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完那条湿漉漉、带着淡淡尿臊味的裤子,我缩在里屋的小床上,用薄被把自己裹得像个蚕蛹。堂屋那盏重新点亮的煤油灯光,透过门缝挤进来一丝微弱的光线,像一条昏黄的虫子趴在地上。屋外的风,比之前更凶了,呜呜地刮过老屋的瓦片和窗棂,像无数只手在撕扯、在哭嚎。
奶奶那杆老铜烟锅点亮的惨绿“阴灯”,还有水缸里浮上来的那张惨白浮肿的脸,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闭上眼睛,就是那双黑洞洞的眼窝和僵硬诡异的笑。我使劲把被子往上拽,蒙住头,只留一条缝呼吸,耳朵却像兔子一样支棱着,捕捉着老屋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寂静。只有风声。
我迷迷糊糊,意识在恐惧和疲惫的边缘沉浮。就在我几乎要被睡意拖下去的时候——
嚓…嚓…嚓…
一种声音,穿透了呜咽的风声,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是磨刀的声音!
声音很慢,很沉,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滞涩感。一下,一下,又一下。不像是为了锋利而磨,倒像是在…在打磨一件极其沉重、极其坚硬的东西。那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让人牙酸的摩擦感,仿佛不是磨在石头上,而是磨在什么更厚实、更韧性的玩意儿上。
我的睡意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猛地一缩。这大半夜的,谁在磨刀?
声音似乎是从堂屋方向传来的。
难道是奶奶?不可能。奶奶那佝偻的身影,磨她那把砍柴的小柴刀,动静绝不是这样。这声音太沉了,沉得像…像在磨一把杀猪刀。
“爹?”我试探着小声喊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爹睡在隔壁。没有回应。
嚓…嚓…嚓…
那磨刀声依旧不紧不慢,固执地响着,每一下都像磨在我的神经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爬,比水缸里冒出来的阴气还要刺骨。我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村里杀年猪的场景,屠夫老李那把油光锃亮、寒气逼人的大砍刀,在磨刀石上霍霍作响的样子。
可现在是半夜啊!谁会在半夜磨杀猪刀?而且这声音…这声音透着一股子邪性!
我再也忍不住了,掀开被子,光着脚丫,像只受惊的小耗子,悄无声息地溜下床,扒着里屋的门缝往外看。
堂屋的煤油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八仙桌周围一小圈地方。墙角的水缸沉默地蹲在阴影里。声音的来源…在靠近灶房门口那边,光线照不到的更深的阴影处。
嚓…嚓…嚓…
声音就在那里!清晰地传来。
可那里…没有人影!
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磨刀声,就是从那片纯粹的黑暗里传出来的!仿佛黑暗本身在磨着什么东西。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浑身汗毛倒竖!白天那个地方明明空荡荡的,只有墙根一块废弃的、布满凹槽的磨刀石!
“奶…奶奶!”我再也顾不得压低声音,带着哭腔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扑向奶奶睡的那张靠墙的旧木床。
奶奶其实已经醒了。在我扒门缝的时候,她就睁开了眼。此刻,她半靠在床头,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着幽光,死死盯着那片发出磨刀声的黑暗角落。她的脸上没有太多惊讶,只有一种被打扰睡眠的烦躁和一种“又来了”的无奈。
“嚎什么嚎!”奶奶低声呵斥了我一句,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像根棍子敲在我乱成一团的神经上,让我稍微定神了一点。她掀开打着补丁的薄被,动作不快,却透着一股子沉稳。
她没点灯,也没去摸她那杆神奇的铜烟锅。她只是弯腰,摸索着从床底下捞起一只东西——一只她穿了好多年、又厚又硬、沾满了泥巴和不知名污渍的旧布鞋!
奶奶掂量了一下那只硬邦邦、沉甸甸的破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对着那片依旧传来“嚓…嚓…嚓…”磨刀声的黑暗角落,猛地提高了嗓门,用一种极其不耐烦、带着浓重乡音和泼辣劲儿的调门吼道:“磨!磨!磨!磨你个死人脑壳!大半夜的不安生,吵得人耳朵起茧子!显摆你有刀啊?!”
我惊呆了!奶奶…奶奶这是在骂鬼?!
那磨刀声似乎顿了一下,极其短暂,仿佛也被这劈头盖脸的喝骂给骂懵了。但紧接着,又固执地响了起来,嚓…嚓…嚓…,甚至比刚才更用力了几分,带着一股子赌气的味道。
“嘿!还来劲了是吧?”奶奶眉毛一竖,那股子疲懒劲儿瞬间被彪悍取代。她赤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还穿着鞋),拎着那只沉甸甸的破布鞋,几步就蹿到了那片黑暗的边缘,离那诡异的磨刀声源只有一步之遥!
我看不清黑暗里有什么,只感觉那片区域的空气似乎比别处更冷,带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老娘叫你磨!”奶奶怒喝一声,根本不给那“东西”反应的时间,抡圆了胳膊,那只又厚又硬、沾满泥垢的破布鞋,带着一股子彪悍的恶风,狠狠地朝着发出声音的黑暗处抽了过去!
.....啪!.....
一声沉闷又响亮的抽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那声音,不像抽在空气上,倒像是结结实实抽在了一块厚牛皮或者…一块湿木头桩子上!
“嗷——!”
一声凄厉、尖锐、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黑暗深处炸响!那声音充满了痛苦和猝不及防的惊骇,瞬间盖过了呜咽的风声,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随着这声惨嚎,那持续不断的“嚓…嚓…嚓…”磨刀声,戛然而止!
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片浓稠的黑暗,仿佛被奶奶这凶狠的一鞋底子给抽散了!光线似乎一下子透了进去!
就在那块废弃的磨刀石旁边,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形轮廓,像水波纹一样剧烈地晃动起来!
那轮廓很矮小,佝偻着背,像是个干瘪的小老头。他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一个长条形的、同样模糊的东西,轮廓像把刀,又不太像。他的一只手还保持着悬在磨刀石上方的姿势。
而奶奶那只破布鞋,正结结实实地印在这个模糊人影的…呃,大概是屁股的位置!
人影剧烈地颤抖着,那声凄厉的惨嚎过后,竟发出一种类似抽噎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呜…呜…痛…痛死老子了…你个恶婆娘…下脚忒狠…”声音尖细,带着浓重的怨气和委屈,仿佛一个被大人揍了屁股的顽童。
我看傻了。鬼…鬼也会喊痛?还会骂人?
奶奶叉着腰,那只还穿着鞋的脚踩在地上,赤着的脚丫子沾着灰,气势汹汹地杵在那里,活像个门神。她对着那抽抽噎噎的模糊人影,继续火力全开,唾沫星子都快喷过去了:
“痛?!晓得痛就莫半夜三更出来作怪!吓唬细伢子算么子本事?有本事去阎王爷跟前磨你的破刀去!再敢吵老娘睡觉,信不信把你那点阴魂抽散了,让你连鬼都做不成!滚!”
奶奶的骂声像连珠炮,又狠又毒。那模糊的佝偻人影似乎被彻底骂蔫了,抱着怀里那个长条形的模糊影子,缩成一团,抽噎声更大了,充满了委屈和不甘。他怨毒地“瞪”了奶奶一眼(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那道怨毒的“目光”),又“看了看”自己怀里抱着的东西,最终,身影开始剧烈地波动,像被风吹散的烟雾,越来越淡,越来越稀薄。
在彻底消散前,他尖细的声音带着哭腔,不甘心地留下一句诅咒般的低语:“…断…断子绝孙的恶婆娘…我…我给我崽磨个顺手的…碍你屁事…”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
话音落,人影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那股刺骨的阴冷和铁锈般的腥气,也随之消失无踪。
堂屋里只剩下煤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还有屋外依旧呜咽的风声。
奶奶这才放下叉腰的手,喘了口气,脸上那股彪悍劲儿褪去,又恢复了平时的疲沓。她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只破布鞋,拍了拍上面的灰(虽然并没什么用),又弯腰摸索着把另一只鞋也穿上。
“磨骨头…”奶奶咕哝了一句,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墙角那块废弃的磨刀石。我这才注意到,那块灰扑扑的石头上,靠近边缘的地方,似乎沾着几点极其暗淡的、近乎黑色的污渍,像凝固了很久的血。
“奶奶…那…那是啥?”我惊魂未定,声音还在抖。
“一个老绝户。”奶奶走回床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只偷食的野猫,“活着时候是个劁猪匠,手艺糙,刀也钝,老挨骂。死前几年婆娘跟人跑了,独苗苗儿子也掉塘里淹死了,疯疯癫癫的。死了还惦记着给他那淹死的崽磨把快刀…啧,也是个糊涂鬼。”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带着点不屑,“活着时候窝囊,死了也就这点出息,只敢半夜出来磨他那把锈得不成样子的‘刀’,吓唬小孩儿。”
我听得心里发堵。刚才那鬼影的惨嚎和哭骂,还有那句充满绝望悲凉的“给我崽磨个顺手的”,像块石头压在我胸口。他骂奶奶“断子绝孙”,可他自己…才是真正的断子绝孙。活着窝囊,死了也只能抱着执念在黑暗里磨一把不存在的刀,还被奶奶一鞋底子抽得嗷嗷叫…这感觉,说不出的难受,恐惧里混杂着一种奇怪的酸楚。
奶奶已经重新躺下,拉上了薄被,背对着我,只留下一句:“睡吧。再听见响动,莫嚎,拿鞋底子抽它丫的!鬼怕恶人,更怕恶婆娘!”
我呆呆地站在冰凉的地上,看着墙角那块磨刀石上暗淡的污渍。夜风穿过门缝,吹得煤油灯火苗摇曳不定,在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磨刀声消失了。
但我知道,这沉沉的夜里,磨掉的,不止是锈蚀的刀锋,还有一个孤魂野鬼最后一点可怜的念想。奶奶那只破布鞋抽散的,也不仅仅是一道阴魂,还有我对“鬼”那种纯粹恐惧之下,刚刚滋生出来的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
原来,鬼的世界,也不全是水缸里浮肿的狰狞面孔。还有这种窝囊的、悲凉的、在执念里打转的糊涂鬼。而我的奶奶,对付他们的方式,是如此的生猛、接地气,又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漠与…粗暴的怜悯?
我默默爬回自己的小床,钻进冰冷的被窝。奶奶的鼾声很快又响了起来,均匀而安稳。
屋外,风声呜咽如旧。但这一次,我总觉得那风里,夹杂着一声若有若无、尖细委屈的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