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雾与鞭声
夏日的骄阳尚未展露锋芒,岔河的晨雾总像被揉碎的棉絮,缠绕在青瓦屋檐上,带着河水的微腥与草木的清冽。少年的乌蛮滋佳背着篾编书包,踩着草尖上晶莹的露珠,沿着熟悉的小径往村头的学校走去。他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村后那条蜿蜒上山的小路——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能看见老广佝偻着背,慢悠悠地赶着他的羊群往后山去。
老广的身影在薄雾里显得模糊而孤独。他那支被岁月和手掌磨得油光发亮的竹制放羊鞭,鞭梢缠着一截褪色得几乎发白的红布条,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在朦胧的雾气中若隐若现。不知为何,那晃动的红布条总让乌蛮滋佳联想到老广后颈处那道隐约可见的、如同蜈蚣般狰狞的疤痕。村里的小孩私下都怕老广,说他是“外乡来的疤脸老头”,说他身上有“杀气”,连他养的羊都比别家的凶。但乌蛮滋佳觉得,老广看羊群的眼神,有时候像钱方叔看他们这些小孩一样,有种说不出的温和。
这天,老广的儿子阿桂从怀里掏出半个烤得焦香的土豆,一边啃一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我爹昨晚又在说梦话了,可吓人了!翻来覆去地喊什么‘炮火停一停!’‘快趴下!’”
孩子们都竖起了耳朵,既害怕又好奇。乌蛮滋佳想起父亲乌蛮国程曾抽着旱烟提过几句:老广和村里另外几个沉默寡言的外乡人,都是从很远的广西那边打仗过来的。他们跟本地人总有些隔阂,很少串门,但每到月朗星稀的夜晚,总会不约而同地聚在村口那棵百年老核桃树下。几瓶劣质的包谷酒,几碟咸菜花生,就是全部。他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低声交谈,碰杯时酒瓶相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听起来竟与后山采石场传来的打石声有几分相似,沉闷而带着某种坚硬的回响。
阿桂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潭,在乌蛮滋佳心里荡开了涟漪。放学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奔岔河边找钱方叔,而是绕了个大圈,悄悄溜上了后山。他循着羊群啃食青草和偶尔的咩叫声,在斜坡上找到了老广。老人正倚靠着一棵虬枝盘结的歪脖子老松树,嘴里叼着一根自制的旱烟袋,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远方层叠的山峦。稀疏的烟雾缭绕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
听到身后窸窣的脚步声,老广猛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和锐利,像受惊的野兽。但看清是村里的孩子后,那眼神很快又融化开,变成一种近乎疲惫的温和笑意:“娃娃,放学了?怎么跑到这山旮旯里来了,是迷路了?”
乌蛮滋佳的心怦怦直跳,攥紧了衣角,鼓起勇气仰头看着老人:“阿叔,我…我想听你讲讲打仗的事。真的像阿桂说的那么吓人吗?”
老广夹着旱烟的手指明显抖了一下,一截长长的烟灰簌簌地落在打了补丁的粗布裤腿上。他沉默了,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只有山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声。终于,他用烟杆指了指身旁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头,声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般沙哑:“坐吧。”
乌蛮滋佳小心翼翼地坐下,屏住了呼吸。
松涛阵阵,如同低沉的背景音。老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将他拉回了那个硝烟弥漫的年代。那是1942年的春天,滇西大地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尽。作为被征召的广西兵,年轻的他和无数同乡一起,怀揣着保家卫国的热血与离乡的悲怆,跟着部队一路艰难西进。卡车在蜿蜒曲折、险象环生的滇缅公路上颠簸前行,扬起的漫天黄土遮天蔽日。车厢里,年轻的士兵们用带着乡音的调子高唱着战歌,眼神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胜利的渴望。那时,谁又能想到,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一座血肉熔炉?
“松山……”老广吐出这两个字时,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炭。他的目光变得幽深而痛苦。“那山……看着平平无奇,不高也不陡,可小鬼子在上面足足修了三年!地堡像王八壳子一样硬,坑道四通八达像老鼠洞,暗火力点藏在草窠里、石头缝里,密密麻麻,跟蜂窝似的……我们连冲上去的时候,连个人影都瞧不见,子弹就像夏天的暴雨点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掌摩挲着自己的膝盖。
乌蛮滋佳听得大气不敢出,小小的身体绷得紧紧的。
老广像是为了印证什么,慢慢卷起了自己的裤腿。膝盖上方,一道深褐色、如同沟壑般狰狞扭曲的疤痕赫然暴露在空气中,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显得触目惊心。疤痕周围的皮肤皱缩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这是让炮弹皮子给咬的。”老广的声音低沉下去,“当时我们趴在刚炸出来的弹坑里,泥巴混着血水,又烫又黏……身边的兄弟,前一刻还在喘气,后一刻就……就没了声响。有个新兵蛋子,瞧着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顶多十六七,肠子都流出来了,死死抱着我的腿,浑身哆嗦着喊‘班长……班长……我害怕……’”老广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颤抖着手想去掏烟袋,却怎么也摸不准烟丝,划了几次火柴都没点着。
乌蛮滋佳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他慌忙解下腰间的小水壶,递了过去。老广接过来,猛灌了几口凉水,才压下那股翻涌上来的窒息感。他缓了缓,继续道:“那仗……打了整整三个月,白天黑夜地打。枪炮声就没停过,耳朵里整天嗡嗡响。我们拿炸药包去炸地堡,炸药包绑在竹竿上往前送,人还没靠近就被打成筛子……用火焰喷射器去烧坑道,那火蛇窜进去,里面的惨叫……唉……”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又睁开,“有次,我跟着敢死队,身上捆满了手榴弹,就想着往鬼子人堆里扑……”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他的讲述。老广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羊群似乎也感到了不安,发出一阵焦躁的咩叫。乌蛮滋佳不知所措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咳嗽稍歇,老广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西斜的落日:“最后……最后攻上主峰那天,漫山遍野……都是尸体啊……堆得跟柴垛似的。我们踩着血水往前走,一脚下去,血能淹过脚脖子……那黏糊糊的……连草鞋都被染透了,脱都脱不下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呓语。
夕阳的金辉把老广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几乎与山坡上丛生的荒草和嶙峋的怪石融为一体。乌蛮滋佳这时才注意到,老广扶着旱烟杆的右手,小指缺了最上面的一小截,断口处是粗糙的愈合痕迹。指甲缝里深深嵌着一些洗不掉的、深褐色的污渍,不知道是长年累月干农活积下的泥土,还是……某些早已凝固、渗入肌理的东西。
“那……后来呢?”乌蛮滋佳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后来?”老广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后来……小鬼子投降了呗。可我们这些人……回不去了啊。”他望着远方连绵起伏、被暮霭笼罩的山峦,眼神飘忽不定,仿佛在努力寻找着什么,“有人说我们是‘败军之将’,有人说我们是‘残兵败卒’,丢了祖宗的脸……我揣着半条命,拖着这条瘸腿,一路走,一路讨饭,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这岔河边。那时候,就想着……能有个地方遮风挡雨,有口热乎饭吃,就知足了……哪还管什么脸面不脸面。”
暮色四合,山风渐凉。老广撑着树干站起来,拿起放羊鞭,开始吆喝着驱赶羊群下山。乌蛮滋佳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小小的脑袋里翻腾着刚才听到的一切。他忽然想起偶尔跟阿爹去镇上赶集时,看到过几个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老人,他们总是在下雨天时瘸着腿走路,步履蹒跚;总在深夜里对着月亮或黑暗发呆,沉默得像一尊尊石像。原来,每个人的故事里,都可能埋着一座像松山那样燃烧着、淌着血的山峰。原来,那些沉默背后,是足以将人压垮的重量。
回到家时,天色已暗。阿爹乌蛮国程正就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光,专注地编织着一个大竹筐,细长的竹篾在他粗糙却灵巧的手指间翻飞。火光跳跃着,映照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
乌蛮滋佳放下书包,蹲在阿爹身边,看着那温暖的火焰,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小声问:“阿爹,老广叔……他们那些人,真的是坏人吗?就像村头阿婆有时候偷偷骂的那样?”
乌蛮国程手中的动作猛地一顿,一根细竹篾“啪”地一声轻响,断了。他抬起头,看着儿子稚嫩却充满困惑和探寻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火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他拿起断掉的篾条,声音低沉而缓慢:“佳娃啊……打仗这种事……哪有真正的赢家?子弹不长眼睛,炮火不认人。老广他们……都是拿自己的命去填、去拼,想着保住身后家园的人。只不过……”阿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有千钧重。他低下头,重新拿起新的竹篾,继续编织。竹篾交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灶房里回响,里面似乎藏着他所有未说出口的悲悯、无奈与沉重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