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五年七月二十六日,天津城西门码头。
这里是漕运码头,南来北往的船只,如河里的鱼儿一样,络绎不绝地聚会在这里。
在码头督管所的一间房间里,左通政、右佥都御史、兵部右侍郎、巡抚登莱等处地方备兵防海、赞理征东军务袁可立,一身朱色官服,站在窗前,扶着窗框,看向远处的西门城楼,盯着挂在那里的八颗人头死死地看着。
人头干瘦脱水,眼睛变成黑色空洞,皮肤黑化干硬成革,贴在头颅上,头上的毛发稀疏,就戈壁滩上的杂草,绞在一起,干枯焦黄。
右都御史、户部左侍郎,催督辽饷并兼领天津巡抚毕自严坐在桌子旁,端着热茶缓缓地喝着。
“这些都是盐商的首级?”
毕自严右手端起茶杯,左手拿起杯盖,对着袅袅而起的热气吹了吹。
“五个盐商,三个长芦盐司官员,一块被魏忠贤请了王命旗牌,咔,全斩了,然后挂在这里,风吹雨淋,差不多半个月了。”
“魏公公好大的威风啊!”
“当然了,魏大珰,你当是泥塑木雕的。”
袁可立转过头来:“魏公公一来天津就大动干戈,敲诈勒索?”
毕自严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哗哗地喝了几口,咽下后才缓缓答道。
“魏公公的旗号一亮出,眼不瞎的都知道是来敲竹杠的。只是大家都没有料到,魏公公居然这样敲。”
“怎样敲?”袁可立缓缓坐下,端起自己的茶杯,问道。
“魏公公一来就叫人查长芦盐司的账簿,二十多位账房会计,全是内廷会计司的人。从万历四十二年开始查,一直查到今年,足足十年,一本本的账簿,全部书算一遍。”
袁可立眉头一挑,“十年的账簿,那不得堆积如山?”
“没错,足足五大车,二十多位账房会计不够用,东厂番子从天津城四十九家商号店铺里征发了五十一位书算老手,帮着一起清账。
整整三天三夜,魏忠贤在跟长芦盐司、盐法道十二位官员,包括长芦盐都使、副使五人,还有纲总盐商十一位,在外面喝酒吃饭,听曲唱戏。
里面在不停地打算盘。
外面是咿咿呀呀曲声不绝,里面是啪啪的算珠声不断。
到了第四天,内廷会计司的人,红着一双兔子眼睛,把清出来的账目给到魏忠贤看。”
袁可立听得出神,端茶杯的手一直定在那里了。
等到毕自严停下,他连忙追问:“后面呢?”
“袁抚台,容我喝几口茶,润润喉咙。”
袁可立意识到自己失态,哈哈一笑,“景会请自便。你这故事讲得引人入胜,欲罢不能啊。”
毕自严放下茶杯,笑着答:“实情更加跌宕起伏。
魏忠贤叫人挨个点名,哪家盐商走盐多少引,合计多少斤,折价几许,收价多少,售价多少,纳税多少,一一说得清清楚楚。
然后按照万历六年的盐法税则算,万历四十一年到今年,合计偷逃盐税多少。
一五一十,念得明明白白。”
袁可立愣住:“这位魏阉,怎么变了性子?”
“袁抚,出乎意料吧?”
“确实是难以想象。”
“后面的更加匪夷所思。魏忠贤叫人一一念,十一家盐商全部清算了一遍。接着是长芦各盐场,实产盐多少,出售多少,隐匿多少...
外面坐着的人越听反倒越镇静了。”
袁可立捋着胡须说:“这是摆明了敲山震虎,先把筹码亮出来,然后好跟长芦盐司、盐法道和盐商们谈价钱了。”
毕自严哈哈大笑:“袁抚也是明白人。
这一招敲山震虎可是某些官员的拿手好戏,先把对方震住,然后要刮多少斤肉出来就游刃有余了。”
“后面魏忠贤怎么就翻脸了?”
“没有后面,当场就翻脸了。”
袁可立又一愣:“当场就翻脸了?老夫还以为魏阉没敲到合适的价码,恼羞成怒,这才肆虐。”
“魏忠贤当时坐在上首,很不客气地对众人说,皇上信任你们,把长芦的盐交给你们经营,这十年来,你们前前后后自个赚了七百多万两银子,给朝廷缴了多少税?
十年来你们只缴了九十五万两银子,打发叫花子啊!你们还有良心吗?”
“七百多万两银子?怎么多?”袁可立吓了一跳。
毕自严呵呵一笑:“魏忠贤这次有高人指点啊。
老夫看过会计司清账的书算纸,他们把相关账目分成资产、负债、权益、成本和损益,再按照钱的进出分成借和贷。
然后所有实物全部折算成钱,每一文钱都盯住了,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说白了就是每一文钱怎么进来的,再变成什么怎么花出去的,一条线抓死了,一目了然。”
袁可立眉头拧在一起,“听着很复杂。”
“听着复杂,其实不复杂,一通百通。
不过内廷会计司的这个法子好,听说制置司接管关宁、天津以及登莱的东征平辽粮饷后,要用这个新书算记账法。
以后那些书算账房们想弄手脚,就得多费力气了。”
袁可立关注点不在这里,“老毕,魏阉当场翻脸,立即下手?”
“人家可是魏督公,抓到把柄了,雷厉风行。长芦盐司、盐法道,还有那十一位盐商的家,全部抄了。
抄出二百一十七万两银子...”
“不是贪墨了七百多万两吗?”
“十年的帐,你帐算清楚了,钱财实物算不清楚的。
除了现银两百一十七万两银子外,还有店铺、宅院、船只、田地等数千,全被东厂查扣,一一瓜分。
见者有份!
我们天津巡抚衙门,也分到不少油水。
阉寺办事,就是比那些正人君子讲究。阉寺办事,还有得分。那些正人君子办事,蛤蟆都要捏出尿来,给你分,分个毛啊!
东西分好,然后魏大珰是钱也要,命也要。城门楼上的人头,你看到的。”
袁可立脸上阴晴不定,“魏阉如此胡作非为,地方不哗然?”
“人家可是凶名赫赫的魏大珰,谁敢吱声?各道各衙门,地方缙绅,有一个算一个,都把脑袋埋在裤裆里。
袁抚,你也是知道的,长芦盐政司、盐法道,还有盐商们,背后站着的是京师的勋贵和外戚。
魏大珰背后站着的是谁?
皇上!
京师里的勋贵和外戚,敢吱声吗?”
袁可立长叹一口气,“而今边事兵兴,到处在催要粮饷,皇上也是难啊。只是如此杀鸡取卵,老夫觉得不妥。”
毕自严摆了摆手,“没有杀鸡取卵,只是把那些看鸡窝的黄鼠狼们藏起来的鸡蛋都搜出来。
那只下蛋的鸡,长芦盐场,包括十一家盐商的店铺、船只、雇工,全被长芦盐业公司接管了。”
“长芦盐业公司?长芦老夫知,盐业也知,这公司什么意思?”袁可立低头想了十几息,很快想到,“公者,数人之财;司者,运转之意,莫非取此意?”
“对。长芦盐业公司提调堵胤锡就是如此解释的,还补充说,公司,为公为民之商司。”
“为公为民之商司?”
“长芦盐业公司隶属制置司经济厅,跟孙大炮正在置办的滦州煤铁局,同一个婆家。
不过这位长芦盐业公司的提调,还真是年轻。”
“多大?”
“二十五岁。据说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家道中落,十一岁父母双亡,只好投奔岳父。早早成家为了生计,四处经商,颇有才干。”
“堵胤锡,哪里人?”
“南直隶宜兴人。”
“南直隶人,怎么被派来管长芦盐业?”
“不知道。”毕自严双手一摊。
袁可立只是问了一句,他更关心其它的,“梁廷栋在榆关找到一处良港,开工筑港,修建造船厂。
这是一步妙棋。
辽东多地近海,东虏又不习水性,水师为无。
现在朝廷有钱了,能打造出一支水师,可随意袭扰,让东虏疲于奔命,我们就能抢回一些主动。”
“制置司调沈有容去新港,同时内阁和六部奉圣意,从广东、福建、浙江抽调精干水师北上。一是筹备海运,二是准备新水师。
袁抚,你的献策,皇上都听进去了。”
袁可立摇了摇头:“老夫看过制置司机密通报,皇上在老夫的献策上加码,做得更好,想得更周全。
皇上沉寂五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毕自严和袁可立对视一眼,默契地轻轻一笑。
两人都认为朱由校从万历四十八年即位开始就装,麻痹众臣。
先是利用魏忠贤等人干掉与文臣关系密切的内廷大珰,然后让东林党反攻倒算,把浙党、齐党、楚党联盟一锅端。
等到东林党洋洋得意时,又放出魏忠贤,一口把他们咬得半身不遂。
叶向高、韩爌、刘一燝、方从哲等三朝元老们纷纷致仕回乡,朝政被完全掌握,再无钳制,这才出到台前,开始亲决万机,收拾局面。
袁可立感叹道:“皇上有世宗皇帝之风啊。”
毕自严摇了摇头:“老夫看,不止如此。”
“为何这么...”
“报!”
有绿袍官员来到门口禀告,打断了袁可立的问话。
“毕巡抚、袁巡抚,船到了。”
袁可立和毕自严对视一眼,连忙起身:“快,快去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