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于成恩——最后剩下的那个战士

于成恩,83岁,原四野49军战士,汤原县永发乡宏图村人。1947年在辽宁庄河参军入伍当机枪手,先后参加了解放沈阳、营口、鞍山、辽阳的战役,荣获二等战功一次。在解放辽阳战役中负伤,定三等甲级残疾,在沈阳荣军学校学习一年文化课,1948年复员回家务农。(2006.2.20)

采访于成恩那天很冷,是倒春寒的季节,偌大的炕上,一个弱小的老头蜷缩在被子里像哀鸣一样地哭着,旁边站着一位中年女子一脸无奈地劝说着什么。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想过问但没好意思,可我马上意识到,这个躺着的老头就是老战士于成恩。

我表明来意,老人家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竟冲着我微笑了一下,热情地让我上炕,他说中年女子是他的儿媳妇,然后他便开始了滔滔不绝的讲述。1947年于成恩的家乡辽宁庄河解放了,从小就苦大仇深的他有了房子和土地,那个时候他从心里高兴,感激共产党给了百姓好日子。招兵的时候,于成恩也没有跟谁商量,就坚决地报了名。他说,国民党离我们这不远,还有地主的“清扫队”总来捣乱清算,他们对穷人很坏又恶毒,好日子会被他们毁了的。共产党是为人民打天下的,人家需要我就报名。他这边报了名,那边年轻的媳妇很难过,天天哭天抹泪的,担心儿子刚出生两个月没有人照顾,还有这一去枪林弹雨能不能回来呀!他说:“我那个时候讲义气,讲光荣,血气方刚的劲头上来什么也不顾,戴上红花,穿上军装,扛上大枪就坚决地跟部队走了。”

他入伍在四野49军当机枪手。解放鞍山战役中在攻打千山的时候,那年雪特别大,天特别冷,吐口吐沫都能冻成冰。国民党顽敌为阻止解放军进攻,昼夜挑水把山坡都浇成了冰面,战士们在进攻的时候连滑带摔上不去,伤亡也很大,最后只好先撤退。后来大家想出个办法,在牛皮乌拉上绑个铁马掌,这下走冰道容易了,战士们直接冲锋登上了山头。到了山顶一看,国民党兵都躲到了战壕暗道里面不出来,那些暗道碉堡上面全部都用厚厚的铁板焊死盖上了,即使在一边弄几个窟窿,也是枪打不着,手榴弹炸不着,战士们围着碉堡暗道急得直转圈。于成恩很聪明,他和几个战士研究出了个办法,拿辣椒面把敌人呛出来。战士们四处去找辣椒面,然后把手榴弹包上辣椒面顺着窟窿扔下去。这招真好使,手榴弹一炸,辣椒面四处飞扬,把国民党兵都呛着了,顺着嘴和鼻子流血。

故事讲到了一个多小时的时候,于成恩忽然停了下来,扭动着身体,一脸的痛苦,无奈地看着地下站着的儿媳妇。儿媳妇顺手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便盆,俯下身掀开被子,就开始给于成恩接尿。原来我进屋的时候,儿媳妇要给他接尿,于成恩觉得屋子里就他和儿媳两个人不方便,怎么也不同意,老人正在经受精神上的折磨与身体上的折磨,现在他实在是憋不住了,还好有我在跟前。在我的帮助下,老人完成了排尿。看着他难受痛苦的样子,我询问了具体病因。原来于成恩的晚年生活本来很好,未曾想去年得了脑血栓,虽然被救了过来但只能瘫痪在炕上,而且只有一只胳膊能动弹。虽然他的老伴早年去世,但儿女很孝顺,4个姑娘加上儿媳妇天天轮流来伺候他。这一病,让他又经历了一次人生的考验。

在后来的解放辽阳战斗中,于成恩经历了战争中的全部险恶和残酷,也锤炼了他坚强忍耐的精神意志。他说:“辽阳战斗最艰苦,我就是那一仗负的伤。”晚上开始总攻时,我军集中了两个纵队四个团的兵力围城,六中队从西城向里冲,四中队从东城向西打,准备两下合围夹击。我们打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劲,国民党也没有这么难打呀?结果冲锋的时候才看清楚都是自己人,国民党早就打跑了,我们自己和自己打起来了。正在大家都疑惑还没有缓过劲来时,外面街道又打起来了,这次我们吸取了教训,不敢盲目开枪,害怕伤了自己人。我们开始先喊话,喊了半天,越喊那边打得越凶,这才知道敌人反攻了,敌人纠集了很多兵力反扑。这一仗打得真艰苦,反复拉锯一直打到天亮,进攻部队伤亡不少。此时,敌我双方都开始打炮,密集的炮弹每隔两三米一发。炮声刚停下来那边冲锋号就响了,连长端着新缴获的卡宾枪在前面冲,于成恩端起机枪紧跟着也冲。跑到一个小山坡下,看到有一队敌人逃窜,他就端着机枪开始扫射。国民党部队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一会儿一梭子子弹,打得前面的敌人像割草似的倒下一片。他说他那个时候打得头脑都有些混乱了。

于成恩的故事讲得很累,我听得也很痛苦,老人家重病在身,几次我都想放弃这次采访,让他休息下,但他却坚持讲述,他说:“我没几天活头啦,我平生第一次讲这些,不讲就带到棺材里去了。”

占领了山头后,只有他们一个连的人马,在连长的带领下,冲进了山下敌人的阵地。刚一到山底下的平地上,就遭遇到了敌人的火力抵抗,好多挺机枪组成的火力网把冲锋的战士撂倒一大片。他们勉强冲到对面的河沿上,冲在前面的连长被打成重伤,没有人指挥,大家停了下来。这时,连长不能说话了,电话线也断了,打不通电话,敌人此时开始反扑,黑压压地冲了上来。此时,于成恩他们还在敌人的阵地上,他们一个连现在就剩几十个人了,怎么也阻击不了敌人,又是孤军作战,但没有命令他们谁也不敢动。眼看着阻击的战士一个个倒下,就剩下不到二十人了。入伍的时候他们村在这个连有四个人,现在就剩下两个人了,心头紧得哭都哭不出来。在这紧要关头,于成恩站出来说:“咱们撤吧,要不咱们都死在这儿了。”于是他们边开枪掩护边撤退,另一个机枪手手指头都打掉了还抱着机枪扫射,连长这个时候也死了,一句话都没有说,于成恩把他规整地放到一边,带领大家继续向外突围。班里有个姓沈的小伙子扛了两挺机枪,带上战友的8颗手榴弹向后撤,结果被敌人的炮弹炸着了,还引爆了他身上所有的手榴弹,当时就血肉横飞了。这个时候敌人已经追击到了跟前,叫喊着要抓活的。于成恩眼睛都红了,脑袋热血灌顶,他说,豁出去拼了,怎么也是活不成了。他呼啦一下地站起来,用机枪扫倒最前面的敌人,喊叫战友们快跑。这时,一发我军攻击的炮弹落下来崩倒了他。他说,因为我们已经冲到了敌人的前沿阵地,我军正在后方炮击敌人阵地,不知道前沿有自己的战士。于成恩起来一看身上没有受伤,就是头昏脑涨,嘴里吐血沫子,原来是上牙床被打碎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回头看看跟前的战士,只剩下最后一个负重伤还活着。于成恩想,当初说好了一个都不能丢,虽然彼此还不太认识,也不能够扔下他一个人,他不顾自己满脸鲜血,扛着最后一个受伤的战友往回跑。他说,那个战士的头上开了一个大

在这偌大的一栋房子里,西屋是45岁的儿媳妇,东屋是80多岁瘫痪的老公公,吃饭要她一口口喂,屎尿得她一盆盆接。每次于成恩都是紧闭双眼,痛哭流涕,难以接受。在战场上他可以英勇地不顾一切地冲锋,而面对道德亲情他再也过不了感情这一关,于成恩甚至盼着自己快点死去。

口子,血顺着他的肩膀淌,扛到自己家阵地上时那个战士已经死了,全连最后就剩他一个人回来了。说到这里时他老泪纵横,下巴抖动着抽噎,突然哭着喊出声说:“全连一百多号人,最后就剩我一个人了!”那哭声“啊啊”的好像是从心底喷涌而出向空中的最后的释放。他儿媳妇转过身脸冲着窗户,我则仰头靠在了墙上……我给老人家擦了一下满脸的泪水鼻涕,轻轻地问他:“你不觉得你是个英雄吗?”他说:“我们所有战士都是英雄。”

在阵地的包扎所,眼看战斗要结束了,于成恩亲眼看到有很多人上一个山头插红旗,上去一批被打倒一批,大家只想着插旗了,那人死得都上摞了。他说,插上红旗也胜利了,大家都争着照相,首长还喊话说:“你们是辽阳人民的功臣!”

这一仗我军牺牲800多人,消灭国民党王牌的新六军暂编五十四师以及辽阳管区以下官兵,计有1.1万余名,还缴获了大量的武器装备,于成恩也立了一个小功。于成恩伤好后,被定为三等甲级残疾,1948年就复员回家务农了。他说,1960年困难时期,我们四口之家饿得不行,据说黑龙江能吃饱,就带着手续逃荒来到这里,在这个山村里过了几十年舒心日子。到了老年他瘫在了炕上,时间久了,儿女们大都伺候不起了,因为他们还要种地、打工、生活,所以只能扔下老儿媳妇郭淑芳一个人来照顾他。家有一垧多土地没有人来耕种,时间长了儿媳妇郭淑芳倒是从容对待了,她说,就当是自己的亲爹,我就不想那么多了。很多时候我心里也挺憋屈苦闷的,晚上睡觉都是哭着醒的,怎么什么事情都让我摊上了呢?郭淑芳是个干净利落,嘴硬心软的人,可是每当说到这里时,她总是委屈无奈,哭得两眼通红。她说,有时候真的受不了,多少次我要去找政府帮助,可是公公怎么也不同意,还说他没有几天活头啦,别给国家找麻烦了。

晚年的于成恩没有摆脱疾病的折磨,在我第一次采访的一个月后于成恩老人就逝世了。第二次采访的时候,我看着当初于成恩老人躺着的那铺炕空空荡荡,心头有些堵得难受。忽然耳边响起老人家说的一句我当时没有在意的话:“吃水不忘打井人哪,没有我们打天下,哪有你们的好日子。”我忽然体会到了这句话里的含义,内心里隐隐作痛……

我很想去看看老人家的坟茔,这或许是出于良心和情感上的亏欠,我走了几里路在山上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个埋葬于成恩老人的新坟。此时,我站在山上,风湿润了眼睛,我默默脱下了帽子屈身弯腰:一鞠躬,对不起老人家,约好再见的,您却默默告别了人世;二鞠躬,我敬仰,您是我心中的英雄;三鞠躬,静静地安息吧,苍天荒凉之下,毕竟您还是在家乡的土地上长眠守望。

儿媳妇郭淑芳告诉我说,那天给于成恩老人送葬去了很多人,都是全村的乡邻,都说少了一个好老头,却没有一个人提及他是什么战场的功臣和英雄,大伙也都不知道,于成恩也从来都不讲,即使是我们家人,也是在你上次的采访中,才第一次知道了他战斗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