第28章 惊鸣省城,归心似箭

闸北区廉价旅馆的霉味仿佛渗进了骨头缝里。陈江河盘腿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张散发着油墨清香、印着烫金编号的认购证清点完毕,用一块洗得发白的干净棉布仔细包好。一百五十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却重逾泰山,压在他心口,也点燃着他眼中名为野心的火焰。

窗外是上海初夏午后的喧嚣,车流声、市井的吆喝声隐隐传来,与这狭小潮湿房间的逼仄形成鲜明对比。秦红梅鼻子里塞着染血的纸团,脸上青肿未消,正笨拙地试图用一根粗糙的针线缝补陈江河那件在搏杀中几乎成了破布条的藏青西装外套。她每缝一针,眉头都因牵动脸上的伤而皱紧,但眼神里却没了之前的惊恐,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和对陈江河的绝对依赖。

“江河,”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这玩意儿……真能变成钱?变成很多很多钱?”她看着陈江河贴身收好那包“金纸”,眼神里半是期待半是茫然。昨夜的血腥和今晨的疯狂,依旧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

“能。”陈江河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而且很快。红梅姐,你信我。这次上海滩,我们来对了。”他站起身,走到狭小的窗前,撩开油腻的窗帘一角,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楼下杂乱的后巷和远处鳞次栉比的屋顶。暂时没有发现可疑的尾巴。昨夜和今晨的血,似乎暂时震慑住了暗处的豺狼,也为他赢得了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

“现在,是时候让这些‘纸’开始生金蛋了。”他眼中精光一闪,转身从床底拖出那个破旧的帆布包,拿出里面仅存的少量现金,“走,我们去探探路,看看这上海滩的水,到底有多深!”

接下来的两天,陈江河带着秦红梅,如同两条谨慎的游鱼,悄然穿梭在上海滩刚刚沸腾起来的证券黑市漩涡边缘。他们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凭着陈江河前世模糊的记忆和远超常人的敏锐嗅觉,混迹于HP区几家刚冒头的证券营业部门口,以及一些约定俗成的“露天交易点”。

所见所闻,让即使早有心理准备的陈江河也暗自心惊,更让秦红梅彻底颠覆了认知!

静安寺营业部门口那疯狂的抢购场景,仅仅是个开始!短短两天,股票认购证的价格如同坐上了穿云箭,在无数双贪婪的手和狂热的投机欲望推动下,一路狂飙!

“要认购证伐?连号的!一套!两千!不讲价!”

“两千?侬抢钱啊?早上才一千五!”

“早上是早上!现在是现在!爱要不要!后面排队的多了!”

“妈的!两千就两千!给我来两套!”

“看到没?工商信托门口,刚刚成交一套!两千八!我的老天爷!翻了多少倍了?”

“这才哪到哪!听说深圳那边,一张就炒到上万了!疯了!都疯了!”

“快!快回去拿钱!有多少收多少!转手就是钱啊!”

空气中弥漫着钞票的油墨味、汗味、劣质烟草味,以及一种名为“贪婪”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狂热气息。人们挥舞着成捆的钞票,眼睛赤红,唾沫横飞,如同在菜市场抢购大白菜一般争抢着那些印刷精美的纸片。每一次成交,都伴随着狂喜的呼喊和捶胸顿足的懊悔。

秦红梅死死攥着陈江河的胳膊,看着眼前这比她所能想象的最疯狂的梦境还要荒诞的现实,呼吸都变得急促。两千八一套?他们手上……可是一百五十张!十五套!那……那是多少钱?一个让她头晕目眩、几乎不敢去计算的数字!

“江……江河……”她声音发颤,带着巨大的震撼和一种不真实感,“我们……我们是不是……发财了?真的发财了?”

陈江河脸上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冰封般的冷静和眼底深处跳跃的火焰。他拉着秦红梅退出拥挤的人潮,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压低声音:“看到了吗?红梅姐。这就是资本的魔力,这就是信息差的价值!我们手里的认购证,现在就是会下金蛋的母鸡!但记住,越是在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捂住了!捂得越久,下的金蛋就越大!”

他指着那些因抢购到几张认购证而狂喜扭曲的面孔,又指了指远处几个看似悠闲、实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交易人群、穿着考究的男人:“看到那些人了吗?真正的‘大鳄’还没下场呢!他们手里握着海量的资金,在等!等一个最佳的时机,等这些散户把价格炒到一个让他们满意的‘山顶’,然后才会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下!我们要做的,就是比他们更有耐心!”

秦红梅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对陈江河的绝对信任和一种被巨大财富冲击后的亢奋。她似乎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在向自己招手。

省城,“江河服饰”店铺。

午后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橱窗,洒在干净的水磨石地面上,折射出温暖的光晕。店里客人不算多,几个新招的姑娘正轻声细语地为顾客介绍着新款夏装。一切似乎井然有序,平静如常。

然而,这份平静,在下午三点十分,被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打破!

三辆刷着蓝白漆、车顶上顶着红蓝警灯的边三轮摩托车,如同钢铁怪兽般,粗暴地停在店门口!车门打开,跳下来七八个穿着深蓝色工商制服和土黄色税务制服的男人!他们表情严肃,眼神锐利,胸前别着徽章,手里拿着厚厚的文件夹和封条!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微胖、戴着金丝眼镜、一脸公事公办的中年男人,正是区工商局的王科长。他身边跟着一个面色冷峻、拿着记录本的税务稽查员。

这突如其来的阵仗,瞬间让店里的顾客和导购姑娘们惊呆了!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正在柜台后核对账目的林晓芸闻声抬起头,看到门口那群气势汹汹的执法人员,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你们老板陈江河呢?”王科长目光扫过店内,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官威。

“他……他去南方进货了……”林晓芸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快步走到门口,“请问……各位领导,有什么事吗?”

“进货?”王科长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我们是区工商局联合税务局的。接到群众实名举报,你店涉嫌严重偷税漏税、销售假冒伪劣商品、无证经营等多项违法问题!现在依法对你店进行查封检查!请配合!”

“查封?!”林晓芸如遭雷击,身体晃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偷税漏税?假冒伪劣?无证经营?这每一条都是足以让店铺万劫不复的重罪!怎么可能?!

“不可能!领导!我们店铺所有手续齐全!每一笔进出都有账可查!我们卖的也都是正规渠道进来的货!绝对没有假冒伪劣!”林晓芸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委屈而拔高,带着哭腔,她急切地转身想去柜台拿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证,“证件都在这里!我拿给你们看!”

“不必了!”王科长冷冷地打断她,挥了挥手,“有没有问题,查过才知道!现在,请店里所有无关人员立刻离开!所有营业场所,立刻停止经营活动!封门!”

随着他一声令下,几个工商执法人员立刻上前,粗暴地开始驱赶店里的顾客和导购姑娘!

“出去!都出去!工商税务联合执法!”

“哎!我的衣服还没试完……”

“别碰我!我自己走!”

顾客们惊慌失措,抱怨着被赶了出去。导购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互相搀扶着退到角落,不知所措地看着林晓芸。

两个执法人员拿着盖着鲜红大印的封条和浆糊桶,面无表情地朝着店铺的玻璃大门走去!

“不要!你们不能这样!”林晓芸彻底慌了,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感淹没了她!她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玻璃门前,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声音带着绝望的哭喊,“你们不能封门!等江河回来!等他回来跟你们解释!我们店是清白的!一定是有人诬告!”

“让开!”一个年轻的执法人员不耐烦地伸手去推她,“妨碍执法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别碰她!”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响起!是店里一个平时胆子最小的姑娘,此刻却不知哪来的勇气,冲上来护在林晓芸身前,怒视着执法人员。

场面瞬间变得混乱而紧张!推搡,哭喊,呵斥……

“都住手!”王科长厉喝一声,镇住了混乱的场面。他冷冷地看着泪流满面、却依旧倔强地挡在门口的柔弱女子,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公事公办:“林晓芸同志,请你立刻配合执法!否则,我们将采取强制措施!后果自负!”

他朝旁边两个执法人员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强硬地将林晓芸从门口架开!

“不——!”林晓芸发出绝望的哭喊,眼睁睁看着那刺眼的、写着“XX区工商局封”字样的白色封条,被“啪”地一声,狠狠地、交叉着贴在了明亮洁净的玻璃大门上!如同两道耻辱的伤疤,彻底隔绝了店内与店外,也彻底冻结了她心中所有的希望!

店内的灯光被切断,光线瞬间暗淡下来。林晓芸瘫软在地,泪水模糊了视线,看着那刺眼的封条,看着一片狼藉的店铺,看着那些被粗暴翻动、散落在地上的新衣服……巨大的委屈、无助和灭顶之灾般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江河……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啊……

傍晚,上海闸北区那间廉价旅馆。

陈江河刚和秦红梅在外面简单吃了碗阳春面回来,心情不错。他盘算着明天去探探黄浦江边那几个新冒出来的、据说有“大庄家”坐镇的隐秘交易点。口袋里的认购证如同烧红的烙铁,时刻提醒着他即将到来的财富风暴。

“叮铃铃——!叮铃铃——!”

旅馆前台那部老旧的、油腻腻的黑色手摇电话,突然发出刺耳而急促的铃声,打破了小旅馆沉闷的空气。

前台嗑着瓜子的胖老板娘不耐烦地抓起话筒:“喂?找谁啊?……陈江河?哦,那个新来的省城小伙子?等着!”她扯着嗓子朝楼上喊:“203!陈江河!电话——!快点!长途!贵着呢!”

长途?陈江河心头莫名一跳!这个时候,谁会打长途到这种小旅馆找他?难道是省城店铺?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他快步下楼,接过话筒,沉声道:“喂?我是陈江河。”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他预想中林晓芸那温柔却带着焦虑的声音,而是一个年轻姑娘带着浓重哭腔、语无伦次的尖叫:

“江河哥!江河哥!不好了!出大事了!呜呜呜……店铺……店铺被工商和税务局的人封了!他们来了好多人!好凶!说我们偷税漏税卖假货!把门都贴了封条!晓芸姐跟他们理论,被他们推倒了!他们还要抓人……呜呜呜……晓芸姐让我赶紧打电话告诉你……江河哥!你快回来啊!快回来救救店铺!救救晓芸姐啊!呜呜呜呜……”

如同平地一声惊雷!

陈江河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握着话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发出“咯吱”的轻响!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刺眼的白色封条,出现了林晓芸无助哭泣的脸,出现了店铺被封、货物被查抄的狼藉景象!

偷税漏税?假冒伪劣?无证经营?

放屁!这绝对是诬告!是有人背后捅刀子!

是谁?!

刀疤脸那伙人背后的势力?还是……叶薇?!因为自己拒绝了她那“买断”的合同,又赢了赌局的第一步,所以恼羞成怒,动用关系从省城下手,釜底抽薪?!

巨大的愤怒如同火山岩浆,在陈江河胸腔里奔腾咆哮!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点燃!但同时,一种更深的、刺骨的寒意也随之升起——后院起火!根基被挖!如果省城的店铺真的被坐实了罪名查封,那他陈江河在上海滩就算赚到再多的钱,也成了无根浮萍!甚至可能背上通缉!

“江河哥!江河哥!你说话啊!你听见了吗?呜呜呜……”电话那头,姑娘的哭喊声还在继续。

陈江河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怒吼和翻腾的气血。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决绝:

“听着!别慌!告诉晓芸,什么都不要承认!什么都不要说!等我回来!我马上回去!在我回去之前,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店里的东西!明白吗?!”

“明……明白!江河哥!你快点回来!呜呜……”

“啪!”

陈江河重重地挂断了电话。听筒砸在话机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如同暴风雨前最压抑的乌云,翻滚着骇人的雷霆!旅馆前台昏暗的灯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择人而噬的凶戾气息!

“江河?怎么了?谁的电话?脸色这么难看?”秦红梅从楼梯上下来,看到陈江河的样子,吓了一跳,心头也涌起强烈的不安。

陈江河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落在秦红梅脸上。那眼神里的风暴和杀意,让泼辣如秦红梅也瞬间噤若寒蝉!

“红梅姐,”陈江河的声音低沉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收拾东西!立刻!我们回省城!”

“回省城?现在?那……那认购证怎么办?不卖了?”秦红梅愕然,随即焦急起来,“那么多钱……”

“钱?”陈江河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眼中没有丝毫对即将唾手可得的巨额财富的留恋,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和归心似箭的焦灼,“省城是我们的根!根要是被人挖了,赚再多的钱,也是给别人做嫁衣!走!”

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冲上楼梯,留下秦红梅在原地愣了片刻,也猛地一跺脚,追了上去。小旅馆狭窄的楼梯间里,只剩下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

半个小时后,陈江河和秦红梅拎着简单的行李,站在了上海火车站拥挤的售票大厅里。陈江河将那张承载着他们几乎全部身家、刚刚存入没几天的巨额银行存单,连同身上剩余的现金,一股脑拍在售票窗口!

“两张!最快一班回省城的火车!硬座!站票也行!越快越好!”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当那两张印着“上海-省城”的硬座车票递出来时,陈江河看都没看价格,一把抓过,转身就走。身后,秦红梅看着那消失的存单和所剩无几的现金,心疼得直抽抽,但看着陈江河那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般的背影,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跟上。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黄浦江两岸的霓虹开始闪烁,勾勒出这座不夜城繁华的轮廓。外滩万国建筑群的灯火倒映在浑浊的江水中,流光溢彩,如同铺满了碎金。

陈江河和秦红梅站在拥挤的站台上,等待着那列即将载着他们驶离这财富漩涡中心的绿皮火车。晚风吹拂着陈江河额前的碎发,露出他布满血丝却冰冷如铁的眼睛。他遥望着黄浦江对岸那片璀璨的灯火,那里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财富圣地,是他计划中即将大展拳脚的舞台。

然而此刻,那片辉煌在他眼中,却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死死地钉在了省城那条熟悉的街道上,钉在了那间被贴上耻辱封条的店铺大门上,钉在了那个此刻可能正独自面对风暴、默默流泪的柔弱身影上。

他的手,在裤兜里死死攥着那两张硬座车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按在胸口——那里,贴身的口袋里,静静地躺着那一百五十张价值连城、却被他暂时舍弃的股票认购证。

财富?机遇?上海滩?

都抵不过“根基”二字!

叶薇……刀疤脸……还有省城那些藏在暗处的黑手……

你们动我的店,动我的人……

那就等着!

等着我陈江河……回去跟你们好好算这笔账!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如同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撕破了站台的喧嚣。陈江河最后看了一眼那璀璨却冰冷的浦江夜景,眼神中的风暴归于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他拉起秦红梅,如同两枚投向黑暗的子弹,义无反顾地挤进了那扇通往归途的、同样拥挤而未知的车门。

上海滩的财富盛宴刚刚拉开序幕,而省城的生死之战,却已悄然鸣锣!

【第24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