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间里人声鼎沸,如同涨潮的海水,裹挟着刚下课的学生们向下奔涌。
劣质消毒水、汗味、还有食堂方向隐约飘来的油烟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大学校园午间特有的喧嚣背景音。
王鑫的大嗓门在前面楼梯拐角处回荡:“焯!玄哥,苏岩,你俩磨蹭啥呢?再晚水煮肉的毛肚都抢光了!苏岩你快点啊,不是你说想吃辣的吗?”
他的身影很快被人流淹没。
苏岩却像是没听见王鑫的催促,他站在甘玄面前半步的位置,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探针,牢牢钉在甘玄脸上。
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他掌心那枚古朴玉佩传来的、尚未完全消退的灼烫感,以及那句在喧嚣背景音中依然清晰得刺耳的低问:
“甘玄,昨晚…你是怎么制住王松柏的?就…就那一下?”
他比划了一个极其简练的擒拿动作,指尖划过空气带着劲风,“我看得很清楚,那不是普通的格斗技巧。”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探究,“还有,你身上…为什么有和我一样的气息?”
他摊开的手掌中,那枚青灰色的玉佩正安静地躺着,表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温热。
来了。
甘玄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丹田那片墨玉色的源力之海温吞旋转,中央的玉玺胚胎散发着沉静的气息。
识海深处,君翊笙冰冷的意志如同沉睡的冰山,并未因这小小的质问而泛起波澜。
楼梯间的光线有些昏暗,阳光被高大的窗户分割成条状,在甘岩和苏岩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甘玄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苏岩体内那股沉睡的力量,如同蛰伏的猛兽,因主人的强烈情绪而微微躁动,散发出一种纯粹、刚烈、带着破邪气息的波动——正是这波动,引动了他体内属于“魔神”的本源气息,产生了那微妙的共鸣,也被苏岩的玉佩敏锐捕捉。
不能说实话。至少现在绝对不能。
甘玄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依旧是那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甚至还微微蹙了下眉,仿佛对苏岩的问题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和被打扰的不耐烦。
“什么气息?王鑫的脚臭还是老刘的粉笔灰?”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用食指关节蹭了蹭自己的鼻尖,这个动作巧妙地遮掩了他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幽邃。
指尖触碰到鼻梁时,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墨玉色光晕在他指腹一掠而过,那是他调动了一丝筑基圆满的力量,强行压制了体内因神将气息共鸣而产生的本能反应——那是一种近乎于“兴奋”的躁动,来自魔神本源对宿敌气息的天然“兴趣”。
“至于昨晚,”
甘玄放下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食堂哪个窗口的菜比较咸,“王松柏那会儿跟疯牛似的,力气是大得吓人,但动作全是破绽,纯粹靠蛮力冲撞。我正好在图书馆翻过几本讲人体关节和擒拿的老书,上面说对付这种失去理智只懂蛮冲的,卸他关节最有效。他那会儿冲过来,下盘不稳,肩膀前倾得厉害,我就顺手给他肘关节来了那么一下,巧劲而已。”
他耸耸肩,“运气好,蒙对了。不然你以为我能正面硬刚一个校队主力?”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苏岩知道甘玄确实偶尔会去图书馆翻些稀奇古怪的书,而且王松柏当时的状态确实狂暴混乱,破绽百出。
甘玄描述的“巧劲”和“蒙对了”也符合一个普通大学生可能做到的上限。
苏岩的眉头并没有松开。
理智告诉他,甘玄的解释似乎能说得通。
但身体的本能,尤其是掌心玉佩那突如其来的灼烫,还有甘玄身上那股转瞬即逝、却让他灵魂深处都感到悸动的“同源”感,却像一根尖刺扎在心头。
“巧劲?”
苏岩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信,他低头看了一眼掌心的玉佩,又抬眼逼视甘玄,“那这个呢?刚才它烫得吓人!就在我靠近你的时候!这怎么解释?它是我家传的,从来没这样过!”
他举起玉佩,青灰色的玉质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此刻那光泽似乎比平时更活跃了一些。
玉佩的异常是铁证。
甘玄知道,仅仅靠“巧合”和“蒙对了”无法彻底打消苏岩的疑虑。
他需要抛出另一个“巧合”,一个听起来同样匪夷所思,却能将一切归咎于某种“非人”力量的巧合。
甘玄的目光落在苏岩手中的玉佩上,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惊讶”和“了然”,仿佛终于找到了答案。
他甚至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隔着一点距离,虚点了一下那玉佩。
“嘶…这玉佩…”甘玄吸了口气,表情变得有些凝重,还夹杂着一点后怕,“我就说昨晚在演武场那边感觉不对劲!原来根源在这儿!”
“什么?”苏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一愣。
“王松柏发疯之前,我路过演武场旁边那片老槐树林,”
甘玄压低了声音,表情神秘兮兮,带着点讲述校园怪谈的意味,“你也知道,那片林子晚上阴森森的,老有人传邪乎。我当时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特别不舒服,心跳得厉害,跟要炸开似的。后来王松柏出事,我就觉得那地方肯定有问题,估计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留下的‘晦气’或者‘阴气’之类。”
他顿了顿,看着苏岩的眼睛,语气无比“真诚”地继续编造:“今天你靠我这么近,还拿着这块看起来就很有年头的玉…我估摸着,是不是我身上残留的那点‘晦气’,跟你这玉佩里的‘正气’或者‘阳气’什么的…犯冲了?就像正负电极碰一起会打火花?所以它才发烫?算是…报警了?”
他摊了摊手,一脸“虽然离谱但好像只有这个解释”的表情。
“阴气?犯冲?”
苏岩的表情彻底僵住了。这个解释比他预想的任何答案都要离奇,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他从小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可甘玄煞有介事的样子,加上玉佩那无法解释的灼烫感,以及昨晚王松柏那绝非“精神压力”能解释的狂暴状态…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强行指向了一个他本能抗拒的方向。
他下意识地想把玉佩收回口袋,仿佛那真是个烫手山芋。
理智在疯狂叫嚣着“荒谬”,但心底深处那个被玉佩灼烫唤醒的、对未知力量的模糊感应,却让他的反驳显得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抿紧了唇,眼神复杂地看着甘玄,充满了怀疑、困惑和一丝被强行拉入未知领域的茫然。
就在这时——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从不远处的楼梯下方传来,伴随着书本沉闷落地的“啪嗒”声。
这声惊呼打破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气氛,也吸引了周围零星几个还没走完的学生的目光。
甘玄和苏岩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在下一层楼梯的转角平台处,林薇正有些狼狈地蹲在地上。
她怀里原本抱着的一摞厚厚的精装书散落一地,其中几本摊开着,露出了里面精美的插图和密密麻麻的文字。
她的浅杏色长裙裙摆铺在地上,像一朵骤然失重的水莲。她正手忙脚乱地试图将那些沉重的书本重新拢起来,白皙的脸颊因为窘迫而泛起一层薄红,额前几缕柔顺的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低垂的眼帘。
阳光从更高处的窗户斜射下来,恰好笼罩在她身上。
在甘玄瞬间开启又立刻强制关闭的“天衍视角”惊鸿一瞥中,那层笼罩着她的、带着清愁书卷气的淡薄微光,似乎因为她的慌乱和书本的散落而微微波动了一下。
几片极其虚幻、仿佛由最细腻的墨迹晕染而成的词笺光影,在她周身一闪而逝。
“林薇?”苏岩认出了班上的同学,眉头依旧皱着,但出于基本的礼貌,还是出声询问,“没事吧?”
甘玄也迅速收回了目光,压下心头的异样,脸上恢复了平常的神情,甚至带上了一丝关切:“书掉了?挺沉的吧?”他说着,已经率先迈步向下走去。
林薇闻声抬起头,那双清澈安静的眼睛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无措,脸颊更红了。她看到甘玄和苏岩,尤其是苏岩那张在学院里出了名帅气的脸时,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随即飞快地低下头,声音细弱蚊呐:“没…没事…谢谢…”她加快了收拾书本的动作,手指纤细白皙,微微有些颤抖,显得更加局促不安。
“我帮你。”甘玄已经走到她身边,动作自然地弯腰,帮她捡起散落在脚边的两本硬壳大部头。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书页,一股极其微弱的、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墨香与纸卷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才情”的清冷灵韵,悄然钻入他的感知。这并非天衍视角,而是筑基圆满后五感极度敏锐带来的体验。
苏岩也走了下来,默不作声地弯腰捡起另外几本书。
他瞥了一眼书名,都是《宋代词学流变考》、《李清照词集注疏》、《中国古典审美意象研究》之类的专业书籍,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谢…谢谢你们。”林薇抱着重新整理好的一摞书,头埋得很低,声音依旧很小,带着明显的羞怯。她似乎不太习惯和异性,尤其是苏岩这样瞩目的异性近距离接触。
“这么多书,要搬回宿舍?”甘玄随口问道,目光扫过那些书的厚度。
“不…不是,”林薇轻轻摇头,一缕发丝滑落颊边,“是…是给秦教授送去的。他下午的选修课要用。”她指了指楼上教师办公室的方向。
“秦教授的课?《古典文学与数字艺术转化》?”甘玄挑了挑眉。这门课在数字媒体专业属于小众但很有深度的选修课,主讲如何将传统文化元素融入现代数字艺术创作,选的人不多,但据说秦教授要求极高。他没想到林薇会选这门课,还负责帮教授搬资料。
“嗯。”林薇点点头,抱着书的手臂紧了紧,似乎想尽快离开这令她窘迫的场面,“我先…先上去了。”她微微欠身,抱着那摞几乎挡住她视线的书,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贴着墙边,绕过甘玄和苏岩,快步向楼上走去。背影纤细单薄,步伐带着一种努力维持镇定却依旧掩不住的仓促。
苏岩看着林薇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帮忙捡书的手,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精装书封面的厚重与冰凉。他刚才的注意力被这突发的小插曲短暂转移,但心头的疑虑并未消散,反而像沉入水底的石头,更加清晰而沉重。
“阴气?犯冲?”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甘玄刚才的说辞,眼神锐利地重新看向甘玄,带着一种审视,“甘玄,你觉得这种鬼话,我会信?”他晃了晃手里的玉佩,那玉佩此刻已经恢复了常温,安静地躺在他掌心,“还有,王松柏的事,没那么简单。昨晚那股寒气,还有他眼睛里的光…绝对不是精神病!”
甘玄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我就知道你不信”的无奈表情,但这表情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我所料”的平静。
“信不信由你。”他耸耸肩,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懒散,甚至带上了一点不耐烦,“玉佩的事,我就那一个解释。至于王松柏,学校公告都说了是精神压力过大。你要非觉得是鬼上身,我也没办法。可能我正好八字轻,容易招那玩意儿?”他半开玩笑半自嘲地说着,转身作势要走,“王鑫估计快把毛肚炫完了,再不去真没了。你不饿?”
他迈步向下走去,留给苏岩一个看似毫无防备的背影。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他肩头扬起的细微尘埃。丹田内的玉玺胚胎温润依旧,识海中的君翊笙意志沉寂如初。
苏岩站在原地,看着甘玄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掌心的玉佩,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甘玄的解释漏洞百出,充满了敷衍和转移话题的意味。什么“阴气犯冲”,什么“巧劲卸关节”,都像是在刻意掩盖着什么更深层、更惊人的真相。
但他没有证据。玉佩的灼烫是唯一的线索,却又被甘玄用“晦气”这种玄乎其玄的说法糊弄了过去。王松柏的事,学校已经定性。昨晚的寒气、王松柏眼中的异光,除了他自己和甘玄,可能还有王鑫?再无目击者。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被蒙在鼓里的憋闷感涌上心头。他体内的那股力量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甘,微微躁动了一下,如同被风吹拂的炉中余烬,散发出微弱却真实的热度。
他握紧了手中的玉佩,冰凉的玉质触感让他稍稍冷静。甘玄身上绝对有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很可能和他自己身上这莫名其妙的变化有关!直觉,或者说那股沉睡力量传递的本能,都在疯狂地向他预警: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深吸一口气,楼道里混杂的气息涌入鼻腔。他迈开步子,也向下走去,步伐比平时更加沉凝。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边缘,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神将的锐利轮廓。
王鑫在食堂门口急得跳脚:“焯!你俩属乌龟的啊!毛肚!我的毛肚啊!”他看着姗姗来迟的两人,尤其是苏岩那张明显写着“别惹我”的脸,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呃…那个…还有最后两份…我抢到了…”
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香气混杂着青春的汗味和喧嚣。甘玄拿起餐盘,神态自若地走向王鑫占好的座位,仿佛刚才楼梯间那场暗流涌动的对峙从未发生。只有苏岩,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时不时扫过甘玄的背影,又落在自己握着餐盘、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
他盘中的水煮肉片红油鲜亮,香气扑鼻,但他却觉得胃口全无。玉佩残留的触感,甘玄那看似坦诚实则充满迷雾的眼神,还有林薇掉落书本时那惊鸿一瞥的慌乱……无数碎片在他脑中盘旋,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却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认知:他熟悉的、按部就班的大学生活,已经彻底偏离了轨道。而甘玄,就站在那个偏离点的中心。
他夹起一块沾满红油和花椒的毛肚,机械地塞进嘴里。辛辣的味道瞬间在口腔炸开,刺激得他眼眶微热。
但这顿饭,苏岩吃得味同嚼蜡。他知道,有些事,才刚刚开始。
甘玄坐在他对面,正慢条斯理地挑着碗里的豆芽。
阳光透过食堂巨大的落地窗,洒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没有人看到,那阴影深处,一丝属于魔神的、洞察一切却又讳莫如深的幽光,悄然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