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夜谈

烤兔肉的香气越来越浓,红璃睁开眼睛,这几日她忙着救人劳累不已,白日行路的时候,干脆在车上睡了一觉。

红璃轻手轻脚地钻出马车,夕阳的余晖正照在她的脸上,她眯起眼,适应着突然的光亮。

车外,白铁骨正蹲在篝火旁翻烤野兔,兔肉表面已经烤得金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醒了?”白铁骨撕下条兔腿递给她,“刚烤好的,撒了野花椒。”

红璃接过兔腿,油脂滴在手腕上,烫得她轻轻“嘶“了一声。

肉烤得恰到好处,野花椒的香气混合着肉香,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饿。

月亮升起的时候,众人围坐在火堆。

老岩康喝了碗米酒,一时兴起,开始用他沙哑的声音唱起歌谣。

黑子听得入神,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赛噶:“这歌唱的啥意思?听着怪好听的。”

“这是家乡的意思,就说孩子快些睡吧,每一个游子终要回到家乡。”

“家乡啊!好多年没有回去了。”白铁骨长叹一声,陷入迷离。

红璃拨弄着火堆,抬头问道:“白大叔,你家在那里啊?听你口音,你是北方人?”

“陕西。”白铁骨捡起一根烧焦的树枝,用它在地上划了道深深的痕迹,“崇祯七年,整整八个月没下一滴雨。”

树枝在灰土里戳出几个小坑,”我娘把最后半碗麸皮粥给了小妹,自己啃树皮。第三天早晨,我发现她们身子都僵了。”

火光映着他的脸上的每道皱纹,他停顿了一下,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我爹带着我,和全村...不,全县还活着的人聚在一起。我们去县城吊死了那个狗官,砸开了粮仓,那年我十二岁,第一次杀人。”他的拳头无意识地握紧,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那些粮食,都是这八个月从老百姓嘴里扣出来的,本来我们可以靠这些熬过荒年的。”

他自嘲道:“然后我就跟着八王,一路走过陕西、河南、湖北、四川,最后我这个贼寇却成了南明的兵将。”

他指了指张冲,“老张你也是陕北人,你是怎么混到云南?”

张冲叹了口气:“和老白一样,那几年陕西干旱,能活下来的人,要不是去当流寇,出去抢粮,要不去当兵吃皇粮,去剿流寇,有时缺粮也要去抢。”

他自嘲一声:“人说官匪一家,要我说,明军有时候可比我们流寇狠多了,我们只抢大户,他们可是见谁都抢,还随意杀人当作军功。”

老周灌了口酒。“崇祯十一年,我跟着师傅在济南府,准备骗一个大户的钱。“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干涩,“十二月二十三日小年夜,建奴破了城。我师傅和那个大户全家人都死了,我躲在尸堆里三天三夜才躲过来。”

他摇摇头,接着说道:“后来跟着流民到了河南,遇上李闯王的队伍。我见到刘宗敏大将军,我对他说,他以后会当侯爷,他一高兴,就把我收作了他的亲兵,说等当了侯爷,给我富贵!”

众人哄笑起来,黑子拍着大腿:“老周,你这这张嘴果然厉害,连刘将军都被你给骗了。”

“呸,你就说他后来当没当侯爷?”老周转头朝众人笑骂了一句,然后接着苦笑摇头,“后来他确实当了侯爷,却在一片石大败,一路败到九宫山被俘被杀。

我呢,运气好逃了出来,又败到云南,富贵没见着,倒把半辈子搭进去了。”

“辽阳。“老赵突然开口。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老兵,此刻盯着跳动的火焰,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刀疤:“万历四十六年四月,老奴破城。我爹带着身孕六个月的娘,从西门水道逃出来。”

火光映照下,那道疤像条蜈蚣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他们一路落到河北,生下了我,可是崇祯二年,己巳之变,后金入寇,他们还是没逃过鞑子的刀。”

“我那时十一岁,娘用身体护着我,但是鞑子捅穿她的身体,我身上也挨了一刀,身上这条疤痕就是那一刀留下来的,我运气好侥幸没死,后来跟了左良玉,本来想跟着这厮,能杀鞑子给父母报仇。”

“可左良玉那厮,镇压农民军卖力,见到鞑子的军队就闻风而逃。”

“他儿子比他还不如,弘光一年,在九江,这狗崽子就降清了。“火光中,他脖子上的青筋凸起,“老子忍不了,就当了逃兵,然后一路跑到湖南,当了何腾蛟的兵,又辗转到了云南,最后成了白文选的兵。”

黑子往火堆里扔了块松明,火焰“轰“地窜高。“永历四年十一月,尚可喜破广州后屠城。“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我趴在珠江边的芦苇荡里,看着他们把我爹吊在城门上。”

他突然扯开衣领,露出肩膀上的烙印:“这是清军的'逃人'印。我在他们营里当了两年马夫,才找到机会跑出来,到广西投了李晋王。“

白铁骨转向红璃,对红璃一笑,“丫头,那天我们说没有家,这是真话,”他环视众人,“我们这群人都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打死也不降清了吧。”

红璃站起身,正要说话,突然她眉毛一皱,朝林子望去:“林子里有人!”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衎乐已经弓身窜入林中,不多时,他折返回来,手里提着一个瘦小的身躯。

正是早上放走的那个野人少年。

白铁骨眉头紧锁,手已按在刀柄上。“今天他跟了我们一路?”

黑子性格莽撞,闻言拔出短刀,“他跟着我们,定是想引来野人,再偷袭我们一次,我宰了这个家伙!”

说着就要上前,却被衎乐伸手拦下。“林子里就他一人,没有其他野人,”他低头看向被按在地上的少年,“看情形,好像是来找顾先生的?”

“找我?”顾言饶有兴致地蹲下身,看着被衎乐按在地上的少年,少年虽然被制住,眼中却没了先前的敌意,反而带着几分倔强的期待。

顾言笑道:“既然愿意来,那就跟着我吧。”

他打量了一下少年,扭头对赛噶说道:“赛噶,你拿套衣服给这个孩子,回头我补你银子,总不能让他一直光着身体。”

“顾先生要衣服,拿去便是,谈什么银子!”赛噶爽朗一笑,从行囊取出一套粗布衣衫递给野人。

少年接过衣服,却试了几次也穿不进去,顾言笑着蹲下身来,亲手帮他整理衣襟,系好腰带。温言道:“既然你愿意跟我,我就给你起个名字,叫周五吧。”

“周五?”衎乐挑了挑眉,忍不住插话道:“顾先生,既然是家仆,为何不姓顾,另外五这个字有何深意?”

顾言笑而不答,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少年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笨拙地学着汉人作揖,用生硬的腔调重复道:“周...周五...”

赛噶笑着拍了拍新同伴的肩膀:“好名字!以后你就跟着顾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