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认真的玩笑话

两人跑进林子深处。

郑南佳的腿实在受不住了,挣脱开他的手,大喘着气趴跪在硌人的草地上。

陆离半跪在地,上来就要帮她查看伤势。

郑南佳将腿一收,不让他碰。

男人罢手,背着月光,正面看着她。

继而,只见他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面罩。

冰凉洁白的光勾勒着他高大健硕的轮廓,周遭静谧,只剩隐隐虫鸣。

两人相视而望,莫名有种大狮子朝眼前的小白兔主动敞肚皮的感觉。

一张正派刚毅的脸映入眼眶,郑南佳微微侧头,这人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陆离问她家是哪儿的,他有马,可以送她回去。

郑南佳肯定不能跟陌生人透露自己的身份,搪塞说自己是孤儿,四海为家。

他又问她姓甚名谁。

郑南佳说萍水相逢,以后不会相见,非要知道名字干嘛。

“也罢,应该是我认错了。”

陆离从地上站起,淡淡开口说她长得像自己的一位故人。

郑南佳从地上费劲地站了起来,说他一定是认错了。

她刚刚默默想了一大圈,从街上的小乞丐,到宫里的小太监,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男人。

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野兽奔袭的声音,是北朔的白狼!

陆离一溜烟儿地爬上了树,郑南佳站在底下急得跳脚,伸手让他拉自己一把。

男人一改刚才要死一起死,要走一起走的热心,冷漠地吐出一句:

“一棵树恐怕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

女子仰着脑袋,美目大睁:

“生死关头,你在说的什么屁话?!”

见他不为所动,郑南佳的语气马上软了下来:

“人家好歹是女孩子嘛,您就好心拉我上去,英雄救美啦!”

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冰冷的男人说着冰冷的话:

“生死关头,还分什么男的女的,不如让我见识见识姑娘的本事。”

陆离站树杈上,双手环胸,大有一副坐等看戏的架势。

知道他指望不上了,郑南佳拿出短匕,一改刚才的可怜摸样,由于心里的怒气,眼底透出的阴冷像淬了毒般,狠厉得能杀死人。

一头躯体雄壮的恶狼后腿一蹬,张着尖利强悍的牙朝她扑来。

短刃扎进雪狼的胸口,仿若针扎一般,尽管缓缓流出的鲜血染得胸前血红,但那白狼呼哧着鼻子并没有太多反应。

几头半人高的猛兽在黑夜里将女子包围在中间,别说是一个娇小的女子,就算是一个功力强劲的壮硕男人恐都难敌这前后左右的无死角夹击。

陆离牢牢站在树上,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语气玩味地给女子打气:

“那可是玄铁打造的宝刀,用得好,刀就归你了。”

话虽这么说,但背在身后的手早已蠢蠢欲动,准备随时跳下救人。

女子没精力搭理他的挑衅,紧绷的身体如同一只蓄势的猎豹,找准了最弱的那一个,迎面出击。

速度迅猛快如闪电,那吃人的野兽根本来不及反抗,眨眼已被一刀割喉。

扭身还想再打,结果其他狼竟然呜咽着狗叫着跑了,跑了?

陆离翻身而下:“你杀死了他们宝贝的头狼,那些人恐怕不会放过你。”

他将手覆在唇边,一道响亮的哨声冲破云霄。

随后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清脆马蹄——

只见一个通体漆黑,泛着油光的高头大马冲破黑暗,裹挟着狂风朝这边疾驰而来。

“马借你,快逃命吧!”

郑南佳微愣了下,这人真怪,刚才还见死不救,怎么这么好心又把马给了自己?

见他要往驿站方向走,意外道:“你还要回去?”

男人回答得坦然:“总不能空手而归。”

他施展轻功,很快在沉寂又危险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郑南佳低声吐槽:“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白痴……”

不过也好,有他吸引那些人的注意,自己反而更安全了一点。

只是那些人的手段她见识过,一个人能对付得过来吗?

“驾!”

双腿一夹,郑南佳骑马背道而行——管他呢,是他自己的选择!

回到驿馆,陆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兄弟被人当场割掉脑袋。

他的一招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换来对方的一招瓮中捉鳖、请君入瓮。

他不该回来的,中包围圈了!

“别来无恙啊,陆大将军……”

疆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南川大将,此刻正毫无尊严地被人用脚踩着脑袋捻在磨人的沙地上。

周围嗤笑嘲讽,朝这个战场上的宿敌频频言语羞辱,吐口水。

男人脸色崩得紫红,气恼痛苦哀怨快要一起化成鲜血爆出,周遭的嘲弄隔绝在嗡嗡的耳鸣外,他不在乎。

只看着地上的那颗睁着大眼的头颅,眼泪横着在脸上粒粒滑落,心痛欲裂。

要不是自己自作主张回洛安城,他也不会死……

好恨!

眼皮一翻,他如一条被缠住尾巴的巨蟒,挣扎暴怒,随时都可能挣脱开猛咬对方一口!

对方冷哼一声:“成王败寇,你陆离今天栽在我手上,你就得认……”

郑南佳躲在矮灌后,看着耷拉着脑袋,发丝垂落的陆离像个没气的人偶般,顺从地被人一道道绑上重石,从几米高的岩边,一脚踹进了江里。

他们寻了个最侮辱、最折磨人的死法,让他一点一点慢慢窒息!

平静的江面激起高壮水花,层层涟漪过后,很快就没了什么动静。

在这人不知鬼不觉的深山密林,他们都以为这位战场上的传奇人物死定了。

郑南佳跑到江边,看着底下沉色的深渊,想要下去又犹豫,小时候的黑暗画面在眼前乍现——

他们站在池塘边,笑着闹着不让她上岸。

她委屈大哭,没人看见她的悲伤,一群人如嘲笑一只搞笑而丑陋的青蛙,放肆大笑着。

直到她腿软抽筋没入水中,那些人也没有放过她。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下水了,甚至连如何浮水都有些忘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能再耽误下去!

郑南佳伸展双臂如夜色里优雅的美丽天鹅,然后“扑通”一声,毫无章法地砸入水中。

陆离在水下奋力挣扎,嘴角的气泡冒出,他感觉自己的肺都要炸了。

迷离之际,只见,一个肌肤雪白,长发飘逸的女子缓缓游入眼底,如惑人心神的水妖,美丽虚幻得不像话。

是鬼还是神?自己是已经死了吗?

沉重的眼皮合上,嘴里努力鼓着最后一口气还没有吐出。

郑南佳终于发现了男人,在他脸上狠掐了一把,没有反应。

死透了?

女子低头见他身上五花大绑,缠着层层结实的缰绳。

没有片刻停歇地掏出从他身上偷来的短刃,毫无章法用力地切。

不是说玄铁打造的吗,怎么这么不顶用?!

郑南佳在绳子切开的断口发现金丝,要不是嘴要屏气,她可能会当场飙粗口。

金丝太难割了……

她也太久没有下过水了。

找到男人已经耗费了她的大半力气,割绳子的动作完全是在靠意志力硬撑。

纠结要不要上去换气,但是费体力不说,她很难保证自己上去后还会有好心下来。

时间在纠结和硬抗中分秒过去,小腿处的血迹丝丝缕缕混入水中,引来了一簇簇行动敏捷的小鱼,还有迟迟赶来,寓意着危险和死亡的庞大鱼怪。

潜意识先嗅到了杀意,郑南佳一个回身,跟一只硕大的鱼眼撞个正着。

第一反应以为自己出幻觉了,怎么看到一个美如银河的星盘,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妈的,那竟然是只鱼眼!

陆离在周遭不太平的打斗中清醒,意识到眼前的情况,让郑南佳快跑,别管他!

郑南佳不肯,她刚刚在鱼腮旁刺了一刀,战斗暂时中止的间隙,她一刻不停地埋头努力割绳子。

鱼怪受伤,痛苦非常,甩着粗长的尾巴拍得周围落石阵阵,河床松软的泥沙翻滚,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清。

水底下的旋流快要把瘦小的郑南佳卷走,白皙的小手紧紧攥着绳子,一刀接一刀地割。

就差一点点了,事情没干完就放弃,回去不得让林武阳那家伙笑死!

混乱中,鱼怪破开浑浊,猛地朝两人冲来。

陆离胳膊上的青筋暴起,奋力挣开最后一点绳索,夺过郑南佳手里的刀,两腿蹬在身后的礁石上,看准时机,对着那滑腻肥硕的鱼腹就是一滑。

腥味十足的血瞬间吞噬掉周遭的一切,求生欲迫使人奋力地向上游。

终于来到水面,手胡乱了摸了把脸上的碎发,陆离一口接一口地贪婪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看着昏明交际的天空,他才缓缓感受到重生的实感。

太好了,没死!

游曳着身体四下张望,她人呢?

水下混沌,泥沙和血腥杂在一起,什么都看不清。

恍惚中,郑南佳又回到小时候那天,她腿软力竭,看着水面上浮动的日光越来越远,身体逐渐下沉。

突然想到总是牢牢牵着她手的皇兄——

不行,她不能死!

幼小的身体宛若恍然苏醒的游鱼,她舒展了下四肢,翻身向上游,破开水面,一一看向那一张张慌张、哭喊……作秀的脸。

只是这次,她好像游不上去了。

她无意识地抬起了手,皇兄……

腰间一紧,坚实的手臂揽过她的腰,裹挟着下沉的身体一路向上。

女子面色苍白地昏迷在地,陆离犹豫了一下,捏起她的下颌,想要渡气。

“咳!呕——”

睁眼就看到一张硕然放大的脸!

郑南佳一把捂住迎上来的嘴,给他怼了回去。

“大胆,竟敢,竟敢偷袭本公主!”

由于太过尴尬,郑南佳一时有些口不择言了。

胸口呛水,令她趴在地上干呕不断,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

陆离问她为什么回来?

“可能是冥冥之中老天爷安排好的,你借我马,老天爷让我这个瘸子能快点回来救你。”

她边说着边低头查看自己腿部的伤势,好疼,可惜金瓶里的药都湿透了。

陆离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瓶,要给她包扎。

郑南佳想躲,被人抓住了脚踝。

陆离道:“我来吧,我不喜欢亏欠别人。”

亏欠?

郑南佳无声偷笑,这事她有经验。

当年自己被一群小孩孤立欺负,她一连在床上躺了几天。

皇后来看望时,长得像可爱瓷娃娃的小脸,哭得那叫一个泪眼婆娑,惹人怜惜:

“皇额娘,他们欺负佳儿,是因为佳儿没有母妃了吗?”

幼小的孩子说得话最是真挚,能触动人心。

当时母妃刚去世,她和皇兄在宫里没有依仗,甚至连宫女和太监私下都敢欺负他们。

皇后心疼地将不足十岁的小孩揽进怀里,像母亲般一下接一下温柔地轻拍她的背。

她跟皇上说,要将郑南佳兄妹俩接到自己宫里,亲自照拂两个孩子,今后视为己出……

有些东西,不必人教,天生的手到擒来。

自那日落水后,郑南佳长这么大再也没有下过水,不是有什么心理阴影,而是为了让那些人心里感到亏欠,以此来展示自己受害者的形象,可笑地博得那些人的怜爱和同情。

腿上的伤口被包扎的仔细,不知是药好还是他的手法好,疼痛不知在何时已经被止住了。

郑南佳捏了捏自己麻木的腿,自嘲道:“可别真变成瘸子了。”

陆离看向她,眸光似能化人的真挚春水,语气也是出奇的笃定:“放心,我不会让你变成瘸子。”

气氛莫名有些奇怪,郑南佳微微蹙了蹙眉,不自然地错开他的目光看向别处。

她突然想起那个男人的话,玩笑道:“听闻北朔的女子若被人看到脚,是要嫁给对方的!”

陆离低声笑了下,再次直白地对上她的眼,神色认真:“那我娶你啊。”

……

江边的盈盈虫火无声地在草丛中冉冉升起,如天上的星辉落下,点亮着眸子里那抹难言的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