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凛冽,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空旷的宫道。
深秋的寒气无孔不入,瞬间穿透了邵思涵身上那件华贵却并不厚实的玄黑龙袍,刺得她骨头缝里都渗出寒意。
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身体本能地往身边唯一的热源——青鸢身上靠去。
青鸢的手臂依旧稳稳地支撑着她,力道没有丝毫动摇。
那隔着深青色宫装衣料传来的温热,以及她身上那股清冽如霜雪、却异常可靠的气息,成了邵思涵此刻唯一的浮木。
她的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个小小的“定魄囊”,仿佛要将那清冽的草木药香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驱散军报带来的血腥硝烟和萧远山留下的肃杀阴影。
前方,谢怀瑾靛青色的身影在宫灯摇曳的光线下引路。
他步履无声,背影清瘦单薄,几乎要融入这浓重的夜色,只有那若有若无的清苦药香,如同黑暗中无形的丝线,固执地牵引着邵思涵混乱的心神,指向一个名为“清漪阁”的宁静之地。
【清漪阁……安全……】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支撑着她虚浮的脚步。
宫道漫长而曲折,两侧是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风吹过宫墙缝隙,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更添几分阴森。
邵思涵闭着眼,将脸埋进青鸢的肩窝,不敢看,不敢听,只拼命汲取着身边人的温度,感受着掌心锦囊带来的微弱暖意。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谢怀瑾终于在一处并不算起眼的宫苑门前停下脚步。
门楣之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面用清逸的字体写着“清漪阁”三个字。
与金銮殿的煌煌威压截然不同,这里连门环都是素雅的青玉,透着一股远离尘嚣的静谧。
谢怀瑾并未叩门,只是轻轻一推,那扇看似沉重的木门便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温暖湿润、带着浓郁清苦药香的气息,如同母亲温柔的怀抱,瞬间扑面而来,将邵思涵紧紧包裹!
这香气是如此熟悉,如此令人心安,瞬间冲淡了骨髓里的寒意和惊悸。
邵思涵几乎是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艾草、薄荷、不知名根茎以及……一丝淡淡暖炉气息的味道涌入肺腑,让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一瞬。
青鸢扶着她,踏入阁内。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深秋的凛冽寒风彻底隔绝在外。
阁内空间并不大,布置却极其清雅。
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竹席,触感温凉。四壁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墙角错落摆放着几盆翠绿的、叫不出名字的药草。
空气中弥漫的浓郁药香,源自于房间中央一个精巧的紫铜暖炉,炉火正旺,上面架着一个同样紫铜的药铫,里面不知熬煮着什么,发出细微的“咕嘟”声,氤氲的白气带着浓烈的药味袅袅升起。
暖意融融,药香弥漫。
这里没有冰冷刺眼的金砖,没有象征权力的蟠龙玉玺,更没有那份染血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军报。有的,只是一方与世隔绝的、宁静温暖的天地。
邵思涵紧绷的身体,在这温暖药香的包裹下,终于彻底松弛下来,软软地倚在青鸢身上,几乎站立不住。
谢怀瑾已经无声地放下了他的紫檀木药箱。他走到暖炉旁,拿起一方素白的布巾,垫着手,极其自然地取下那个滚烫的药铫,将里面深褐色的药汁小心地倒入一个素瓷碗中。
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这里就是他的药庐,而他只是一个寻常的医者。
青鸢扶着邵思涵,让她在窗边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竹榻上坐下。
竹榻临窗,窗外似乎是一片幽静的庭院,隐约可见几竿翠竹在夜色中摇曳的剪影。
“陛下稍坐。”
青鸢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她松开邵思涵,走到一旁,拿起一个同样素雅的青瓷壶,倒了一杯温热的清水,递到邵思涵唇边。
邵思涵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稍稍缓解了那份因惊悸而带来的灼烧感。
这时,谢怀瑾端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走了过来。药味浓郁,带着一股强烈的苦辛之气,与暖炉中弥漫的药香混合在一起。
“陛下,”他将药碗轻轻放在邵思涵手边的矮几上,声音温润如初,“此乃‘固本培元汤’,趁热饮下,可助陛下安定心神,温养气血。”
邵思涵看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浓烈的苦味直冲鼻腔。
若是平时,她定要皱眉抗拒。但此刻,经历了金殿惊魂和细作疑云的冲击,这碗散发着强烈药味的液体,在她眼中却成了救命稻草。
她没有丝毫犹豫,端起药碗,屏住呼吸,仰头一饮而尽!
苦涩!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霸占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
她猛地蹙紧了眉头,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眼角甚至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这药,比她之前喝过的任何东西都要苦上百倍!
然而,就在那极致的苦涩过后,一股奇异的暖流却从胃里迅速升腾而起!
那暖流并不炽烈,却异常沉稳浑厚,如同冬日里注入冰河的温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迅速向四肢百骸扩散!
所过之处,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那惊悸带来的冰冷麻木,竟被一点点驱散、融化!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也随之汹涌袭来,如同温柔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紧绷的神经。
【好……好苦……但是……好暖……】
邵思涵长长地、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气息呼了出来,身体软软地靠在了竹榻的软垫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谢怀瑾看着她饮尽药汁后瞬间涌上的倦怠,墨玉般的眸子里平静无波。
他并未多言,只是转身打开药箱,取出一卷素色的布包,在矮几上缓缓展开。布包里,是数十根细如牛毛、闪烁着冰冷银芒的长针,排列得整整齐齐。
他净了手,用一方干净的丝帕仔细擦拭着手指。然后,他走到邵思涵身侧,微微俯身,温润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安抚力量:“陛下,请放松。臣为陛下行针,疏通经络淤塞,助药力化散,引气归元。”
邵思涵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巨大的疲惫和那碗药带来的暖意让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便彻底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完全交给了这方药香弥漫的天地,交给了这个带着清苦气息的医者。
谢怀瑾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极其精准地在她头顶、颈后、手臂几处穴位轻轻按揉了几下。
那力道恰到好处,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随即,微凉的针尖极其轻柔地刺入了她的皮肤。
【唔……】
邵思涵几不可察地哼了一声。
预想中的刺痛并未出现,那针尖带来的,是一种极其细微的酸胀感,如同被微弱的电流轻轻拂过。
紧接着,一股更加清晰、更加温和的暖流,仿佛被那银针引导着,沿着被点中的穴位缓缓流动起来!
那暖流如同最灵巧的溪水,在她疲惫不堪、惊悸交加的经络中穿行,温柔地冲刷着淤塞和寒意。
方才饮下的药液所化的那股沉稳暖流,此刻仿佛被这银针的引导彻底激活、融合,化作一股更加磅礴而温和的力量,在她体内缓缓流淌、滋养。
每一次银针的轻微捻动,都带来一波波舒缓的暖意。
那感觉太舒服了,舒服得让她每一个毛孔都仿佛在叹息。紧绷的肌肉一寸寸放松,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
意识如同陷入了一片温暖、安全、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海洋,不断地沉沦、沉沦……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她似乎感觉到青鸢那清冷如霜的气息,一直如同最坚实的壁垒,无声地守在她身侧不远的地方。
不知睡了多久。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碎片,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漂浮。
没有噩梦。没有冰冷的金殿。没有染血的军报。没有萧远山锐利的目光。也没有那些面目模糊、带着危险阴影的凤君候选者。
只有一片温暖、宁静的黑暗。
鼻尖萦绕的,是挥之不去的、令人心安的清苦药香。身体是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轻盈,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掌心那被玉玺硌出的伤痕,都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的隐痛。
她舒服得几乎不想醒来。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迷蒙之间,一个冰冷、清晰、带着不容置疑驱逐意味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倏地响起,刺破了这片温暖的黑暗:
“谢公子,陛下脉象已稳,气息渐匀,既已安睡,此处自有青鸢照看。”
是青鸢的声音。
那清冷如碎玉般的语调,此刻听在邵思涵模糊的意识里,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心感。她知道,青鸢在,安全就在。
短暂的沉默。
接着,是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带着一种特有的、小心翼翼的节奏感,由近及远,朝着门口的方向缓缓移动。
是谢怀瑾。
邵思涵依旧闭着眼,沉浸在那种极度舒适的安全感里,连眼皮都懒得掀开。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那脚步声停在门边,似乎顿了一下,然后,是门被极其轻微拉开、又轻轻合拢的细微声响。
清漪阁内,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暖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药铫里残余药汁缓慢蒸腾的细微“咕嘟”声,还有……身边那道清冷如霜、却无比可靠的气息。
青鸢的气息。
邵思涵依旧闭着眼,维持着沉睡的姿态。
她甚至能感觉到青鸢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脸上。那目光不再是殿前面对萧远山时的冰冷锐利,也不是扶着她时的沉稳坚定,而是……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专注。
然后,她感觉到床榻边缘微微下陷。
是青鸢坐了下来。
距离很近。近得邵思涵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冽如霜雪的气息,混合着阁内弥漫的药香。
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指,带着一种邵思涵从未感受过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轻柔力道,极轻、极轻地,拂过了她汗湿的鬓角。
那触感温热而干燥,指尖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刮过皮肤时带来一丝微弱的麻痒。
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仿佛在拂去什么极其易碎的珍宝上的尘埃。
邵思涵的心跳,在那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青鸢……?】
她内心的小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动作……太陌生了!也太……亲密了!完全不符合青鸢平日里那副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掌事女官形象!
就在她惊疑不定、几乎要装不下去的时候——
青鸢的声音,再次响起了。
这一次,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最轻柔的叹息,几乎是贴着邵思涵的耳畔响起。
那清冷的声线里,褪去了所有的疏离和公事公办的冰冷,揉进了一种邵思涵从未听过的、浓得化不开的……痛惜?甚至……哽咽?
“主子……”
那两个字,如同饱含了千言万语,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承受不住的重量,“不怕了……”
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后面的话,如同誓言般,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了出来:
“……青鸢在。”
邵思涵的脑子里,仿佛有千万朵烟花同时炸开!瞬间一片空白!
主子?
青鸢叫她……主子?
不是“陛下”!不是那冰冷疏离、充满距离感的尊称!是“主子”!是带着血肉温度、带着至亲依赖、带着……绝对忠诚的称呼!
还有那语气里的痛惜……那哽咽……那句“不怕了”……那句如同磐石般坚定的“青鸢在”……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让她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几乎停滞!
她死死闭着眼,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那副沉睡的姿态,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知道我是冒牌货?】
这个念头带着灭顶的惊骇,瞬间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不!不可能!那她为什么……为什么还……】
白天金殿之上,青鸢那不动声色的扶持;面对萧远山杀意时的挺身而出;此刻这深夜里的守护;还有这声饱含痛惜的“主子”和那句重若千钧的“青鸢在”……
无数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里飞速闪过!青鸢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都仿佛被重新赋予了截然不同的含义!
那不是对女帝的忠诚……那是对……对“主子”的守护!
是明知她身份有异,却依旧选择站在她身边,为她抵挡一切风雨的……死士般的决绝!
为什么?
巨大的疑问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感动和茫然的复杂情绪,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她心底疯狂翻涌!
她依旧闭着眼,一动不敢动。只能感觉到青鸢那只温热的手指,依旧极其轻柔地、带着安抚的意味,一遍又一遍,极轻地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将那点湿意一点点拭去。
那动作如此温柔,如此珍重。
青鸢的气息近在咫尺,清冷如霜雪,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暖意。
那句“不怕了……青鸢在”,如同最坚固的咒语,一遍遍在她混乱的心底回荡,驱散着那灭顶的惊骇,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酸楚的安宁。
邵思涵僵硬的身体,在那轻柔的安抚和那坚定的话语中,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弛下来。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急促的呼吸也变得绵长。
她依旧闭着眼,不敢睁开,不敢面对,不敢询问。
只是那紧攥着锦囊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松开。
小小的“定魄囊”安静地躺在她温热的掌心,散发着清冽的药香,与青鸢指尖的温度交织在一起。
她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惊弓之鸟,在这片温暖药香的包裹和那道清冷却无比可靠的气息守护下,疲惫地、贪婪地汲取着这短暂而真实的……安全。
暖炉里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药香氤氲。
清漪阁的夜,深沉而宁静。
然而,这份劫后余生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邵思涵的意识再次被沉重的疲惫拖向朦胧睡意的边缘时——
“笃、笃、笃。”
三声极其轻微、却带着一种刻意压制节奏的叩门声,突兀地在寂静中响起。
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阁内的安眠,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门扉,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这片温暖的药香屏障!
邵思涵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猛地一绷!一股寒意再次顺着脊椎窜了上来!
【谁?】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边青鸢的气息在叩门声响起的同时骤然一凝!
方才那温软的、带着痛惜的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冰冷警惕!
青鸢那只轻抚她鬓角的手,极其迅速地收了回去,快得只留下一丝微弱的暖风。
她的身体无声地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那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眸,此刻定然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了门口的方向!
阁内温暖静谧的空气,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叩门声,瞬间变得凝滞而充满无形的张力!
“何人?”
青鸢的声音响起,如同淬了冰的碎玉,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穿透门扉。
她的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挡在了邵思涵的竹榻之前,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门外沉默了片刻。
随即,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明显疲惫和焦急的声音,压得极低地响起,清晰地传入阁内:
“青鸢姑娘……是老奴……太医院院判,林德海……有……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即刻面禀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