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剑坠下,于离地五丈处悬停。
一人飘然立于剑上,戏谑地俯视着宁长生。
此人手中拿着一方罗盘,看了看宁长生,又看了看罗盘,点了点头,收起罗盘。
“寻了许久,总算是寻到了。师尊说的没错,他老人家的因果果然在此。”
“啧啧啧……没想到区区一介凡人寿命已尽,竟真的还能侥幸苟活。”
“也罢!便让我替师尊斩去这段因果吧。”
他的身后背了一条物件,手指一挥,便将之卸在地上,而自己则从飞剑上跃落在地。
宁长生朝那落下的物件看去,发现是一条有着血色纹路的长木,约莫有着成年人长短粗细,仿佛才刚刚剥下树皮,木身表面油光滑腻。
尸兄目光注视来者,字眼从牙缝间吐出,“是谷口那棵老槐。”
“老槐……”
宁长生看着那条长木,愣住了。
耳边仿佛回响起了一阵枝叶摇摆的沙沙声……
“鸟雀食了我的壳肉,也算是它们的一桩机缘……”
“待我求仙得道,我就把离散世间的子孙都找到……”
“我要筑一个只有槐树的世界,如果有鸟雀愿意来枝上栖息也可以……”
“长生,仙宫再会!”
这段旅途总是这样,有很多人来,也有很多人离开,来的大部分人都是过客,离开的反而是亲友故交,自己所能做的不过是告别,然后仍旧向着明天,在明天之后的某一刻听闻某个人永远留在了昨天的消息……
它是一棵老槐树,没有名字,是宁长生不做人之后的第二个朋友。
当宁长生踏上这条旅途的起点之时,他也随时准备着出发,只是……
这种人间惨剧,往往会引发惆怅悲伤,只要是个人都绝对无法习以为常,哪怕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都做不到,因为这就是人的劣根性!
但还好,我不做人了……
可是!
“不做人……我怎么做得到啊!”
悲意和怒意总是相通的,宁长生怒吼一声,朝着来者冲去。
牧箫声只听得一声刺耳的鬼啸。
但仅仅只是颤动了一下灵魂罢了……可笑可笑!
长剑悬浮在他的身边,他看着身侧的槐心木,悠悠道:“路见妖魔,顺手斩之。”
“这根千年树心木还不错,在了留作了纪念。”
他看向宁长生,耸耸肩道:“怎么,你们认识这槐妖?是你们的朋友?那么在下就很抱歉了……”
“长生,站住!”
尸兄拦住宁长生,语速变得很慢、很沉,“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看向牧箫声,吐出两个字,“我,来!”
牧箫声目光从宁长生身上移开,看向尸兄,“僵尸?有意思!死鬼配僵尸,哈哈哈!”
他的手掌向上摊开,长剑悠然落在掌心。
“为表歉意……我便送你们和槐妖团聚去吧!”
一道剑花炫目,震颤的剑尖直指尸兄,他的脸色肃然一片:“妖孽,拿命来!”
轰!
尸兄冲了出去,爆发出凌厉的凶威。
“好快的速度!”
牧箫声脸色一变,横剑拦挡。
尸兄的攻击朴实无华,不过一爪打飞长剑,另一爪轰在牧箫声的胸口。
“噗!”
牧箫声喷出一口血雾,顾不得从腹部到胸口的爪痕,瞳孔紧缩地看着飞来的长毛僵尸,惊恐欲绝道:“师尊救我!”
玉牌碎开。
一道虚影遁出,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尸兄双臂挡在身前,在地上翻滚着退飞出去。
脚在地上划出两道长长的泥沟,才堪堪止住退势,他上前一步,挡在宁长生的身前,“长生,没事吧?”
宁长生没有说话,死死地看着那虚幻的白袍男子。
那张脸,和四十岁那年初遇之时一模一样,他一辈子、十辈子都忘不掉!
猎户,老憨……韩猎!
“长生,又见面了。”
韩猎的声音温和,好像在面对一位故友。
宁长生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是啊,好久不见。”
韩猎摇摇头道:“人鬼殊途,你不必白费口舌,我也听不懂,且听我说几句话可好?”
宁长生死死地看着他。
韩猎轻笑道:“长生,你是否恨我?或许是的,毕竟连我自己恨我自己。”
“我恨我当年为何那般愚蠢?为何夺了你的仙缘,却还要留你一命?为何留你一命,还要将那顶尖的修行之法留给你?”
他摇头道:“我恨啊!这百年来,我比你还要恨我自己,无时无刻,你可知道?”
“不过还好,我总算是找到你了,现在……我终于可以赎罪了。”
韩猎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宁长生缓步走来。
“长生,我要将你彻底神魂俱灭,你莫要怪我。”
“这些年在仙门中,我只学会了一个道理——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他的声音莫名激动起来,“长生,当年是你把我带上仙途的,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一辈子都是安南山上的一个猎户,直到老死。”
“可是,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他袖袍一挥,“不会!”
“你以为所谓的仙门就真的那么好吗?就真的像你从前常常说的桃花源吗?”
“狗屁!”
他那本来出尘脱俗的面容狰狞起来,狰狞到他那倒地的徒儿都认不出这竟是自己那儒雅和善的师尊。
“你知不知道,我在你一直所向往的仙门受了多少欺辱?”
“就因为我是凡人!我无依无靠!我他妈就是一个快要老死的老猎人,一个因为走了狗屎运才获得仙缘的卑贱凡人!”
“所以我只能抓住一切机会、不惜一切手段往上爬!我可以像跪祖宗那样磕头、甚至我可以给别人舔脚指头,一口一个狗屁仙长一口一个狗屁仙尊,只为了不受欺辱,只为了能够分得那么一点修炼资源……”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一丁点可怜的报酬,每次探寻上古遗迹都要用生命去为那些该死的家伙探路?!”
“你知不知道,我眼看着心爱的女人成了别人的炉鼎、玩物?!”
“你知不知道……”他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道:“罢了罢了,我受了多少苦楚,你都不知道!你所想的,也不过是恨我罢了,恨我夺了你的仙缘,我明白!”
“呵……”宁长生冷笑一声,如果他能够开口说人话,他一定会说两个字:傻逼!
韩猎的神态渐渐平静下来,
“长生,有你这段因果存在,我就好像缓了疾、就好像有鸡骨卡在喉咙……”他手指点了点胸口,“我这心里,不安啊!”
“不过现在好了,只要斩断这段因果,你我也就两清了。”
他在宁长生身前站定,道:“长生你且放心,以我现在的修为,只需一招就能彻底灭绝你的魂灵,不会有半点苦痛的。”
“你以前不是常常唾骂这个鬼世道吗?没错,这就是个鬼世道!做人尚且艰难,更何况你如今这幅模样了,又何必呢?”
“去你妈的!”宁长生实在忍不住了,管他能否听懂,破口大骂起来。
也不知韩猎是否听懂了,他的脸色沉散下去,恢复一派庄严淡然的仙人模样。
“人世苦多,缘聚又缘散!知天命难,知因果更难!”
“凡人以肉眼观天,不啻本座用仙目看你。”
“长生长生,何谓长生?”
“对你来说,唯有死,方可长生!”
话语落下,他朝着宁长生抬起手掌,又缓缓压下。
宁长生只觉得一股山倾般的重压倾碾而来。
“啊……”
他低吼一声,挺身对抗着渐渐沛然的压力。
直到身形好似缺氧的烛火一般凋零着星火,直到一种身体崩碎的痛苦感袭来……
他没有后退,没有求饶……只是那么以卵击石地抵抗着,哪怕下半身正寸寸崩碎。
汹!
就在这时,一股凶蛮的力量在身后暴涨,惊起远山飞禽走兽嘶鸣一片。
宁长生只觉得一股凶气自身侧穿过,然后尸兄一记血爪便将前方的韩猎身体捣碎!
“师尊小心,这僵尸有古怪!”
牧箫声捂着胸口,高呼道。
韩猎的虚影于数丈外浮现,惊异道:“先天长毛僵?”
宁长生只见尸兄的身躯暴涨至丈许,根根长毛如银针一般倒竖,五指利爪尖锐幽寒,朝着韩猎冲去。
气势惊心,速度惊人!
韩猎的虚影再一次被打散。
于牧箫声身边汇聚,摇摇头道:“可惜!世间灵种无数,不管怎论僵尸都是下三流,就算是先天僵尸又如何?”
“啊!”
一声痛苦的惨叫响起,却是韩猎五指箍在了牧箫声的脑袋上。
牧箫声面容痛苦,“师尊,为何……”
不过留下四个字,便气息全无,仙途就此决绝。
韩猎的虚影散开,占据了牧箫声的肉体。
这时,尸兄也同时杀到。
砰!
返璞归真的一掌,似慢实快,轰在了尸兄的身上。
尸兄嘶鸣一声便倒飞出去,而‘牧箫声’的森白手骨也因反震之力从肘处折出。
韩猎却是不管不顾,朝着宁长生飞遁而来,肉体的脏器、血液在空中飞洒。
宁长生早已避逃退走,却又如何快得过韩猎?
唰!
一股撕裂的剧痛,让宁长生也忍不住闷哼一声。
低下头,一条手臂从胸口洞穿出来。
“别了,长生!”
耳边,是韩猎舒气般的轻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