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相互试探

南京户部架阁库内,浓郁的书墨气息扑面而来。

高大的樟木书架,整齐排列,直抵屋顶。

架上层层叠叠,皆是历年黄册、鱼鳞图册、钱粮奏销册籍,浩如烟海。

照磨张诚引着杜延霖、钱有光及两名文书来到一处书架前。

此处存放的正是两淮盐运司历年奏销册籍。

张诚一挥手,几名书办小心翼翼地搬出数口沉重的黄铜包角樟木大箱,然后将那些账册分门别类地往箱子里装。

“秉宪,嘉靖二十七年至三十四年,两淮盐运司上报户部的正课、余盐、工本银、引额奏销总册及分项细目,尽在于此。”张诚躬身道:

“按规制,秉宪可在此库旁专设的公廨查阅,不得携出。下官立刻命人打扫公廨,备好笔墨纸砚。”

“有劳张照磨了。”杜延霖微微颔首。

“分内之事,不敢言劳。”张诚揖了一礼,随即快步退下,指挥两名衙役前去布置公廨。

“杜秉宪,”而一直默然立于杜延霖身后、双臂环抱的钱有光,此时忽然悄无声息地上前两步,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

“今日之事,秉宪勿怪赵浙曹(赵文谦)。他也是...身不由己。”

杜延霖微微转过头来看着钱有光,没有接话,只是静待下文。

钱有光身子身子又向前凑近半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

“赵浙曹此人秉性,最是谨小慎微,向来不敢行差踏错半步。他今日百般推诿,实非存心刁难秉宪,而是…他头顶悬着一柄利剑,容不得他不如此行事。”

他故意停顿,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杜延霖的眼睛:

“秉宪可知,是何人手持这柄利剑?”

杜延霖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探究的疑惑:

“哦?愿闻其详。”

“正是南京户部尚书,孙应奎孙部堂。”钱有光一字一顿道,目光紧紧锁定杜延霖的反应:

“孙部堂原为北京户部尚书,位高权重,只因前年…嗯,些许风波,为人所劾,才右迁南京。其心中块垒,可想而知。”

杜延霖了然地点点头。孙应奎从实权在握的北户部贬到南户部,这其中的落差与怨气,不言而喻。

钱有光见杜延霖听得专注,言语更加露骨直白:

“孙部堂此番贬谪南京,虽远离中枢,却从未熄了重返庙堂之心。扬州王茂才何人?乃是严阁老夹袋中亲近人物,此番栽在秉宪与王制台手中,孙部堂视为天大良机!他正欲向严阁老示好,如此机会送上门来,他岂能坐视不理?”

“这南京户部衙门,本是孙部堂的地界。赵文谦身为其下属,他今日阻挠,不过是奉孙部堂之命,意在拖延时日!只待浙直总督杨宜杨制台那边出手,对扬州王制台施压,逼其交出王茂才等人。只要人落入杨制台手中,此事便大有回旋余地了。”

钱有光这番话信息量极大,而且话说的极为露骨,就差直接明言赵文谦是孙应奎的人,而孙应奎有意攀附严嵩,算是大半个严党。

“诚如钱司计所言,”杜延霖听完,目光骤然转深,直视着钱有光那张看似坦诚的脸庞,问道:

“那今日本官舟抵龙江关,前来迎接者为何是司计你?而非赵浙曹或其他孙部堂心腹?如此紧要之联络、安抚、乃至窥探本官动向之事,由孙部堂心腹出面,岂非万全之策?”

说到这,杜延霖转过头去,幽幽道:

“钱司计之立场与动机,实在令本官费解啊!”

“秉宪明察秋毫…”钱有光轻笑一声,言语间更显玄机:

“他赵浙曹为难秉宪是奉命而来,我钱有光今日向秉宪剖白内情,自然也是奉命而来。至于奉的是哪位老先生之命嘛…”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再次意味深长地看了杜延霖一眼,才缓缓道:

“秉宪他日…自会知晓。”

言罢,钱有光目光灼灼,紧紧盯着杜延霖,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股探询的迫切:

“听闻扬州王茂才等人勾结倭寇、屠戮黎庶、构陷钦差,其罪罄罄竹难书!南京城中正直之士闻之,无不切齿!然其背后牵连之深,想必秉宪亦有所察。”

钱有光点到即止,目光紧紧锁住杜延霖的表情,试探着问道:

“秉宪此番雷霆手段,直捣黄龙,实令吾辈振奋!只是...不知秉宪于此番风波之中,对这‘身后之人’,持何态度?是点到即止,只办扬州之案?还是...”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欲穷根究底,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

杜延霖心头一凛,心道这南京果然是虎踞龙盘之地,刚入城,就有大佬按捺不住,派人来试探他了。

但这幕后之人藏头露尾,显然也对严党权势心存忌惮,格局远逊王诰。

而且这钱有光虽然嘴上冠冕堂皇,但话也不能尽信,说不定他也是严党的马前卒,和赵文谦唱双簧来套他的话。

于是杜延霖脸上波澜不惊,迎着钱有光探究的目光,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浅笑:

“钱司计言重了。杜某奉旨巡盐,职责所在,唯‘盐课’、‘赈灾’四字而已。扬州一案,通倭屠民、构陷钦差,证据确凿,自有国法昭彰。至于其他...”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架阁库中堆积如山的账册,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

“...杜某只认证据,只循国法。无凭无据之事,杜某岂敢妄议?国之柱石,非可轻言。当务之急,是厘清盐课账目,筹足赈粮,解三秦倒悬之急。其余种种,自有圣心独断,非我等臣下可以妄加揣测。”

这番话,滴水不漏,含糊其辞到了极致。

钱有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只得讪讪道:“秉宪...勤勉王事。在下感佩。”

就在这略显凝滞的沉默中,架阁库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孙德海那拔高了几度的、带着明显惊慌的声音:

“秉宪!杜秉宪!大祸!天大祸事了!”

孙德海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煞白,额角见汗,也顾不上什么体统,对着杜延霖急声道:

“在下替杜秉宪去总督行辕投递拜帖…那杨制台…他…他根本不容分说!只看了一眼帖封,便…便勃然暴怒!””

孙德海的声音带着颤抖:

“他...他看了拜帖,当场就将它撕得粉碎!拍着桌子大骂秉宪‘不识抬举’、‘目无法纪’‘狂妄悖逆’!随后就下令...”

他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门口方向:

“...命总督标营的千户刘振彪带兵,即刻‘请’秉宪...不,是‘押解’秉宪前往行辕问话!人...人已经到架阁库外面了!全是披甲执锐的总督标营精锐!那刘千户一脸杀气...秉宪,快...”

孙德海话说的语无伦次,看来他也被杨宜迁怒了,被吓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