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我而去三十年了。三十年来,阴阳相隔两茫茫。不常想起,却也永不相忘。那是没有分别的永别、实在而沉重的永离,叫我怎能释怀。
那是一九九六年农历三月十三日的夜晚。那个夜晚皓月当空,可对我来说却是晴天霹雳。那晚上,我正在给学生辅导晚自习,突然教室门一开,一看,是我家的堂兄弟。我赶紧走出教室,堂兄弟着急地跟我说:“二哥,不好了,你妈挑水从水箐沟滚下去,脑壳滚了一个大洞,叫你赶快回去。我们还要通知姐姐去,二姐家近,你就喊着赶紧回去。”说完,堂兄弟就走了。
听到此消息,我慌乱得不行。我教书在集镇,老家在乡村,单边一趟15公里。当时还没有通电话。不管怎么急,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找救护车把母亲拉到医院来抢救。
我所在的乡镇,有个田坝煤矿医院。医院有救护车,开车的还是我的远房叔叔。我一路小跑,找到我的叔叔,讲明情况。叔叔说,我要带你找医院院长请示,要他批准我,我才敢开出去。
小叔带我来到院长家。院长有些推辞,说医院救护车是供煤矿救急使用的,不好派给你们。我一听急了,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哀求他赶紧派车去救我母亲。院长终于同意了。这是我一生的唯一下跪。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苍天和娘亲。我这是为母亲下跪,跪得浩气冲天。值了。
小叔开着车,又喊了二姐一同前去。来到沙沟头,由于前几天刚修路,要改道下到沟底,顺沟而行。一看路难行,我的小叔不去了,他要折转回去。我们没办法,只好下车步行回家。一路小跑,到得十一组村子,前面有手电筒光亮了一下。我心里一惊,那个时候已是夜间十点多钟,乡村路早没有行人了。等走近一看,是我的一个堂哥,他说,你妈已过世了。我一下子瘫下去,好一阵子才缓过来。那位堂哥继续去通知大姐去了。我和二姐继续赶路。离家六里的距离,整整走了半个时辰,那个步子有千斤重,始终难迈出一步。
接下来的日子,我总是噙着泪水请人帮忙办理后事。母亲走得很苦,我们一家决定给母亲念两天三夜的经,村里人说那是“二炮三”,时间是短了点,不过也算超度了。待到祭奠那天,请来的先生说我是教语文的,东家的主祭文叫我来作,我搪塞了。世上有泣不成声,也就有悲不成文。这晴天霹雳,确实把我弄得昏沉崩溃了。
母亲走了,没有分别,却是永远。这种悲伤成了无主之恨,无涯之痛。事后听村里人讲,出事那天,母亲一下午到地里摘了一些罗汉豆,回到家煮熟放在三脚上,来不及剥上两个,就挑起桶到村旁的水箐沟挑水。下午三点时分,沟边等水的人不多,准能舀得着水。母亲裹着小脚,打水是她每日操心不完的事。哪防那天挑水回家,由于桶勾脱落,闪了一下,母亲便滚落山崖,从此离开了我们。这是无主之恨,只能恨苍天,但有用吗?
母亲走后,我一度颓唐。总想浑浑噩噩过上一生,不必像母亲一样忙忙碌碌。孤独的时候,总是偷偷流眼泪。有一天在歌厅里,听闻周冰倩唱《真的好想你》,那旋律勾起了我的伤悲,我改了歌词唱到:真的好想你/你是我生命的唯一/寒冷的冬天哟/就是过不去/我心中只有你…。几个同事当时一个劲地吹捧我很有才华,能临时深情改词歌唱。我无心辩白,又有谁了解我当时的心情。
这无涯之恨总是伴随着我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没有人注意我的伤悲,我似乎有一种祥林嫂见人就叙阿毛的苦悲样。没有人听我诉母亲的苦悲,我就把它化作诗文,也许将来会有远方的朋友与我产生共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我作了一首叙事诗,名为《悼母》收录在我的文集《荷露》里。全文如下:苍天啊/你有眼无睛/大地啊/你太绝情/铁面老阎王/听我道分明/三月十三夜/儿在讲台上/信使说得紧/不明也分明/追星逐月走/手电惊我心/晴天一霹雳/闻母入天庭/沉沉步无力/到家不敢进/摸手手已僵/顿足枉悲伤/含泪求人帮/转身泪满眶/看父神凄惶/更添几忧伤/夕阳已下西/不闻母声腔/寂寥客散时/父子坐一旁/泪眼不敢望/各把脸一方/送母上山岗/日月随我伤/鸦雀无声时/纸灰在飞扬/茔前萋萋草/茶酒奠山岗/念母好凄伤/白云悠悠扬/思母声为重/泪水当菜汤/人生谁无死/我母最堪伤/古稀只差一/为水把命亡/儿学有五车/不能替哪桩/天地之不公/无学满钱囊/生有生者路/死有死者乐/人生存口气/只求平安康/何必像我母/勤劳雄心壮/削铁针头差/貂裘换酒壮/母因一念亡/金钱怎满厢/天生我有路/不需苦忙忙/儿在到独处时/酒有何力量/强握笔在手/空悼母一场
我作了一首抒情诗,名为《同是背夫》,全文如下:小时候/母亲背着我/我背着太阳/挤入七彩他乡/如今/我最后一次背过母亲/母亲却永远背着大地/回到自己的故乡。小诗发表在《玉美人》杂志上。五年后同学聚会,竟有人背诵了它。二十五年后,竟有当年的邻居也能背诵一二。
我作了一首抒情诗,名为《悼母》,全文如下:孩提时代/你是枕边的童话一串/学生时代/你是伴我夜读的灯/当我浪迹天涯/你手牵风筝的线/当我能为你写诗的时候/你已是故乡飘扬的纸幡/无人听我诉你的苦悲/只落个/热闹空生几缕恨/孤独又添泪几滴。我把它装裱后挂在客厅,为防搬家丢失,又照相保存。
连作了三首诗后,我以为我对母亲的思念会渐渐淡了。不料,随着岁月的流逝,忙碌的时候自然不会想起,但孤寂来时,又抵挡不住思念袭来。偶然间看到一则评论,说中国人并不是缺失信仰,中国人信仰的是祖先。我心一颤,是啊,我母亲就是我的信仰。母亲虽然平凡,但那种争强的气魄至今犹令我敬佩。可是我争强的心渐渐淡了。至今想来,母亲却有许多值得我信仰的地方。事还得要从上世纪母亲买仓房的事说起。
那是土地下放的第二个年头,好像是一九八三年。当时我已考入宣威师范,鲤鱼跃龙门,从农村人口转为城市户口,吃国家粮了。就在那年的秋天某日,生产队长(当时已叫组长)突然召开村民会议,要拍卖集体的仓房。当时我母亲去了我表哥家那边,没有参会。我母亲是有竞争实力的,也是有竞争气魄的。少了母亲的参与,拍卖就少了一个有实力的竞争对手。整个拍卖会稀松走个过场,三间七架头的高大仓房,竟然被组长以1008元的价格夺取了。
母亲回来听说此事后,愤愤不平,立即到信用社取了1200元钱,抱给组长,说我要出高价买仓房,你那点价钱不算数。哪防组长以会议定夺为由,拒绝收母亲的价款。按理说,那次拍卖,根本没有竞价报名的程序,纯粹是当权者糊弄村民的把戏。等我放寒假回家时,母亲又带着我进住老仓房。母亲说,我做姑娘时,就买田买地置下家产。三间大仓房,以那么低的价格就被他夺得,这还有天理?我们就住在仓房,反正不同意让给他。我们在仓房里支了一口大锅,弄一些玉米棒子烧着。每天去生火一次。大约弄了三天,组长终于耐不住了,找人转弯来了。说我已考取师范,以后不会回村上来住了,你就让给组长。他家住在村背后,有点背阴。况且他是组长,以后悄悄划点晒场给你家又有何不可。考虑到那场划公为私的买卖,根本没有公平可言,要跟他硬刚到底,只有打官司了。我又在读书期间,根本没有时间跟他们硬刚,也就匆匆撤出战斗。
买仓房事件后,母亲就出了名,成了村里的首富,成了村里的有钱人。其实母亲不是担心我们没有房子住,是对未来的生活充满向往。住进那又高又大又敞亮的仓房,住进地势又好院坝又宽的全村最好的房子,哪个不想?只是很多村民没有实力而已,母亲却有实力又有气魄。多年以后,想起这件事,不得不佩服母亲的胆魄。现在看来,再平凡的父母都有子女敬仰的一面。不然,中国人的祖先信仰是怎么来的。
母亲虽没有买成老仓房,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特别是家中木楼挂的苞谷坠子一年年多起来,母亲又有了新的向往。母亲要给我们五架头木房砌石墙。当年砌墙的石料要自己采,砌墙的辅料石灰要自己烧。当时我负责教好我的书,弟弟负责读好他的书,大哥和父亲负责到大沟边撬石头,母亲负责外交,请人背石料。记得请了村里的十来个壮劳力,供了一日三餐,背了三天就背完了。好像当时也没有付工钱,请的就是帮工,但看的就是母亲在村上的为人和外交手腕。
石料背好了,接着是到瓦窑边烧石灰。瓦窑边到我家要从沟底爬到山腰。石灰烧好了,要背回家,母亲想,这些小料自己背得动,不过是多背几趟而已。母亲是裹脚,背不动多少,父亲专门给她编了个半截篮子。当时母亲又患疥疮,背着半截篮子,汗水浸透皮肤,出奇地痒。母亲三步一小挠,五步一大抓地背着石灰。现在想起来,眼泪总在眶里打转,是那么地寒心。但母亲当年又是那么地忙碌着快乐着。母亲充满了好房子的向往。终于在一九八八年砌好我家的房墙。
母亲的下一个向往就是把家的地板打成混凝土,碎石已备齐。母亲还有一个向往,等我小哥俩的工作顺当一段日子再带她进城逛逛。母亲还不知道城市是个什么样子。他说她不怕坐车,坐车她不会晕。就在那个晴天霹雳的日子,这些愿望终止了,她的愿望成了我最大的遗憾。只恨刚工作的那几年,总是忙碌着焦虑着,巴不得把教学成绩弄得一鸣惊人;虽也有向往,却没有像母亲一样忙碌着快乐着。我把母亲的这种向往,和我对母亲的敬仰,编成一首小诗,本想做母亲的墓志铭,但母亲的“家”太荒僻,我也只好把这首小诗编入我的散文,让更多的远方读者,或许产生一种共鸣。这就是诗和远方。小诗如后:老妪取钱去/全村噫唏嘘/供读两儿中/敢买老仓房/半截篮在身/裹脚梭泥丸/不屈雄心壮/自强气魄存
回忆完这首小诗,我的眼泪又来了,但已不是伤悲,而是被母亲的那种快乐向往所打动。回过头来看,母亲充满向往地活着,那种景象可以描述为:心中有向往,眼里有光芒,脚下有力量,这就是活着。充满向往地活着,至少这个向往是朴素的可成的,至少这个活着不充满焦虑。这或许就是平凡的幸福。
如今,想要见母亲的模样,也只有瞻仰母亲的遗像了。这种瞻仰,也就是恭敬着高看着。一味抱怨父母的无能,自己也终走向更深的无能。哪个父母在护儿周全的忙碌平凡里没有一点出彩的人生?其实,忙碌平凡人生本就是完整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