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末日

铅灰色的穹庐倒扣在大地上,没有星辰,没有太阳,只有一团团燃烧着污浊暗火的云。荒原无垠,风沙呼啸着卷起焦黑的尘土,刮过碎裂的钢筋混凝土骨架,发出鬼泣般的呜咽。就在这炼狱般的画布中心,一只撼天动地的恐怖人形生物,正肆意倾泻着它的暴怒。

它身高二十余米,皮肉仿佛是流淌过火山熔岩后凝固的焦黑礁石,遍布龟裂的缝隙下不时渗出暗红的光芒。每一次迈步,都让腐朽的大地痛苦呻吟,留下深如沟壑的脚印。它没有明确的五官,只有占据上半张脸、燃烧着不熄烈焰的独目眼眶,以及一张裂至耳根、布满交错獠牙的巨口。此刻,它正发出震荡魂魄的嘶吼,双臂如同攻城巨锤般疯狂砸击着早已残破不堪的地面。碎石、残骸、锈蚀的汽车残骸,甚至扭曲的金属构架,在它足以撕碎山峦的力量面前,如同纸片般被轻易掀起、粉碎、抛掷向四面八方。

但比这庞然巨物更令人绝望的,是它身后铺陈到视线尽头、乃至环绕整个天际线的恐怖洪流——天灾。

它们蠕动着,扭曲着,嘶吼着,用千万种无法想象的形态连接成一条活生生的地狱之环。有浑身覆盖暗绿甲壳、如同放大了百倍的蜈蚣,却长着人类婴儿般的苍白头颅和滴涎的利齿;有流淌着粘稠脓液的烂泥状生物,所过之处只留下腐臭的焦痕;有背上生出无数骨刺、复眼中闪烁着冷酷红光的飞行异形,如同乌云般在低空盘旋……这些扭曲造物构成的血肉潮汐,正以一种庞大而令人窒息的速度,缓慢地收缩。它们碾碎岩石,吞噬废墟,用无可计数的身躯勒紧了文明的脖颈,最终形成了一个周长达八万里的恐怖之圈——一个以最后的人类幸存城市为终点,步步紧逼的死亡绞索。

只有这绞索缩紧到那最后的堡垒,抵抗的火种才有……一线渺茫的希望。

时间的灰烬

那被称为“天灾”的末日纪元,始于十三年前一个诡异的夜晚。

那时,遍布天际的万千星辰,毫无预兆地变得异常璀璨。但那并非诗人吟咏的浪漫星光,而是锐利、冰冷、充满了无机质杀意的寒芒,仿佛宇宙虚空中骤然睁开了无数只冷漠的眼眸。全球的天文台瞬间陷入混乱,最尖端的望远镜和仪器疯狂运转,却只得出一个令人心悸的结论:除了那不合常理的、暴涨的亮度,星辰的位置、光谱、运行轨迹……一切“正常”。那些光点如同在宇宙的黑色天鹅绒上烧灼出的、令人胆寒的灼痕。

它们终究还是坠落了下来。一场“星辰”的浩劫。化作拖曳着幽蓝或暗紫尾焰的流星雨,撕破大气,撞碎山川。然而,毁灭性的撞击并非终结。诡异的坍缩之后,从陨坑与烈火中爬出的,是形貌各异却同样充满毁灭欲的凶兽——被人类惊恐地命名为“天灾”。它们仿佛自无尽的恶意中诞生,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猎杀、吞噬、毁灭地球原生的一切生灵。人类的疆域在它们贪婪的利爪和嘶吼下急剧萎缩,文明的痕迹被踩入污泥。更可怕的是,地球原生的生物,也在某种未知的扭曲辐射下开始异变,化作了另一支名为“灾兽”的恐怖军团。

灾后第一个月。绝望中的核武被启用了。目标是一座已经被天灾彻底蹂躏、人类灭绝的城市废墟,目的是抹杀其中两只刚刚出现的母体天灾及其伴生的数千灾兽。巨大的蘑菇云在城市上空膨胀,释放出毁灭一切的冲击和辐射。然而,当烟尘稍稍散去,地狱般的画面出现了——监控卫星的镜头捕捉到一个蹒跚焦黑的身影,从仍在沸腾的熔岩区和致命的烟尘核心地带顽强地爬出。那是一只强大的伴生灾兽,它外层的甲壳几乎被全部烧蚀剥离,暴露出内里不断蠕动生长的金色脉络,宛如嘲讽的勋章。它活了下来,成为了此后众多足以抵抗战略武器的恐怖存在“种”的开端。

灾后第六个月,黑暗中终于透出了微弱的光芒。第一支由自然觉醒者组成的超能力小队诞生。他们在废墟间穿梭,用掌心迸发的电光或凝结的冰刃艰难地对抗着恐怖,用生命点燃了第一缕抗争的火苗。

灾后第二年,转折点终于到来。举全球残存顶尖智慧之力,在“符文超算机”出现的那一刻,一个新的时代开启了。科学家观察那些觉醒者体内的神奇力量时,发现它们并非单纯的能量,而是由无数细微到近乎无法观测的、散发着古老玄奥气息的“文字”——即“符文”——彼此串联、组合而成的规则序列!这便是人类超能力的根源密码。符文超算机的诞生,意义非凡:它不仅能捕捉、解析这些能力,更能推演其符文的组合,最终通过特制的载体将“符文序列”植入普通人的体内。从此,超能力不再是少数幸运儿的专属恩赐,而成为了一种可以通过“修炼”——即注入新的符文序列、并用自身体内的“元气”(一种觉醒时于小腹开辟出、呈淡白色旋转气旋的活性能量)不断滋养壮大的“可控力量”。普通人也终于获得了对抗灾厄、成为战士的资格。

灾后第八年,一场诡异的变故发生了。盘踞全球的天灾大军突然开始如潮水般大规模向南半球转移。这一异常举动牵动了残存人类的敏感神经。世界最后残存的各大组织不计代价,在南半球布置血肉防线,爆发了一场场惨烈到难以想象的阻击战。巨大的牺牲,成功拖住了天灾南迁的主力部队,为北半球的幸存人类,争取到了极为宝贵的喘息之机……

现在:天灾历十三年

嘀——嘀——嘀——

这细微而单调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那是一块锈蚀穿孔的铁皮屋顶,正在固执地从灰蒙蒙的天幕下承接昨夜冰冷的雨滴,又任由其从边缘滴落,砸在下方一个破陶盆里,奏出这末世背景音中最常见的、令人烦躁的生存序曲。

少年就在这声音的包围中醒来。

破旧的房间与其说是庇护所,不如说是一个用废砖、朽木和塑料板勉强搭起的笼子,缝隙间透出外面阴冷、浑浊的天光。空气中弥漫着粉尘、霉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的味道。他躺在一张“床”上——几块凹凸不平的木板架在砖垛上,铺着薄薄的、已经变黑硬邦邦的麻絮。

更扎眼的是他的右脚脚踝。那里用两根粗糙的、不知从哪里劈来的直树枝紧紧夹住,再用几根破布条歪歪扭扭地固定缠绕着。树枝边缘已经被摩擦和汗水浸染成深色,包裹的布条上透出暗红的血渍,早已干涸发硬。这种“治疗”方式简陋到了极点,对于一个在荒野边缘求生的流浪少年而言,更像是一种明知徒劳却又不得不做的自我安慰——指望这两根冰冷的木头能对抗内里的骨裂或者更严重的创伤,不如祈祷灾兽今天会改变觅食路线。

他就是赵泽。十五岁的脸上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疲惫和过早刻下的警惕线条。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滴答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百无聊赖,他用手指骨节下意识地敲打着身下朽木床沿的边缘,发出沉闷的“笃笃”声,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却是昨夜那个盘踞在脑海深处的旧梦——或者说,是他自认是幼年记忆碎片。

那记忆碎片如同蒙尘的画卷,色彩诡异而粘稠:铅云低压,卷起的尘土带着铁锈的腥甜味。废墟般的小县城外,兽潮如同沸腾的墨汁,汹涌而来,碾碎、吞噬着触目所及的一切障碍物。狰狞的轮廓在烟尘中不断变幻、嘶吼、爬行,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低吼。那无可阻挡的推进,带着纯粹的毁灭意志。

在这个画卷的中心,小小的他——只有两三岁的男孩,如同暴风雨中的一片叶子。他身处一栋早已被灾难劈开了大半的居民楼三楼。这座摇摇欲坠的建筑仿佛一具爬满枯死藤蔓的骨架,一二楼的窗户和破口被无数破烂的家具、石块和任何能搬动的东西死死堵住,构成了一道道脆弱而绝望的防线。他趴在破碎的窗边,稚嫩的胳膊奋力向外伸着,小脸扭曲着,喉咙早已哭得嘶哑失声。目光死死钉在马路尽头那辆破旧的面包车上。

车里的,是他的父母。

在兽潮的巨口狰狞咬合的瞬间,他们做出了选择。那对年轻的夫妇,最后留给他的除了模糊背影和撕心裂肺的哭喊,就是那辆如倔强萤火虫般、拼命按着刺耳喇叭冲向路口的破旧面包车。喇叭声如同垂死的哀鸣,在怪物的怒吼中几不可闻,最终消失在转角掀起的烟尘里,再也看不到。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和轰鸣,吸引着恐怖洪流,只为了给废墟中的幼子留下一线微乎其微的生机。

孤独的黑暗爬上了心头。然而,等待他的不是野兽的爪牙,而是一个近乎幽灵的存在。

仿佛浓墨泼洒成的阴影,一个罩着黑色衣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边。那兜帽深处一片黑暗,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只带着陈旧皮手套的手伸出。那手没有安抚,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抹去了男孩脸上冰冷的泪痕——连同污泥和血渍一起。随后,赵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撕裂般的剧痛从胸口传来!他看到黑袍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乒乓球大小、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纯黑色圆球。那球体被毫不留情地按进了他稚嫩的胸口血肉之中!剧烈的痛苦让他几乎窒息。

“疼吗?”一个低沉、沙哑、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但只有活着,才能谈希望,才有机会去‘回报’。”

剧痛稍减,意识模糊中,他看到一本厚实的、封皮像是某种粗糙深色皮革(也许是羊皮?)的书籍被塞到了他的怀里。然后,身体一轻,他被那冰冷的黑袍人如同捡拾一件物品般抱起,随即是令人晕眩的高速移动和窗外的景物模糊……

手指敲击的动作停了下来。

赵泽下意识地抬手,触碰到自己左边的胸膛。隔着单薄的、沾着污垢和汗渍的粗布衣服,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微微凸起的、如同硬币大小的圆形疤痕。那是十多年来从未消退的印记,粗糙而坚硬。

只是时间太久了。十五岁少年的记忆中,儿时的画面早已模糊、断裂、失真。这个梦,在过去几年里时常造访,每一次出现的细节似乎都有些微妙的偏差——那只手是皮手套还是布条缠绕?那本书是厚是薄?羊皮书是黑色还是棕色?痛苦的尖叫似乎越来越远,留下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触感……这些不断变动的细节,正在一点点击碎他内心深处那点不愿熄灭的中二幻想。

小说,在这无边苦难的时代里,是人们赖以暂时逃避现实的廉价迷幻剂。它编织着奇遇与英雄的幻梦,让无数在废墟中挣扎的人,在某个孤独的夜晚摸到自己身上某个特殊的伤疤或奇怪的遗物时,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会不会就是我的金手指?我的天选之证?我能依靠它逆天改命,走进那围墙高筑、灯火相对安全的避难所,甚至……成为传说中的强者?

“也许……真的只是个特别清晰的噩梦吧?”这样的自嘲,这些年他已经对自己说过无数次了。

现实冰冷。体内没有涌动神秘力量的黑球,身边更没有那本能解开一切谜团的羊皮书(尽管他脖子上始终挂着一个从不离身的、布满划痕和包浆的陈旧黄铜书状吊坠)。唯一的证据,只有胸口的疤和这块冰冷的铜牌,无言相伴了十多个风霜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