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在土墙上投下摇晃的阴影,沈清婉将那枚青玉莲花佩小心翼翼地藏进灶膛最深处的砖缝,指腹触碰到一片湿冷的苔藓。就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被粗暴推开。她猛地缩回手,沾着些许草木灰的指节在满是补丁的襦裙上飞快蹭过。
“鬼鬼祟祟藏什么呢!”柳莺莺那双大红绣鞋率先踏入门槛,她今日穿了身胭脂红的裙摆,如同毒蛇般扫过满地狼藉。她两根涂着鲜红蔻丹的纤指拈着块通体温润的羊脂玉佩,流苏穗子垂下来,几乎要打在李二狗的鼻尖,“你汉子昨夜输红了眼,拿这玉佩抵押,说是在你这贱人箱笼底翻出来的。我倒瞧着,这可是宫里头的物件。”
沈清婉喉头猛地一紧。那玉佩她认得,是父亲五十大寿时宫中御赐的“吉祥如意佩”,本该随着抄家清单入了内务府,怎会落到李二狗手中,又到了柳莺莺这里?灶膛里的青玉莲花佩骤然变得无比灼人。她飞快瞥了一眼李二狗腰间松垮垮的荷包——前日当铺掌柜给的那点碎银,果然又被他输得精光。
“臭娘们瞪什么瞪!活像老子冤枉了你!”李二狗被柳莺莺捧得有些飘飘然,借着酒劲一脚踹翻了院中那只缺了口的矮凳,“要不是莺莺妹妹眼尖识货,我还当这破石头不值钱!说,你这贱人是不是还偷藏了其他宝贝!这块既然是宫中之物,你那死鬼老爹肯定不止这一块!”他醉眼迷蒙地凑近,满嘴酒气混合着柳莺莺身上劣质的脂粉味,熏得沈清婉几欲作呕,“我可听说了,最近萧将军府上查得紧,像是在找什么要紧的物件……”
柳莺莺突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娇笑,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她指尖巧妙一转,那枚“吉祥如意佩”便倏地滑入她深不见底的衣襟内袋:“二狗哥,你昨夜不是还念叨着,想请萧府的侍卫兄弟们吃酒疏通门路么?说不定,这真是人家将军府不慎遗落的。沈家姐姐到底是当过尚书千金的,最是清楚这些达官贵人的喜好,或许她那里,还有更好的‘引路石’呢……”
“哐当!”一声巨响,并非来自门外,而是沈清婉手中的菜刀狠狠剁在了满是裂痕的旧砧板上。案板上唯一几颗蔫黄的青菜,瞬间被斩成了整整齐齐的细段。她握着刀柄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当她缓缓抬起眼时,眼神冰冷如腊月寒潭,李二狗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那眼神,让他瞬间想起了冬日里护崽的母狼,凶狠而决绝。
“午时,收菜税的王麻子该上门了。”沈清婉的声音像浸过刺骨的井水,没有丝毫波澜,“当铺的钱,既然柳姑娘已经‘替’二狗哥还了赌债,那这税钱,也劳烦柳姑娘一并垫付了。”刀尖在砧板上轻轻一点,挑起竹篮里仅剩的两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丢在柳莺莺脚下,“我去西市买些粗盐,顺便看看,能不能寻摸到些便宜的草药,给二狗哥醒醒酒。”
铜钱落在积满尘土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柳莺莺弯腰去捡那两枚铜钱时,眼角余光瞥见沈清婉踏出门槛时留下的浅淡脚印里,似乎渗着一丝极不明显的淡红色——那双打了补丁的粗布鞋底,不知何时早已磨破,细小的血珠混着尘土,在她眼中开成了一朵诡异的梅花。
——
西市的喧嚣声浪,裹挟着鱼腥、汗臭与廉价香料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沈清婉将头上那顶破旧的帷帽又往下压了压,遮住了大半面容,篮中仅有的几个鸡蛋随着人群的推挤,在干草垫子间轻轻碰撞。她谨慎地避开几个巡街的厢兵,正要拐进一条专卖杂货的窄巷,绸缎庄前忽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几个衣着光鲜的纨绔少年正围着什么起哄。不知是谁尖着嗓子喊了一句:“快看!那不是萧将军的黑龙旗吗?将军昨日才回京述职,今儿就亲自巡城了?”
沈清婉心头一跳,手下意识地一抖,一个鸡蛋磕在篮子边沿,裂开一道细缝,蛋清缓缓渗出。
“哎哟,小娘子,你这蛋可惜了。”旁边一个卖藤编的老汉见状,好心地从摊上抽出一张干荷叶递过来,“快用这个包上,莫糟蹋了……”话音未落,三个面带痞气的黑影已然拦在了她的摊前。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的疤脸汉子,淫笑着伸出手就要去掀她的帷帽:“哥几个跟崔大少赌了十个大钱,就赌这小寡妇的面纱底下,是不是比醉仙楼的头牌还俊!”
蛋黄混着蛋清从沈清婉冰凉的指缝间滴落。她猛地后退一步,却踩到了身后某个路人坚硬的靴尖,后背“咚”的一声重重撞在了旁边挂满藤筐藤器的木架子上。一只油腻的脏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汗臭,就要摸到她腰际的刹那,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清越悠长的马匹嘶鸣,紧接着是整齐划一的铁蹄踏地声!拥挤的人群如受惊的鱼群般,骤然向两边分开,一队身披玄甲、手持长戟的骑士如黑色潮水般涌现,秋日阳光下,他们铠甲上的纹路泛着令人心悸的冷光。
“是萧将军!真的是萧家军的黑龙旗!”一个卖糖人的小贩失声惊叫起来,手中的糖画签子都掉在了地上。沈清婉趁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猛地矮身,像只受惊的兔子般钻入了人群的缝隙。慌乱之中,头上的帷帽却被旁边一个货摊伸出的横杆树枝勾住,飘然坠地。就在她俯身想要拾起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正从不远处踏着沉稳的步伐行来。马上之人身姿挺拔如松,玄色铁甲更衬得他面容冷峻。隔着数丈距离,她依然清晰地看见,那张比三年前上元春猎时更显棱角分明的侧颜上,一道寸许长的新添疤痕,从左边眉梢斜斜划过,没入坚硬冰冷的铁甲领口。
是他!萧诀!
马蹄声越来越近,几乎就在咫尺!沈清婉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捡拾那顶帷帽,猛地低头,蜷缩着躲进了一个堆满蓑衣斗笠的摊子底下。一双绣着狰狞黑龙纹的军靴踏过她眼前泥泞的洼地,溅起的几点冰冷水珠,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紧紧攥着篮子的手背上,比记忆里三年前朱雀大街上那场突如其来的春雨,要凉得多,也冷得多。
——
暮色如同墨汁般迅速爬上破旧的窗棂时,沈清婉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的掌心早已被尖锐的指甲掐出了几道深深的血痕。灶台上那碗早上剩下的冷粥,表面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皱皮。李二狗粗野的咒骂声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踹门而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身形彪悍、眼神阴鸷的陌生汉子。
“就是她!官爷,绝对是这个贱人偷的!”李二狗像拖死狗一样揪着沈清婉的衣领,将她狠狠搡到昏暗的油灯下,指着她的鼻子对那两个汉子谄媚地说道,“萧将军府上丢的玉佩,十有八九就是她这个扫把星偷的!她以前可是尚书府的小姐,手脚不干净得很!”浓烈的酒臭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的名贵沉香气息。沈清婉的目光迅速扫过那两个汉子腰间悬挂的鎏金铜牌——牌面上夜枭鸟的鸱吻图腾,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狰狞如活物。是夜枭卫!皇帝的爪牙!
其中一个身材瘦高、鹰钩鼻的夜枭卫,用一种审视货物的冰冷眼神上下打量着沈清婉,突然伸出两根如同枯枝般的手指,狠狠掐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沈家大小姐,好手段呐。丹书铁券都保不住的沈家,倒是让你悄无声息地留下了御赐之物。”他冰凉的手指如同毒蛇般沿着她的颈侧缓缓划过,语气森然,“我们还听说,今儿个在西市,萧诀将军……差点就当街认出你了?”
被掐得生疼的沈清婉,那双因愤怒和屈辱而绷紧的脊背却在这一刻奇异地放松了下来。她甚至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极浅、却足以让在场三个男人齐齐怔住的笑容:“这位大人既然能查到御赐玉佩,想必也知道,当年先帝为何独独赐给我父亲那枚‘吉祥如意佩’,而非其他纹样?”她的声音起初轻柔如羽,说到最后一句时却陡然转厉,眼神亮得惊人,“因为当年先帝密令家父肃清朝中夜枭奸党、以保江山稳固的亲笔密旨,至今,仍完好无损地收藏在我沈家祠堂祖宗牌位后的紫檀木匣之内!你们说,若是那份密旨重现天日……”
话音未落,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瓦片碎裂的轻响,以及一声极低的闷哼!两个夜枭卫脸色骤变,交换了一个眼神,厉喝一声“什么人!”,便如猎豹般猛地窜了出去!然而,当他们追到墙头,却只看到半块啃得干干净净的芝麻胡饼,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月光下——那胡饼的形状和大小,依稀正是白日里西市那个卖藤编老汉摊子上常见的样式。
李二狗早已被沈清婉那番话和夜枭卫的反应吓得瘫软在地上,裤裆里一片湿热。而沈清婉却死死盯着那两个夜枭卫消失在门外黑暗中的背影,指腹紧紧摩挲着灶台边沿一个不起眼的缺口。那里,还嵌着半片昨夜剁菜时故意磕破的碗底碎瓷,锋利如刀。
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已是三更。她深吸一口气,从冰冷的米缸最底层摸出一个用靛蓝色粗布包裹的小包。里面,是三年前她及笄礼上用过的一套细密绣花针,每一根都还闪着幽幽的寒光。在绣花针旁边,平平整整地叠放着一张用羊皮绘制的舆图——那是她弟弟沈砚在三年前随军出征北疆前,偷偷塞给她的北疆边防简图。而此刻,这张旧地图的背面,却用极细的墨线,新勾勒出了一幅京城宅邸的后巷舆图,终点处,赫然标注着“将军府,书房”四个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