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朱雀残光

晨光彻底撕裂了则天门城楼上的阴霾。秦朗摊开手掌,那半枚月牙形的碎玉静静躺在染血的掌心纹路里,温润的微光在初升的日头下执着地跳动着,像一颗不肯冷却的心。指尖传来的那丝暖意,微弱却固执,仿佛城楼上那抹玄色身影残留的最后脉搏。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般刺向那片空荡的阴影——方才太平公主凭栏而立的地方,此刻只有风卷着尘埃在断壁残垣间呜咽穿行,再无半分她的气息。连那浸透了玄牝浊血的衣袂,也彻底消融在风里,仿佛一场惊心动魄的幻梦,只留下这枚碎玉作为唯一的证物。

“走!”莫影的声音嘶哑干裂,像被砂石磨过。他一手紧握着太平公主最后指向鸿胪寺方向时留下的染血袖角,另一只手已不容置疑地架起秦朗的胳膊。

裴姝软软伏在秦朗背上,呼吸微弱如游丝,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颈侧。武玥被婢女搀扶着,脸色惨白如纸,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却死死咬着唇,目光钉子般钉在秦朗手中那抹温润的光上,又猛地移开,望向城楼阴影深处,那里空无一物,只有风。她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呜咽,被奔逃的脚步声碾碎。

朱雀大街在战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死寂。曾经繁华的御道像是被巨兽啃噬过,石板碎裂翻起,露出底下狰狞的泥土。残破的明光铠碎片、断裂的兵刃、凝结发黑的血迹,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糊腥气,那是玄牝黑雾与烈火焚烧后的遗骸混合的死亡气息。偶尔有幸存者从废墟里探出惊恐万状的脸,又迅速缩回黑暗中去。马蹄踏过残骸的闷响,成了这条死亡大道上唯一的、沉重的心跳。

鸿胪寺高大的朱漆大门半掩着,门前石兽倾倒。一个深目高鼻、裹着奇异缠头的波斯老者早已候在阶下,枯枝般的手中托着一只精巧的银盒,盒盖镂刻着繁复的星辰与蛇形图案。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秦朗背上的裴姝身上,用生硬的官话道:“‘双生契’的反噬,如毒蛇噬心,迟一刻,损一分根基。”

银盒打开,里面是两粒异香扑鼻的赤红丹丸,药气辛辣直冲脑门。莫影毫不犹豫夺过一粒,捏开裴姝下颌,以内力将药丸逼入她喉中。

另一粒,则被秦朗塞入武玥口中。药力霸道,裴姝滚烫的体温肉眼可见地降了下去,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呼吸也渐渐平稳悠长。武玥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泛出一丝微弱的血色。老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低声道:“此药……公主十年前便备下,以重金托付我族秘藏,言明今日之需。”

“她竟……算了十年……”秦朗心头剧震,攥着碎玉的手又紧了几分,那玉的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他猛地想起太平公主消失前那句未说完的“别告诉裴姝……”——这药,这十年暗藏的后手,连同她以自身血脉为引布下的“双生契”,竟都是为了这两个并非血亲的女孩。权谋的冰冷外壳下,包裹着怎样滚烫而沉默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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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紫微宫含元殿。

殿宇高深,金砖铺地,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穹顶,阳光从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被分割成一道道悬浮着尘埃的光柱,却照不透御座前那片象征至高权力的幽深区域。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弥漫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新血与旧尘混合的沉闷气息。

裴姝和武玥跪在冰冷的金砖上,俯首听封。

裴姝额角还缠着细麻布,渗着淡淡的药色,身体深处那“双生契”留下的隐痛仍在骨髓里时隐时现,如同跗骨之蛆。她努力挺直脊背,目光却茫然地落在前方御阶上垂落的明黄色龙袍袍角。那袍角上细密繁复的龙纹在幽暗光线下仿佛活物般缓缓蠕动,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山岳般倾轧下来,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

“裴氏女姝,忠勇可嘉,于则天门役中,力助社稷,镇封妖氛……”一个尖利而毫无起伏的声音宣读着诏书,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殿中,“……追念尔父裴远,昔年感业寺之案,实为奸佞构陷,今特旨昭雪,追复故职,赐爵忠勇伯。”

“裴远”二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进裴姝脑海深处某个尘封锈死的锁孔。

一阵尖锐的剧痛毫无预兆地在她太阳穴炸开,眼前瞬间被无数混乱的碎片淹没:冰冷刺骨的青石台阶,弥漫的浓烟带着呛人的焦糊味,凄厉绝望的哭喊撕心裂肺……一个模糊却温暖的怀抱,带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熏香气息将她死死护住……还有一只小小的手,紧紧攥着她,掌心滚烫……是谁?那模糊的侧影,那低语的声音……她拼命想抓住那即将消散的轮廓,头却痛得仿佛要裂开,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裴姝?”御座方向传来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雌雄莫辨,带着穿透一切杂音的奇异力量,如同巨钟在她混沌的脑海中敲响。

裴姝猛地一颤,几乎软倒,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跪姿,声音细若蚊蚋:“臣……臣女……谢陛下天恩……”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武氏女玥,”那宣读的声音毫无停顿,继续响起,“……临危不惧,护持有功……特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并……”宣旨的内侍声音顿了一下,似乎连他都感到一丝意外,“……准其以女子之身,特许经营西域商道,设‘安西行会’,掌胡商入关榷易之权。”

特许经商!特许女子经商!这石破天惊的恩赏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死寂的大殿中滚过。朝臣们低垂的头颅下,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针,惊疑、嫉妒、难以置信的情绪在凝固的空气中无声地碰撞、炸裂。连殿角阴影里侍立的宫娥内侍,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武玥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倔强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惊涛骇浪。她看向御座方向,那高高在上的身影隐在冕旒垂落的十二旒白玉珠之后,面目模糊不清,只有一片深沉如渊的威严。

她的目光扫过裴姝苍白汗湿的侧脸,扫过她指缝间渗出的血丝,最终死死钉在那片珠帘之后。没有喜悦,只有巨大的、冰冷的惊悸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哪里是恩赏?这分明是一把悬在头顶、淬了蜜糖的利刃!特许经商,女子执掌商道枢纽,这是将她架在天下士族商贾的烈火之上炙烤!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活靶子!是……是公主姐姐最后为她们争来的、一条布满荆棘的生路?还是女皇陛下落子无悔的深谋?

“谢陛下隆恩!”武玥的声音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颤音,重重叩首下去,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能感觉到无数道冰冷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后背。太平公主最后消失前那句“这世上的权谋,比人心更重”的话语,此刻如同冰水灌顶,让她瞬间明白了这“特许”二字背后真正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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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紫微宫巍峨的宫门,午后的阳光带着迟来的暖意泼洒下来,却驱不散裴姝心头厚重的阴霾和身体里那如影随形的钝痛。

昭雪的诏书握在手中,丝绢冰凉,上面父亲的名字清晰得刺眼,却无法填补她记忆里那块巨大的、不断塌陷的空白。感业寺的冰冷台阶,大火中的浓烟,那个模糊却无比安心的怀抱……还有那只紧握着她的小手……是武玥吗?可为何武玥从未提起?为何每次她试图捕捉那些碎片,回应她的只有武玥欲言又止的沉默和眼底深藏的哀伤?

“裴姝,”武玥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打断了裴姝混乱的思绪。她将手中那份关于“安西行会”特许经营的明黄绢帛递到裴姝眼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你看这个。”她的目光灼灼,紧紧盯着裴姝,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探寻,“这‘特许’来得太凶险了!这绝非普通的恩赏!公主……公主姐姐最后指向鸿胪寺,又留下这碎玉……”她瞥了一眼秦朗手中紧握的那半枚温润之物,声音压得更低,急促如鼓点,“她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她是不是用自己……换了这个?”

“公主姐姐?”裴姝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谓,头痛再次隐隐发作。公主……太平公主?那个城楼上玄色身影,冰冷威严,却又在最后拂开她额前碎发时,带着一种让她灵魂深处莫名悸动的、近乎脆弱的温柔……“我不记得……什么公主姐姐……”她痛苦地按住太阳穴,记忆的断层处传来尖锐的拉扯感。

“不记得?”武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随即又猛地收住,化为一声沉重压抑的叹息。

她看着裴姝眼中真切的痛苦和茫然,看着那块记忆的空白如此顽固地横亘在她们之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攥住裴姝的手腕,力气大得让裴姝吃痛,指尖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武玥的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前的海面,汹涌着十年未诉的委屈、被遗忘的苦涩、无法分担的担忧,以及此刻被“特许”点燃的、对前路未卜的巨大恐惧。

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无数话语冲到嘴边,关于浮玉楼的大火,关于床头叮当作响的流苏铃铛,关于那个总是把新做的小玩意儿塞给裴姝、自己却绷着脸的玄衣少女……然而最终,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句近乎耳语的低喃,破碎而绝望:“好……好……不记得也好……也好……”

她猛地松开手,像被烫到一般,转身大步朝着宫外走去,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即将崩断的脆弱。那份特许经营的绢帛被她死死攥在掌心,几乎要揉烂。阳光拉长她的影子,孤单而倔强地投向远方朱雀大街尚未清理干净的断壁残垣。

秦朗默默上前,将手中那半枚带着体温的碎玉轻轻放入裴姝虚握的掌心。温润的触感奇异地稍稍安抚了她脑海中的剧痛。她下意识地握紧,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武玥决绝的背影,投向巍峨宫墙的深处。

那里,是女皇理政的贞观殿方向。就在那一瞥的瞬间,宫墙最高处的角楼飞檐上,一个极其模糊的玄色身影似乎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是错觉吗?裴姝的心猛地一跳。那身影消失得太快,快得只在她视网膜上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烙印。然而,就在那身影消失的位置,一点极其微弱的、湿冷的暗红色,如同冬日凝结的血珠,无声地滴落在下方金黄色的琉璃瓦上,在刺目的阳光下,洇开一小片不祥的阴影。那点红,刺得她刚刚平复些许的头痛骤然加剧,心脏也跟着狠狠一缩。

鸿胪寺方向,悠长的驼铃声再次穿透喧嚣的市井遥遥传来,带着异域的苍茫与风尘,一声,又一声,仿佛某种宿命的叩问,重重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