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铜铃回响:走夷方的马帮(5)

十一

时间如同黑惠江的水,奔流不息。转眼到了1950年,昌宁解放的春风吹进了珠街。百废待兴,新的秩序在建立。阿波似乎也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他再次从床底捧出了那个珍藏多年的红布包。布包的颜色更加暗淡,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里面那块黝黑的石头。它在阳光下依旧其貌不扬,只有阿波知道它内里曾寄托的翠色梦想和沾染的血腥。他看了很久很久,像是与一个老友做最后的告别。最终,他用那块红布重新仔细包好,揣进怀里,脚步有些蹒跚地走向了县里新成立的供销合作社。

供销社的收购员是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看着这块黑乎乎的石头,脸上露出明显的怀疑。他拿着放大镜反复看了半天,又敲敲打打,最后皱着眉头,给出了一个远低于阿波预期的价格。阿波没有争辩,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那点钱,刚好够给已到婚龄的国程置办一身像样的新衣,再请几桌乡亲。

国程婚礼的日子定在了一个黄道吉日。小小的院子里挤满了道贺的乡亲,红纸贴上了门楣,简陋的宴席上难得地飘出了肉香,洋溢着许久未有的喜庆。阿波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干净褂子,额角的疤痕在阳光下依然显眼。他脸上带着久违的、有些生疏的笑意,接受着乡亲们的祝福。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阿波缓缓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只见阿波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蓝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木盒。那木盒显然年代久远,边角已被摩挲得光滑圆润。

他走到穿着崭新蓝布衣、胸前别着红花的儿子国程面前。在众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他郑重地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没有金银,没有翡翠。只有两样旧物:一个磨得油光发亮、黄铜烟锅上还残留着烟油痕迹的旱烟袋——那是李锅头李长顺的遗物,在果敢那夜递给阿波时,还带着体温;旁边,是一块已经锈迹斑斑、边缘扭曲变形、沾着干涸泥垢的马蹄铁,不知道属于哪匹骡马,或许是风啸踩落山崖的,又或许是哪个无名伙伴留下的。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核桃树叶的沙沙声。

“阿程,”阿波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沧桑。他拿起那块冰冷的马蹄铁,放在儿子摊开的掌心,“拿着。走夷方……靠的不是胆子大,不是不怕死。”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院子里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最后落在儿子年轻而带着困惑的眼睛里,一字一句,沉甸甸地说:

“靠的是良心!是义气!是马帮弟兄们互相帮衬、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那份情义!没有这个……”他指了指国程掌心的马蹄铁和李锅头的烟袋,“再好的骡马,再熟的路子,也是死路一条!记着,人啊,活一辈子,就得活个‘信’字,活个‘义’字!”

国程低头看着掌心那块冰凉粗糙、带着锈迹的马蹄铁,仿佛感受到了它曾踏过的万水千山,承载过的千钧重负。他抬头看着父亲额角那道狰狞的疤痕和眼中沉淀了半生的风霜,郑重地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那块马蹄铁。那冰冷的触感,如同一种无声的传承,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婚礼的热闹渐渐散去,生活重归平静的轨道。时光如梭,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当年的少年乌蛮国程,已步入沉稳的中年,成了珠街生产大队的队长。父亲阿波更老了,背驼得厉害,额角的疤痕依旧,只是眼神愈发浑浊,常常坐在核桃树下,一坐就是半天,望着南方的山峦出神,手里空空,再也没有红布包可以摩挲。

十一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七十年代末,改革的春风吹拂大地。县里提出要重新发掘茶马古道的价值,发展边贸和旅游。乌蛮国程的心,被这阵风吹活了。父亲眼中那条永远走不完的路,那些回荡在记忆深处的铜铃声,成了他心头挥之不去的执念。他查阅资料,翻山越岭实地勘察,无数次往返县里争取支持,终于,一条沿着部分古驿道基础整修、连接滇缅的新公路项目获批,他被任命为工程协调负责人。

工程千头万绪,物资调配是重中之重。这天,国程带着厚厚的清单,来到县供销社那间巨大的老仓库,寻找一批登记在册、可能用得上的旧五金配件。

仓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灰尘、铁锈和潮湿木料混合的沉闷气味。一排排高大的货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蒙尘的杂物:生锈的农具、破损的陶缸、褪色的布匹、还有大量积压的、早已过时的生产资料。空气凝滞,只有他和保管员老杨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乌队长,你要的旧螺丝、铁链啥的,估计都在最里头那片儿,挨着那些早些年收上来的杂项废品。”老杨拿着手电筒,指着仓库深处一片更加幽暗的角落,“那边灰大,多少年没人动过了,得仔细翻翻。”

国程点点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老杨往里走。角落里果然堆满了各种破铜烂铁,锈蚀的齿轮、断裂的犁铧、变形的铁皮桶……杂乱无章地摞在一起,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两人打着手电,开始艰难地翻找。

灰尘呛得人直咳嗽。国程搬开一个沉重的、锈死的旧轴承,下面压着几个破烂的箩筐。他刚想把箩筐挪开,手电光无意中扫过箩筐底部的一角。

一点暗淡的、被灰尘厚厚覆盖的金属反光,倏地刺入他的眼帘。

十二

那光芒微弱,却异常熟悉。国程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他蹲下身,不顾呛人的灰尘,伸手拂开箩筐边缘厚厚的积灰。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颤抖。

灰尘簌簌落下。那点反光渐渐清晰——是一小截磨损得几乎断裂的、褪色的蓝色旧缎带!缎带的一端,系着一个被灰尘和蛛网完全包裹的小物件。

国程屏住呼吸,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缠绕的蛛网,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土。一个圆形的轮廓显现出来。他轻轻捏住那截缎带,将那物件从杂物堆里提了起来。

入手沉甸甸的,是黄铜的质感。

他吹掉上面残留的浮灰,又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灰尘褪去,露出了它的真容——一枚小巧的铜铃!铃身浑圆,边缘处有几道细微的磕碰凹痕,黄铜的底色在积垢下依然可见。最特别的是那个铃舌,一小块硬木,已经磨得异常光滑,上面还留着一道清晰的、深深的齿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仓库里昏暗的光线,呛人的灰尘,身旁老杨疑惑的询问声……一切感官都瞬间远去。国程的耳边,只剩下记忆深处那细碎、清脆、如同叹息般的叮当声,穿越了整整二十年的漫长时光,骤然在脑海中清晰无比地响起!

是它!风啸的铜铃!那个深秋离别之夜,他躲在门后偷藏、最终被父亲遗失在血火归途上的铜铃!

国程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猛地站起身,甚至顾不上和老杨解释一句,攥着那枚失而复得的铜铃,像疯了一样冲出昏暗的仓库,冲进外面耀眼的阳光里!他一口气跑回家,冲进院子,胸膛剧烈起伏,喘得说不出话。

阿波正佝偻着背,坐在核桃树下的旧竹椅上打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额角那道疤痕在阳光下依然清晰。

“爹!爹!”国程的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和哽咽。他冲到父亲面前,蹲下身,将紧握的拳头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在父亲枯槁的手掌上摊开。

那枚沾满灰尘、却难掩温润光泽的铜铃,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一小截褪色的蓝色旧缎带,无力地垂落。

十二

阿波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睁开,似乎还没从瞌睡中完全清醒。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儿子激动得通红的脸上,然后才缓缓下移,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

当那枚铜铃的轮廓映入他浑浊的眼眸时,老人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衰老的躯体。他昏黄的眼珠骤然睁大,里面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近乎骇然的光芒!他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的落叶。

他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铜铃边缘。接着,他的食指颤抖着,摸索着,一点点滑向铃身中央那个光滑的木质铃舌。

当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铃舌上那道熟悉的、深深的齿痕凹槽时——

“嗬……嗬……”阿波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急促的抽气声。浑浊的老泪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疯狂滚落。他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嘴唇哆嗦着,翕动了半天,才从胸腔最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带着血泪般嘶哑的音节:

“是……是它……风啸……风啸的铃……是它啊……”他猛地俯下身,布满皱纹的额头死死抵在儿子捧着铜铃的手上,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铜铃和黄铜色的手背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迹。压抑了二十年的悲痛、思念、不甘和无法言说的愧疚,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化作失声的痛哭。那哭声嘶哑、苍老、撕心裂肺,在安静的院子里回荡,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国程的眼泪也夺眶而出。他紧紧握着父亲颤抖的手,感受着那枚铜铃在两人掌心传递的冰凉触感和父亲汹涌的悲伤。

就在这时,院墙外的大路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清脆、整齐、充满了勃勃生机的铜铃声!叮叮当当,如同欢快的溪流!

是县里新组织的骡马运输队,正驮着修路的第一批物资,沿着新修的古道支线,昂首挺胸地走过珠街!那崭新的铜铃声,汇成一片清脆悦耳的乐章,充满了希望的力量。

国程吸了吸鼻子,抹去脸上的泪,扶着父亲颤抖的肩膀,让他抬起头,望向院墙外。他凑到父亲耳边,声音带着泪意,却异常清晰、坚定,穿透了老人悲恸的哭声:

“爹,听……路通了。”

阿波的哭声戛然而止。他布满泪水的浑浊双眼,透过模糊的视线,望向院墙外。那清脆的、充满生命力的新铃声,如同温暖的潮水,一波波涌来,温柔地冲刷着他心中那条被血泪浸透、尘封了二十年的古道。

他布满老年斑的、枯槁的手,依旧死死攥着儿子摊开的掌心。掌心中央,那枚失而复得、沾满岁月风尘的旧铜铃,在阳光下,在新铃声的环绕中,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他的指间,散发出一种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