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劫烬归渔火

劫烬剑的哀鸣刺穿耳膜,如同濒死困兽最后的咆哮。

韩铮的视野被血与火浸透。锁链巨掌倾天覆地,掌心那枚由亿万齿轮与暗红锁链绞合的古老烙印疯狂旋转,散发出的终结之力粘稠如沥青,沉重如星辰倾塌。云霓仙子燃烧生命催生的翠绿根须在刺耳的断裂声中寸寸崩碎,焦黑的碎屑混合着她喷溅的鲜血,在凝固的空气中缓缓飘落。

“哥——!”

韩雨的尖啸撕裂死寂。赤金光芒在她眉心金环逆鳞中炸开,瞳孔深处两点星芒燃成焚尽一切的恒星!两道凝练到极致的赤金光束,带着她灵魂剥离般的决绝,后发先至,狠狠刺入巨掌烙印旋转的核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鸣。

时间在接触的刹那被无限拉伸、扭曲。

韩雨的视野瞬间被无尽的血色洪流淹没!她“听”见亿万世界崩塌的轰鸣被压缩成驱动齿轮的粘稠燃料,每一个齿牙的咬合都碾碎一个文明的星火!她“看”见暗红锁链深处,无数被熔炉碾碎的“杂质”在永恒哀嚎中沉浮,其中一道模糊却熟悉的执念——云霓仙子燃烧残魂所化的最后一点药灵清辉,正被无数锁链贯穿、撕扯、同化!

“云姨!”韩雨神魂剧震,赤金光束中融入的灰白劫气被这悲怆景象激得狂暴失控!光束不再纯粹,金辉中炸开无数细密的灰黑裂痕,如同破碎的琉璃!

锁链巨掌猛地一滞!掌心疯狂旋转的烙印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尖啸,转速竟被这蕴含同源劫气的混乱光束强行拖慢了一瞬!暗红的终结洪流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紊乱。

就是这一瞬!

“呃啊——!”韩铮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嘶吼。剧痛不再是感知,而是将他从意识溃散的边缘硬生生拽回的烙铁!云霓的碎影,韩雨燃烧的瞳孔,烙印中亿万无声的哀嚎……无数画面在他破碎的识海中炸开,最终凝聚成胸中一点焚尽诸天的恨火!

伪道印记——那枚冰蓝核心几乎熄灭、被终结之力压得扁平欲碎的印记——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不是防御,不是退缩!是焚尽此身的反扑!

他残破的身躯在锁链巨掌的阴影下,如同狂风中的残烛。玉骨双腿的裂痕中,新生的灰白结晶被体内狂暴的力量冲击得簌簌剥落。他猛地张开嘴,没有声音,只有一股混杂着内脏碎块、带着冰碴与火星的粘稠黑血喷涌而出!

这口血,并未洒落尘埃。

血珠离体的刹那,核心那点顽强闪烁的冰蓝光芒骤然熄灭!苏沐璃最后残存的守护意志,在这一刻彻底燃尽!

冰魄既灭,伪道失守!

轰——!

一直被冰蓝强行调和、压制的赤金逆鳞皇血与幽蓝剑骨本源,如同挣脱枷锁的凶兽,在伪道印记中轰然对撞!劫气被这极致的混乱引爆,化作狂暴的灰暗乱流!赤金、幽蓝、灰黑——三股狂暴到极点的力量失去所有约束,在韩铮濒临崩溃的躯壳内疯狂冲突、湮灭!

伪道印记瞬间变成一个失控的毁灭熔炉!韩铮的身体表面,血管根根暴凸,呈现出熔岩般的赤红与金属般的灰败交织的恐怖色泽!皮肤寸寸龟裂,裂纹中喷溅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细微的赤金火星与灰暗的湮灭尘埃!

剧痛超越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意识在光与暗的边缘疯狂闪烁,唯有守护韩雨的执念,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死死锚定着他最后一丝清明。

“给我……开!!!”

韩铮的意念化作燃烧的投枪,狠狠刺入胸前这团失控的毁灭漩涡!不是引导,而是引爆!将所有的混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恨意,所有的力量——伪道劫气、逆鳞皇血、剑骨本源,连同脚下这片星辰遗骸沉淀万古的不屈悲鸣——在这一刻,尽数点燃,化作一柄指向深渊的焚世之矛!

目标——锁链巨掌!

他残存的左手,五指箕张,带着玉骨碎裂的脆响,狠狠按在自己剧烈搏动、仿佛随时会炸开的胸膛之上!

噗嗤!

指尖深深陷入滚烫龟裂的皮肉,直抵那枚沸腾的伪道印记!

“劫——烬——!!!”

伴随着这声撕裂灵魂的咆哮,插在焦土中、光芒黯淡欲熄的劫烬剑,剑柄上那道暗红锁链烙印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一股源自血脉最深处的、超越时空的共鸣在剑与人之间轰然炸开!

嗡——!

劫烬剑化作一道燃烧的灰暗流星,无视了空间的阻隔,瞬间出现在韩铮掌心之下!剑尖并非朝外,而是调转锋芒,带着决绝的毁灭意志,狠狠刺入韩铮按在胸口的掌心,贯穿皮肉,剑锋直没至柄!

嗤——!

剑锋刺入伪道印记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

一股无法形容的、糅合了冰魄燃尽之殇、皇血焚世之怒、剑骨不屈之锋、劫气湮灭之意的混沌洪流,以劫烬剑为桥梁,轰然爆发!

不再是剑芒,而是空间的崩塌!

以韩铮和劫烬剑为中心,空间如同脆弱的琉璃镜面般,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无数蛛网般的黑色裂痕!裂痕急速蔓延、交织、扩大!一个直径丈许的、边缘流淌着混沌色彩的恐怖黑洞,瞬间成型!

狂暴的吸力骤然爆发!星骸碎岩、飘散的巨鲲尘埃、弥漫的沉渊死气,乃至那笼罩而来的终结之力,都被这黑洞蛮横地撕扯、吞噬!锁链巨掌按下的势头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源自空间本身的湮灭力量硬生生阻滞!

“吼嗷——!”深渊底层,那个苏醒的古老意志发出震怒的咆哮!锁链巨掌掌心烙印光芒暴涨,终结之力狂涌,试图碾碎这空间裂隙!

但迟了!

韩铮的身体在黑洞成型的瞬间,便被那股狂暴的空间撕扯力抛飞!他最后的意识,是左手死死攥紧刺入胸膛的劫烬剑柄,右手凭着本能,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向着不远处被反噬之力震得意识模糊、倒飞出去的韩雨,猛地一抓!

空间扭曲的乱流席卷而过。

韩雨纤细的身影被无形的力量卷向韩铮。她赤金的瞳孔倒映着哥哥胸前贯穿的剑柄、喷溅的混沌之血,以及那双破碎眸子里最后一点燃烧的执念。

“走!”

韩铮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只来得及传递出这一个字。

下一刻,狂暴的空间乱流彻底吞没了两人一剑的身影。那道强行撕开的混沌黑洞,在锁链巨掌碾下的恐怖终结之力冲击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向内塌缩、爆裂!

轰——!!!

无法形容的湮灭风暴席卷了整个沉渊底层!空间碎片如同亿万把锋利的刀刃,疯狂切割着一切!星骸岩壁成片崩塌、化为齑粉!翻滚的灰雾被彻底吹散,露出下方更深邃、更冰冷的永恒黑暗!

锁链巨掌在空间湮灭的核心处发出一声痛苦愤怒的金属咆哮,暗红光泽剧烈闪烁,掌心烙印边缘崩开数道细微的裂痕,庞大的结构一阵模糊扭曲,最终不甘地缓缓缩回那流淌着暗红液体的门扉之中。门扉在剧烈的空间震荡中剧烈晃动,边缘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如同幻影般,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崩塌的沉渊里。

“窃道之贼……劫烬归墟……樊笼……终临……”古老而宏大的意念带着被强行中断的暴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在崩塌的空间风暴中缓缓退去,重新沉入深渊最底层的永恒死寂。

沉渊,再次被破碎的空间与绝对的黑暗吞噬。唯有那场湮灭风暴的余波,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在星骸的废墟上久久回荡。

第一章无名湾

冰冷,咸涩。

这是韩铮恢复知觉后的第一感受。仿佛整个人被浸泡在万年不化的冰海深处,刺骨的寒意钻心蚀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更糟糕的是,身体内部空荡得可怕。曾经奔腾如江河、即使重伤也依旧蛰伏的伪道之力、逆鳞皇血、剑骨锋芒……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丹田死寂,经脉枯竭,连一丝微弱的气感都捕捉不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弱与沉重。

他尝试动一下手指,回应他的只有玉骨碎裂般的剧痛和肌肉不听使唤的麻木。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两座山。他用尽残存的意志,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影晃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粗糙的……屋顶?不,更像是某种简陋的棚子。深色的、带着天然纹理的木梁纵横交错,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颜色深浅不一的东西——是草?厚厚的、晒干的海草?浓烈的海腥味混杂着干草的土腥气,霸道地钻进鼻腔。

视线艰难下移。身下是坚硬的触感,铺着厚厚的、同样散发海腥味的干草,硌得他浑身骨头都在抗议。身上盖着一层粗糙的织物,像是用某种粗硬的纤维编织而成,磨得皮肤生疼。

他转动眼珠,视野极其狭窄。只能看到棚屋一角挂着的几串风干的、黑乎乎的小鱼,还有墙角倚着一柄磨损严重的旧木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咸腥,远处隐约传来规律的海浪拍打声,以及……风掠过某种巨大叶片发出的哗哗声响?

这是……哪里?

沉渊的冰冷死寂,锁链巨掌的毁灭阴影,韩雨最后那声撕裂心魄的尖叫,云霓仙子染血的身影……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混乱的意识。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再次袭来。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呀!醒了!阿爷!他醒了!”一个清脆稚嫩,带着浓重海边口音的童音惊喜地响起。

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一个穿着打满补丁、肥大粗布衣裳的小小身影出现在韩铮模糊的视野边缘。看不清脸,只看到两条枯黄的小辫子晃动着。

紧接着,一个佝偂偂的身影挡住了棚屋门口微弱的光线。那身影不高,甚至有些瘦小,披着一件同样粗糙、沾着盐渍的深色麻布外衣。他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锐利明亮,如同经验丰富的渔夫在风浪中辨识航道的灯火。那目光落在韩铮身上,带着审视,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莫慌,细妹。”苍老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像是被海风和岁月反复打磨过,“去端碗温水来,加一撮灶心灰。”

“哦!”小身影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开。

老人走近几步。韩铮终于勉强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被海风和烈日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庞,皮肤黝黑粗糙如同礁石,深刻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盐渍。眉毛很浓,已花白大半,眉骨很高,衬得那双眼睛更加深邃。嘴唇紧抿着,下巴上留着稀疏的灰白短须。他蹲下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常年与风浪搏斗留下的沉稳。

他伸出同样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探向韩铮的额头。韩铮本能地想避开,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那只粗糙的手掌带着微凉的海水气息,轻轻贴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啧,”老人眉头皱得更紧,收回手,“烫手。邪风入骨,内腑有伤,外头这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气更是古怪……能活下来,命是真硬。”他的目光落在韩铮胸前被粗布草草包扎过的地方,那里隐隐透出暗红的血迹,正是劫烬剑贯穿之处。

“细妹!水!”老人回头喊了一声。

那个叫细妹的小女孩端着一个豁口的陶碗,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碗里是浑浊的水,水底沉着一些黑色的灰烬。

老人接过碗,示意细妹扶起韩铮的上半身。韩铮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个破麻袋,被小女孩勉强撑起一点。每动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在呻吟,尤其是胸前,剧痛如同钢针攒刺。他咬紧牙关,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前的乱发。

老人捏开韩铮紧咬的牙关,动作谈不上温柔。浑浊的、带着草木灰苦涩味道的水强行灌了进来。韩铮被呛得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如同五脏六腑被铁锤重击,眼前阵阵发黑。

“忍着点,死不了。”老人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灶心灰拔毒止血,先吊着口气。”

灌了大半碗浑浊的水,韩铮几乎虚脱。细妹小心地把他放回干草铺上。老人又探了探他的脉门,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他空荡的经脉和破碎的躯体深处察觉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阿爷,他……他是海神送来的吗?”细妹小声问,看着韩铮苍白如纸的脸和胸前刺目的包扎,眼中带着敬畏和恐惧。

“哼,”老人哼了一声,目光扫过墙角倚着的、那柄磨损严重的旧木桨,又看了看韩铮身上同样破烂却明显材质不同的残破衣衫,“海神送来的?怕是海龙王都嫌烫手的麻烦。捡他回来的那地方,碎礁像被雷劈过,方圆十几丈的沙子都焦黑发脆,透着股邪乎劲儿……还有他这把骨头……”他的视线落在韩铮裸露的手臂上,那里的皮肤布满裂痕,裂痕深处隐隐透出玉质的光泽和灰败的金属感,绝非寻常血肉。

老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细妹看着点,烧退了再喂点鱼汤。我出海了,潮水不等人。”说完,他抓起墙角那柄旧木桨,佝偂偂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低矮的棚门。

海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更浓烈的咸腥和远方海浪的喧嚣。

韩铮躺在干草堆上,听着海浪声,感受着身体内部空荡死寂的剧痛,和棚屋外那个老人离去的脚步声。沉渊的黑暗与锁链的冰冷似乎稍稍远去,但另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凡人”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劫烬剑呢?他模糊地想,手指下意识地想动一动,却只换来玉骨深处更清晰的碎裂声。那把刺穿他胸膛的剑,此刻又在何处?

第二章断剑与渔火

日子在咸腥的海风、规律的潮汐和深入骨髓的疼痛中缓慢爬行。韩铮像一截被海浪冲上岸的朽木,躺在厚厚的、散发着腥气的干草铺上,动弹不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前恐怖的伤口,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将破碎的内脏呕出。

那个叫细妹的小女孩成了他这截“朽木”唯一的照料者。她似乎对韩铮这个从天而降(或者说从海里冲上来)的怪人充满了敬畏和好奇。每天清晨,她会端来一碗浑浊的、沉浮着草木灰的温水,动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这个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人。水很苦,带着浓重的土腥和烟火气,但喝下去,胸腹间那股灼烧般的燥热似乎能稍稍平息一丝。她还会笨拙地用一块同样粗糙的布巾,蘸着微凉的海水,擦拭韩铮滚烫的额头和脖颈,试图带走那似乎永不消退的高热。

“我叫细妹,”有一次喂水时,她小声地说,枯黄的小辫子垂在耳边,“我阿爷叫海老七,村里人都叫他七叔公。”

韩铮的喉咙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尽力气微微动了动眼珠,表示听见了。

“这里是‘无名湾’,”细妹继续说着,像是自言自语,“没名字,就我们几户人家,打鱼,晒网,捡海菜……阿爷说,离外面的大镇子,要走两天山路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天真和淡淡的孤寂。

七叔公——那个被海风雕刻得如同礁石的老渔民,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那柄磨损的木桨出海,直到暮色四合,才带着一身浓烈的海腥味和一篓或丰盛或寥寥的渔获归来。他很少主动跟韩铮说话。每次回来,他会先默不作声地走到棚屋角落,放下渔篓,目光如同精准的尺子,在韩铮身上扫过一遍,尤其是在他胸前的包扎处和裸露的、透着玉质与灰败的手臂皮肤上停留片刻。然后,他会从篓里挑出两条最不起眼的小鱼,丢给细妹:“熬汤,渣滓滤干净。”

鱼汤寡淡,几乎尝不出盐味,只有浓烈的海腥气。但对于只能靠草木灰水和微弱水汽维持生机的韩铮来说,这点腥咸的汤水成了吊命续魂的唯一指望。细妹会小心地把鱼刺剔得干干净净,吹凉了,一点点喂给他。韩铮吞咽得极其艰难,每咽下一小口,都要积蓄很久的力量。

七叔公自己则蹲在棚屋门口,就着昏黄跳跃的渔火,沉默地啃着烤得焦黑发硬的杂鱼和粗糙的饼子。火光将他佝偂偂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粗糙的土墙上,像一头守着洞穴的疲惫老兽。他偶尔会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磨得发亮的扁锡酒壶,抿上一小口劣质的烧酒,辛辣的气息在小小的棚屋里弥漫开。这时,他那双被皱纹包裹的锐利眼睛会微微眯起,望着棚外漆黑的海面,或者棚内角落里某个被杂物半掩的所在,眼神复杂难明。

韩铮顺着他的目光,终于注意到了那个角落。

一堆破旧的渔网、几块风干的船板、还有一捆捆散发着咸腥气的海草下面,探出了一截暗淡无光的剑柄。

劫烬剑!

韩铮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是失而复得的悸动,是刺穿胸膛的痛苦回忆,更是对这把凶兵此刻状态的惊愕。

它斜斜地倚在那里,像一根被遗弃的烧火棍。剑身被厚厚的、灰白色的盐渍和暗红色的锈迹彻底覆盖,凝结成一层丑陋而坚硬的外壳,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形态。那些曾经流转着湮灭力量的灰色光泽,那些在沉渊中吞噬死气的凶戾气息,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剑柄处那道暗红的锁链烙印更是被厚厚的锈迹掩盖,只留下一圈模糊的凸起轮廓。

这把曾撕裂空间、硬撼深渊意志的凶兵,如今竟沦落至此!它静静地躺在渔网和海草之间,与这简陋的棚屋、咸腥的空气、昏黄的渔火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融入了这片以生存为唯一法则的贫瘠之地。

七叔公似乎察觉到了韩铮目光的聚焦。他转过头,视线在韩铮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角落那截锈迹斑斑的剑柄上。

“捞你上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棚屋里响起,低沉沙哑,如同海风刮过礁石,“这把破铜烂铁就插在你胸口,跟长在那儿似的。费了老鼻子劲才拔出来,血流得像杀鱼。啧,这伤……”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眼神明确地告诉韩铮——这样的伤,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个奇迹。

他站起身,走到角落里,弯腰,粗糙的手指在厚重的锈层上用力刮擦了几下,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只刮下一些红褐色的粉末,露出底下依旧黯淡无光、坑洼不平的金属。

“死沉死沉,锈得没边了,刃口钝得还不如我家砍柴的破刀。”七叔公掂量了一下锈蚀的劫烬剑,随手将它又丢回杂物堆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也就剩个铁疙瘩的分量。等你好了,要就拿去,不要就扔回海里。”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条不值钱的杂鱼。

韩铮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喉咙深处一声模糊的呜咽。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汹涌而来。曾经的伪道之力,焚天煮海的剑魔血脉,崩碎锁链的劫灭之指……如今,竟连自己唯一仅存的凶兵,也锈蚀如废铁,连一个老渔民都看不上眼。

他躺在腥臭的干草上,听着海浪单调的拍岸声,感受着体内空荡死寂的剧痛,看着角落里那截被盐渍和锈迹包裹的剑柄。渔火在七叔公身后跳跃,将他佝偂偂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微微晃动。那身影仿佛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浪,也隔绝了韩铮与过往那个血腥世界的所有联系。

劫烬剑躺在渔网海草间,如同沉入最深的渊底,敛去了所有凶芒,只余下死寂的锈色。

第三章礁石下的回响

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在七叔公口中那“邪风入骨”的折磨下,缠了韩铮足足半月有余。滚烫与冰冷交替侵袭,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撕裂胸腔的剧痛和喉头腥甜的血沫。

七叔公的药方简陋而固执:灶心灰水,熬得发白的鱼汤,还有便是靠他自己硬抗。细妹成了最忠实的执行者,用她小小的手掌一次次擦拭韩铮滚烫的额头,用木勺一点点将温热的汤汁渡进他干裂的嘴唇。七叔公则如礁石般沉默,每日出海归来,锐利的目光扫过,便知病情深浅,却从不多言,只在熬汤时多丢一条小鱼,或是在韩铮咳得蜷缩如虾米时,皱着眉往他嘴里多灌一口辛辣的劣质烧酒。

辛辣入喉,如同烧红的烙铁滚过喉咙和食道,瞬间压下了咳意,却也烧得韩铮眼前发黑,浑身脱力。但这原始的刺激,竟意外地短暂压下了肺腑深处的灼痛和阴寒。

“酒是火,能逼点寒气。”七叔公看着韩铮被呛出的眼泪,只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管他,自顾啃着烤焦的鱼。

就在韩铮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反复的煎熬磨尽最后一点生机时,变化悄然而至。或许是灶心灰拔除了体内最后一点沉渊残留的邪毒,或许是那寡淡却持续的鱼汤提供了微弱的生机,又或许,是他这具被星辰寂灭本源冲刷、被伪道劫气反复碾磨的躯体,终于开始艰难地适应了“活着”本身。

高热开始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虽然胸腔的刺痛依旧清晰,但那种要将灵魂都烧干的灼热感减弱了。咳嗽的频率在减少,咳出的血沫也从暗红粘稠变得稀薄、颜色转淡。

这一天清晨,当细妹端来温水时,韩铮尝试着,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发出了一个清晰却沙哑的音节:“……水。”

细妹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你……你能说话啦?”

韩铮微微点头,干裂的嘴唇扯动了一下。

身体的禁锢似乎也松动了一丝。他尝试着挪动手指,虽然依旧伴随着玉骨深处的碎裂感和肌肉的酸软无力,但那沉重的枷锁感减轻了。他甚至能微微侧过头,避开细妹喂过来的水,示意自己尝试着来。

细妹小心地把陶碗递到他唇边。韩铮颤抖着抬起僵硬的手臂,想要扶住碗,但手腕如同灌满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手指更是僵硬得不听使唤,根本无法稳定地捧住粗糙的陶碗。

哐当!

陶碗脱手,浑浊的水洒了大半在干草和韩铮胸前破烂的粗布衣襟上。

细妹“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擦。韩铮看着自己那只微微颤抖、却连一个破碗都拿不住的右手,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沉渊的死寂更深地沁入骨髓。这不是受伤的无力,这是彻底的、被剥夺了力量的空白!

“没……没事的,”细妹笨拙地安慰着,眼里却有点心疼洒掉的水,“我再给你盛一碗,我喂你。”

韩铮闭上眼,不再尝试。他像个木偶一样任由细妹重新喂水,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不再是生机,而是更深的苦涩。

下午,七叔公比往常回来得早些。渔篓里空空荡荡,只有几条瘦小的杂鱼。他放下木桨,目光精准地落在韩铮身上,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穿透了虚弱的外表,看到了他体内力量流逝后的空荡。

“能动了?”他问,声音没什么波澜。

韩铮点了点头,又艰难地补充道:“……一点。”

七叔公没说话,走到墙角那堆杂物旁,弯腰,从劫烬剑躺着的杂物底下,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旧渔网。网线粗硬,网眼很大,沾满了陈年的盐渍和海藻,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腐烂海腥气。他将那团沉重的、纠缠在一起的破网,“咚”地一声扔在韩铮铺位前的空地上。

“躺着也是等死。”七叔公的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有力气喘气,就有力气理网。把这些乱麻理清楚,断了的地方打结接好。手指头能动吧?”

韩铮看着地上那团散发着恶臭、如同乱葬岗裹尸布般的破渔网,又看向自己僵硬颤抖的手指。

“试试。”七叔公不再看他,转身从篓里拎出那几条杂鱼,蹲到门口,开始沉默地刮鳞去内脏。

韩铮沉默着。胸口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玉骨双腿麻木沉重。他看着那团乱麻,这比最复杂的阵图更令人绝望。他伸出手,手指颤抖着伸向一根纠缠的网线。

指尖触碰到冰冷、滑腻、带着盐粒的网线。他试图捏住它,但僵硬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稍微用力,那根线就从指间滑开。他换了一根,结果一样。他尝试用几根手指一起用力,却因为控制不了力道,反而将几根线死死地拧缠在一起,打成了一个更乱的死结。

汗水很快浸湿了额角。每一次尝试分离那些顽固的线头,都像是在和自己僵硬的身体进行一场无望的角力。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的劫烬剑,它依旧被盐渍和锈迹覆盖,如同被遗忘的墓碑。

“不是这样弄的!”细妹看不下去了,跑过来蹲在韩铮旁边,拿起渔网的一角。她枯黄的小手指虽然瘦弱,却异常灵活。“你看,先找到头,一点点往外抽……喏,这里的结要这样绕……”她的动作熟练而快速,很快便理出一小段顺溜的网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