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明堂烈焰·鱼符惊现

议政堂偏殿的死寂,被那禁军校尉带来的消息砸得粉碎。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粘稠得令人窒息。每一个字——“坠井女子”、“新鲜血迹”、“断裂绳索”、“重大隐秘”——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楔进在场每个人的耳膜。

张昌宗捧着羊脂玉净瓶的手,指节捏得死白,那瓶殷红的“仙丹”此刻仿佛烧红的烙铁。他脸上强撑的镇定寸寸龟裂,眼底的惊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剧烈地荡开。坠井?废弃宫苑的古井?难道是那个疯妇?!她怎么会……那个地方……那个铜匣!

一股寒气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比殿内的暖炉失效更甚。他猛地看向御座,试图从女帝脸上捕捉一丝信息。

武曌的反应,却远比张昌宗预想的更惊心动魄。那浑浊的眼底,在听到“废弃宫苑”、“古井”这几个词的瞬间,爆出的不是帝王的震怒,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深埋骨髓的惊悸!锐利如刀的目光深处,竟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恐惧?仿佛那口枯井,通向的不是幽暗的井底,而是她竭力掩埋、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某个血腥梦魇。

这绝非寻常!

太平公主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撞击着胸腔。裴姝!那坠井的女子定是裴姝!血迹、绳索……她遭遇了什么?是生是死?那口井下的“重大隐秘”……铜匣!一股混杂着焦灼与冰冷的洪流冲垮了她素来的镇定。她必须立刻掌控局面!

“母亲!”太平的声音陡然拔高,清冷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瞬间撕裂了殿内诡异的气氛,“掖庭废苑惊现血案,潜入者身份不明,恐危及宫禁!儿臣请旨,即刻率北衙禁军封锁现场,彻查古井,务必找出坠井之人,查明真相!”她的话语斩钉截铁,目光如电,直刺武曌眼底那尚未散去的惊悸。这不是请求,而是基于宫禁安全最合理的行动要求,更是抢占先机的唯一途径!

武曌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从那份旧日的惊惧中被强行拽回现实。太平话语中的“危及宫禁”、“查明真相”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那层恐惧的迷雾,重新点燃了帝王掌控一切的意志。她枯槁的手指在御榻扶手上重重一叩!

“准!”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令月,持朕手谕,调遣北衙禁军,封锁掖庭西北废苑!方圆百步,许进不许出!给朕掘地三尺,也要把坠井之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查!给朕查清楚!”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那被触动的禁忌之地,必须由她最信任的女儿亲手揭开,而非落入他人之手!

“儿臣领旨!”太平公主躬身一礼,动作迅疾如风,转身便走,月白银纹的宫装在凝滞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经过张昌宗身边时,她甚至没有投去一丝余光,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让张昌宗如坠冰窟。

完了!太平去了!那井……那铜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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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西北·废苑枯井

浓得化不开的腥腐气息,如同有生命的瘴疠,死死缠绕着这片被时光遗忘的废墟。火把的光跳跃着,将断壁残垣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影,映在围拢井口的北衙禁军士兵们紧绷的脸上。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几根粗大的绳索垂下井口,末端系着强壮的兵士,正艰难地在狭窄湿滑的井壁间向下攀援。井底浑浊的水被搅动,翻涌起墨绿色的浮萍和更令人作呕的淤泥沉渣,那股混合着腐烂、血腥和某种甜腻异香的气息更加浓烈地蒸腾上来。

太平公主立在井沿,素白的宫装下摆沾染了污泥,她却浑然未觉。冰冷的夜风穿过废墟呜咽,吹不散她眉宇间凝结的沉重。时间每一息的流逝,都像钝刀切割着她的神经。裴姝……还活着吗?

“禀公主!”一名刚从井下被拉上来的兵士,浑身湿透,沾满墨绿色的污物,脸上带着惊悸和恶心,“井下……井下只有一潭死水,污浊不堪!我等反复下潜摸索,除……除了一些腐烂的杂物……只捞上来这个!”

他双手捧着一个物件,高高举起。

火把的光瞬间聚焦!

一个尺许见方的铜匣!通体覆盖着厚厚的、湿滑黏腻的墨绿色铜锈和苔藓,沉重异常。匣盖边缘的榫卯结构扭曲变形,显然是被巨力强行撬开,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最刺目的是铜匣一角,残留着几道新鲜、深红的指痕!那指痕纤细,深深地印在冰冷的铜锈上,仿佛带着主人濒死前最后的绝望与不甘!

铜匣!

裴姝的指痕!

太平公主的瞳孔骤然缩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强忍着巨大的冲击,厉声喝问:“人呢?坠井的女子呢?!”

兵士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回公主!井底……井底淤泥深厚,我等竭尽全力,只摸到……几块被水泡胀、几乎烂透的破布碎片……还有……还有类似骨头的硬物……但……但太碎了!根本……根本无法分辨!那潭水……太深太浑了!”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公主瞬间煞白的脸。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这沾着新鲜指痕、被暴力撬开的铜匣!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愤怒瞬间席卷了太平!裴姝!那个倔强如竹、背负血仇的少女,难道真的……被这口吃人的枯井彻底吞噬,连尸骨都化为了淤泥?!她拼死打开的铜匣里,究竟藏着什么?值得付出生命的代价?!

“抬上来!”太平的声音冷得掉渣,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她必须知道!必须知道裴姝用命换来的,是什么!

沉重的铜匣被放在铺开的油布上。太平无视那令人作呕的腥臭和滑腻的苔藓,伸出戴着薄纱手套的手,用力扳住那被撬开的缝隙,狠狠向上一掀!

“嘎吱——”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浓烈到令人眩晕的腥甜腐臭混合着劣质脂粉味,如同打开了地狱的封盖,汹涌喷出!围拢的禁军士兵纷纷皱眉掩鼻,面露骇然。

匣内,昏黄的火光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浸泡在浑浊污水中的、暗红色的、肿胀变形的东西!边缘卷曲,像一张被粗暴剥落、又被水泡烂的……人皮?!上面斑驳的彩绘痕迹——深青的眉、猩红的唇、惨白的粉底——扭曲模糊,却依旧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被精心“描绘”过的诡异媚态!

“呕……”终于有士兵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太平公主的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但她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张“人皮画”上!那眉眼轮廓……那刻意雕琢的献媚神情……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画皮!琴师画皮!胭脂醉!张氏兄弟那张完美得不似凡人的脸!

铜匣深处,在那张可怖的“画皮”下方,果然压着几卷被油布包裹、边缘已被污水浸透的卷轴!卷轴的捆绳上,残留着被用力撕扯的痕迹——裴姝在最后关头,定是抓到了它们!

“取出来!小心!”太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在侍卫小心翼翼拨开那团肿胀的“画皮”,试图取出油布卷轴时——

“轰——!!!”

一声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神都苑的东南方向猛然炸开!脚下的地面都为之剧烈一震!

紧接着,冲天的火光瞬间撕裂了洛阳城沉沉的夜幕!那火光的位置……

“明堂!是明堂方向!”有士兵失声惊呼!

太平公主猛地抬头!

只见东南方的天际,已然被映照得一片血红!浓烟如同狰狞的黑龙,翻滚着直冲云霄,即使在遥远的废苑,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吞噬一切的烈焰轮廓!象征着武周天命、帝国心脏的明堂……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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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烈焰地狱

火!无边无际的火!

巨大的、由无数珍贵巨木构筑的明堂,此刻已彻底沦为一片焚天的炼狱。烈焰如同挣脱了束缚的远古凶兽,疯狂地舔舐着朱红的梁柱、描金的藻井、彩绘的壁画!粗壮的楠木在高温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噼啪爆裂声不绝于耳,燃烧的碎屑如同火雨般漫天飞洒!浓烟滚滚,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木材燃烧特有的辛辣,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灼烫着人的口鼻和眼睛。

混乱!极致的混乱!

“走水了!明堂走水了!”凄厉的呼喊声被淹没在火焰的咆哮和木材倒塌的轰然巨响中。

无数宫人、侍卫如同没头的苍蝇,哭喊着,尖叫着,在浓烟与烈火交织的迷宫中奔逃。有人提着水桶、端着铜盆,试图泼向那吞噬一切的烈焰,杯水车薪,瞬间蒸腾起大片白气,反而助长了火势的蔓延。沉重的储水大缸被慌乱的人群撞翻,珍贵的水流了一地,旋即被高温烤干。唐代以木构为主的宫殿群,在这焚天的烈焰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秦朗的脸被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烟灰混合着汗水,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上划出道道污痕。他刚从一处即将坍塌的偏殿中拖出两个吓傻的小宫女,浓烟呛得他肺部如同火烧。他并非宫中侍卫,只是今夜当值的金吾卫巡街使,明堂起火时,他正率队在外围巡视,是第一批冲入火场的官军。

“救人!先救人!别管那些死物!”他嘶哑着嗓子怒吼,指挥着身边同样灰头土脸的金吾卫弟兄,奋力劈砍开挡路的燃烧断木,将一个被掉落横梁压住腿的老宦官拖了出来。

热浪扑面,几乎要将人烤干。视线被浓烟扭曲,耳边是火焰的咆哮和垂死的哀嚎。秦朗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与灰,目光如同鹰隼,穿透混乱的人影和跳跃的火舌,死死锁向明堂最核心、火势也最猛烈的区域——万象神宫的正殿方向!那里面……有东西!他潜伏神都多年,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混乱的契机!

突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靠近正殿西侧一根巨大蟠龙金柱的阴影里,像只受惊的老鼠般瑟瑟发抖,正试图钻进柱子底座一个被火焰暂时还未吞噬的、不起眼的雕花空洞里!那身影穿着最低阶的宦官服饰,脸上……赫然残留着尚未完全消退的、蛛网般的猩红血丝!

是那个试丹的小黄门!他竟然没死?还出现在了这里?!

秦朗心头剧震!没有丝毫犹豫,他如同一头发现了猎物的豹子,猛地撞开两个慌乱奔逃的宫人,朝着那金柱的方向疾冲过去!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就在他头顶炸开!正殿那宏伟的、象征天穹的巨大穹顶,终于承受不住烈火的焚烧,一大片燃烧着熊熊烈焰的藻井结构,裹挟着断裂的梁木,如同陨石天降,朝着小黄门藏身的柱子底座狠狠砸落下来!

“小心!”秦朗目眦欲裂,爆发出全身的力气,一个飞扑!

灼热的气浪和燃烧的碎屑擦着他的后背飞过,带来一片火辣辣的刺痛。他重重地将那小黄门扑倒在地,滚入柱子底座那个狭窄的雕花空洞!

“哗啦啦——轰!”

燃烧的巨物狠狠砸落在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火星四溅,热浪灼人!洞口被掉落的燃烧物瞬间堵住了一大半,形成了一个狭小、闷热、充满浓烟和死亡气息的临时避难所,也彻底断绝了外界的通路。

小黄门吓得魂飞魄散,蜷缩在秦朗怀里,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恐惧呜咽。

秦朗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他低头,借着洞口缝隙透入的摇曳火光,看清了小黄门那张布满残留血丝、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濒死的绝望和对眼前这个陌生金吾卫的茫然。

“别怕!”秦朗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他快速检查了一下对方,除了惊吓过度,并无明显烧伤。“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丹药……”他盯着小黄门脸上的血丝,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是谁让你试的?张昌宗?那井……废苑那口井……你知道什么?”

“井……井……”小黄门听到“井”字,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强烈的恐惧光芒,比看到这焚天烈焰更甚!他猛地抓住秦朗的手臂,指甲几乎抠进肉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六……六郎……他……他……”小黄门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井……井底……有鬼……有鬼啊!他……他们剥……剥……”剧烈的恐惧让他语无伦次,身体筛糠般抖着。

秦朗的心沉了下去。废苑枯井!剥皮!果然与裴姝追查的案子有关!与那铜匣有关!与张昌宗有关!

突然,小黄门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自己肮脏破烂的衣襟最深处,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东西,死死塞进秦朗沾满烟灰血污的手中!

入手冰凉、坚硬,带着金属的质感,边缘似乎有些弧度。

秦朗借着洞口晃动的火光,摊开手掌。

半块鱼形符信!

青铜铸造,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绿锈,但依旧能看出其形制古朴,鱼鳞纹路清晰,鱼眼处是一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孔洞。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人为暴力分开。这绝不是普通的装饰物!这形制……这是前朝遗制,近乎失传的——调兵鱼符!而且是级别极高、可以直通禁军要害的那种!

“兵……兵……”小黄门死死盯着那半块鱼符,眼神涣散,气息越来越微弱,仿佛这鱼符耗尽了他最后的心神。“井……通……通……”他艰难地翕动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火……火是……灭口……公……公……”最后一个字未能出口,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头一歪,身体软了下去,只剩下那布满血丝的脸,凝固在无尽的恐惧之中。

死了。

半块冰冷的青铜鱼符,静静地躺在秦朗沾满烟灰血污的掌心,残留着小黄门最后绝望的体温。洞口外,是明堂焚天的烈焰和木材倒塌的轰然巨响,火光照亮了秦朗震惊到极点的脸。

井通?通哪井通?通哪里?火是灭口?公……公主?太平公主?!

这小宦官用命传递的信息和这半块鱼符,指向的真相,比这焚天的明堂烈焰,更加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