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头悬四门

“督师，您回来了。”

史可法难掩疲态的从轿子中走了下来，对着迎接上来的侯方域和黄日芳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懒得说。

只因最近放生的许多事情，都已经超出了史可法的预料之内，此时的他真可谓是身心俱疲。

“督师，听闻……北使仅一人回来了？”

侯方域终究是年轻，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而此言一出，气氛顿时有些凝滞，在史可法身后的刘肇基史德威等人也都是面色有些难看。

陈洪范进入山东境内之后，南明实际控制范围内的凌駧等官员就主动上奏了北使的情况，故而一大堆人去，只有陈洪范一个人回来的消息，此时已经传遍了整个江南，这也是大家对假太子这个旧新闻如此不感冒的原因……反正太子也死不了，朝廷顶多唬唬人。

相反，北使失败这可是重磅消息，此时陈洪范尚未归朝，所以南明朝廷还依旧抱有一定的幻想或许北使未必就是败了，在没有确切的消息之前，很显然南明朝廷依旧是认为联虏灭贼是可行的。

只是隐隐的，大家似乎都察觉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儿了而已……

所以此时的史可法并未回答侯方域的问题，只是身心俱疲的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的向书房走去……

有时候沉默，其实也是一种回答……

侯方域有些惊恐的看向史德威和刘肇基，换回来的只有史德威的白眼。

史可法瘫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头靠在太师椅的靠背上，整个人好像被一块巨石压着，他呆呆的看着头顶上的横梁，回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久久，方才叹息：“尔辈如何为栋梁的呢？我如何又不成的呢！”

史可法闭着眼，喉头不断的滚动着，半晌，他才是面色平静的睁开双眼：“至少，我还可以朽在这个位置！”

他扶着椅子的扶手缓缓坐直了身子，掀开来桌案上的笔记，饱蘸浓墨：“时至此时，余方知，天下事已不可为……”

史可法胡子微微颤抖着，手中的毛笔更是颤抖不止：“先帝变日，予待罪南枢，分固应死，转念天下国家之重，庶几主器得人，希绍一成一旅之烈，不意决裂至此！揆厥所由，职由四镇尾大不掉！”

“为今之计，惟斩予等四臣头悬之国门，以为任事不忠之戒，或其有济！”

“昔之建议而封四镇者，高弘图也，从中主张赞成其事者，姜曰广、马士英也，依违其间，无所救正者，余也！”

“是故江左诸臣，自余以下，自余以上，岂非尽无能待罪之身？使国朝颓靡至斯！其罪千古未闻！故自余起，皆可斩也！”

史可法写完最后一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瘫坐在太师椅上，双目无神的看着桌面上的笔记……

“咚，咚咚……”

史可法回过神来，将桌案上的笔记收拾了起来：“谁？进来说话。”

史德威缓缓推开了房门走了进来：“义父。”

史可法看向史德威眼神方才略微柔和了些许：“何事？”

史德威先是观察了一下史可法的精神状态，见史可法虽然有些疲惫，但是精神还不错，这才是继续道：“是义父临行前所言，太子之事。”

史可法这才精神稍微振作了些许：“太子如何了？”

史德威拱手道：“义父放心，有儿等照拂，太子无恙，只是……”

史可法闻言有些惶急的看向史德威：“只是什么？”

史德威叹息一声，将李沾审问太子的全过程转告了史可法：“太子归牢之后，下面人传来报，太子于狱中书太祖高皇帝及先帝灵位，恸哭整夜，满狱皆为凄然，太子至此每日水米仅进一餐，精神似有不振。”

史可法闻言急忙起身，虽已是深夜，却是急忙道：“速与我前往狱中，拜谒太子。”

史可法说着，眼中的疲惫略微去了稍许，史德威却是有些后悔道：“义父今日方归，尚未修养，或不急于一时……”

史可法却是摇头：“你不知，太子为国朝之本，纵是你我，不及万一！”

提起了太子，史可法原本有些灰暗的眼神渐渐恢复了些许神采，只要太子还在，就还有希望！

史德威见状无奈，只能是为史可法披上了斗篷，此时夜深，扬州城竟飘起了雪花，史德威刚要去传轿，史可法却摆手：“些许路程，去见太子，不可轻慢。”

史德威无奈，只能跟在史可法身侧为他举伞，漫天风雪之中，二人缓缓的朝着大牢方向走去，史德威见风雪之中史可法疲惫的脚步和消瘦的身形，不由得暗自含泪。

两人走到了监牢附近，却见刘肇基同样站在牢门口，刘肇基见到史可法来了，急忙上前。

史可法有些疑惑的看着他：“这般更深风雪，鼎维何故于此？”

刘肇基本身就因为北使的事情睡不着，又想起史可法的嘱托，辗转反侧，终究还是半夜起身来牢中探望太子，此时便对史可法拱手道：“夜不能寐，闻朝中有斩太子之令旨，心下难安，督师也是……”

史可法点点头，两人于风雪中沉默相对片刻，史可法叹息一声：“先拜谒太子，再说吧。”

刘肇基点点头，跟在史可法身后，三人一同下了监牢：“义父，注意脚下。”

史德威搀扶着史可法刚走到牢门口，却不见狱卒来迎，史德威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刚要高声呼唤，却见史可法突然伸手制止了史德威。

史德威一愣，看着史可法侧耳倾听的模样，不由得按下了心思，也跟着史可法一同侧耳倾听着……

“本宫说，你写。”

张百户点点头，接过了朱慈烺递过来的纸笔，而身形果然消瘦了不少的朱慈烺则是缓缓的踱着步：“本宫大明东宫太子朱慈烺，致书大明督师史阁部，以知。”

史德威和刘肇基面色微动，转头看向史可法，却见史可法面色平静的背靠在牢门处，微微有些恭敬的躬身侧耳倾听。

“孤闻，朝廷北使，独一人而归，至此，岂还有不知鞑虏欲鲸吞天下之心乎？何人还敢妄言联虏灭贼！”

史可法微微皱眉，嘴唇微动，胡子更是颤动不止，史德威精神一振，有些心疼的看向史可法。

“孤尝闻，有屠行于路，以骨饲狼，骨尽狼随，又以肉饲，肉尽则狼又至，将以何为？今闻公联虏灭贼之策，岂不正以肉饲狼之屠乎？”

“京畿，河南，山东，皆骨也，今已筹虏，未知如何，而三秦之肉又吞食殆尽，尚不足也，江左一时或为利齿之下，未入腹中，饥馁甚矣，岂有不吞之理！”

“今欲动而未动者，贼居西北，窥伺都中！虏则立足未稳，不敢妄动！是故值此之时，我竟与贼，互为唇齿！若一时贼灭，则为唇亡齿寒！实不可谓天意弄人！造化不爽！徒之奈何！”

“督师必惑孤何以负父母之仇，家国之恨，竟言贼与我之唇齿！”

“概因……”

朱慈烺顿住脚步，眼神闪烁着光芒，虽然身形消瘦枯槁，眼中此时却越发神采奕奕！

“有亡国，亡天下之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