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轻纱般未散，眼前一片朦胧，扶苏已在院中磨剑。
那剑身在晨雾中隐隐闪着寒光，剑身与磨石摩擦，发出“嘶嘶”的声响，好似一条蛰伏的蛇在吐着信子。
石杵与药碾有节奏的“砰砰”声响从西屋传来，如同一首单调却又坚定的晨曲，莫若晴比他起得更早。
他握剑的手顿了顿，剑刃映出他眼底那如蛛网般的暗纹——昨夜李福那半张血书还在枕下，“私造铜“三个字像三根钢钉钉进他太阳穴，他能感觉到太阳穴处一阵阵地刺痛。
张衡的定金是赵府新铸的银钱，李福的密报又指向张衡私造，这两条线在他脑子里拧成一股绳，勒得人喘不过气，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阿苏哥。“莫若晴端着药盏跨出院门，青布裙角轻轻拂过地面，沾着晶莹的晨露，在晨光下闪烁着微光。
她的脚步轻盈，如同一只灵动的小鹿，“喝碗参汤，驱驱寒气。”
他接过碗，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药杵磨出来的，粗糙而又坚实。“你昨夜没睡好。“她突然说，目光扫过他眼下那如墨般的青影，“李福的信...“
“先顾眼前。“扶苏仰头饮尽参汤，那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喉间散开，如同胆汁一般，随后参须的甜又慢慢化开，像是在苦海中泛起的一丝希望。“赵德若真在，我得让他信我是个只图银钱的药贩子。“他扯了扯身上的粗布短打，前襟还沾着半块没洗净的药渍，散发着淡淡的药香，“这样像吗？“
莫若晴突然踮脚替他理了理衣领，指尖在他喉结处轻轻一按，那轻柔的触感如同羽毛拂过：“像极了。“她的声音轻得像晨雾里的蛛丝，若有若无，“但我总觉得张衡...他上个月收了我三车野山参，却连价都没还。“
院外传来梆子“梆梆”的声响，是更夫换班，那声音在寂静的晨雾中回荡，仿佛在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扶苏把剑收进靠墙的药箱，箱底压着莫若晴塞的鹤顶红纸包，那鲜艳的红色在昏暗的角落里格外醒目。“我走了。“他转身时碰倒了墙角的药篓，几株麻黄叶散落在地，叶片在地上微微颤动，和昨夜竹筒上系的那片一模一样。
张衡的商铺在西市最南头，门脸挂着“万昌“二字的褪色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灯笼的影子在地上摇曳，和昨夜他望见的那团妖火重合。
扶苏刚跨进门槛，一股浓重的硫磺味扑鼻而来，那刺鼻的气味如同针一般刺进他的鼻腔，这不是药材该有的气味。
张衡从柜台后转出来，腰间的玉佩“叮叮当当”作响，好似一串杂乱的音符，他笑得比蜜还甜：“苏兄弟来得早，我正让人备车。“
马车载着两人穿街过巷，车帘缝隙漏进的风里飘着炭火气，那带着烟火气的风扑在脸上，带着一丝温热。
张衡搓着双手，声音压得极低：“今日要见的主儿，是赵中常侍跟前的红人。
兄弟你记着，少说话，多点头。“他的拇指在扶苏手背上重重按了按，那力道如同钳子一般，“赵公公最厌聪明人。“
扶苏垂眼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喉结动了动，心里像有一只小兔子在乱跳：“张某人说收药，怎么倒要见贵人？“
“这你就不懂了。“张衡拍了拍他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贵人要的药，自然得见了人才能定。“他掀起车帘，“到了。“
是座废弃的染坊，青砖墙爬满野蔷薇，那粉色的花朵在破败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娇艳，门洞里漏出几线天光，如同利剑一般穿透黑暗。
走进染坊，墙壁上的石灰斑驳脱落，露出一块块陈旧的砖面，角落里的蜘蛛网纵横交错，挂满了灰尘，像一张巨大的灰色帷幕。
扶苏刚跨进去，就听见靴底碾过碎瓷片的“嘎吱”声响——满地都是青釉碎片，像铺了层带刺的霜，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正屋门槛站着个穿皂衣的宦官，面皮白得像浸了水的纸，毫无血色，眼角两道刀刻似的皱纹，如同两条深深的沟壑，正是赵德。
“扶苏公子。“赵德的声音像刮过瓦砾的风，粗糙而又冰冷，“别来无恙？“
扶苏踉跄半步，手忙脚乱去扶门框，粗布袖子擦过墙灰，那墙灰簌簌地掉落，如同下雪一般。
他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迅速在脑海里搜索着应对之策，却还是咧开嘴笑，露出两颗被茶渍染黄的门牙：“公公认错人了吧？
小的是西市卖药的阿苏，哪敢当公子称呼？“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这是新采的赤箭，最是补脑...“
“住口！“赵德突然甩袖，袖口的金线扫过扶苏脸颊，那金线划过脸颊，带着一丝刺痛，“你当杂役房的老黄头是聋子？
上月十五，他见你在蒙将军旧宅外站了整夜。“他逼近两步，腐香混着龙涎香直往扶苏鼻孔里钻，那刺鼻的气味让扶苏差点呕吐出来，“你当自己扮作药贩子，就能瞒过所有人？“
染坊里的温度陡然降了十度，仿佛掉进了冰窖，扶苏感觉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却还是咧开嘴笑，露出两颗被茶渍染黄的门牙：“公公说笑了，蒙将军旧宅那地儿闹鬼，小的哪敢去？
上月十五...小的在义庄给王屠户他娘守灵呢，义庄的仵作可以作证！“
赵德的指甲掐进扶苏肩膀，疼得人几乎要叫出声，那钻心的疼痛让扶苏差点昏厥过去。
可他看见赵德眼底闪过一丝犹疑——仵作确实是赵高的人，若扶苏真在义庄，那证词必然传到赵德耳朵里。
“算你聪明。“赵德松开手，甩了甩袖子上的灰，“今日叫你来，是有批药材要采办。“他朝里屋抬了抬下巴，“进去吧，几位大人等着看货。“
里屋坐着三个穿官服的人，案上摆着茶盏，茶烟袅袅升起，那股怪味——不是茶叶香，倒像是...扶苏抽了抽鼻子，是铅粉混着朱砂的气味，那刺鼻的气味让他皱起了眉头。
为首的胖子端起茶盏，指节上的翡翠戒指闪着绿光，如同鬼魅的眼睛，“听说你能弄到辽东的野山参？“
“回大人，小的有个表舅在辽东跑商。“扶苏哈着腰，从怀里摸出支参须，“您瞧这纹路，绝对是二十年的老参。“他眼角余光扫过案上的文书，最上面那张写着“铜料“二字，墨迹未干，那黑色的墨迹仿佛在诉说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好。“胖子把参须扔进茶盏，茶水立刻泛起浑浊的黄，如同一片浑浊的沼泽，“这参我要了。
但有个条件——“他突然压低声音，“下月十五，你送药到骊山脚下的废窑，找个穿青布衫的汉子。“
赵德的目光像两把刀扎在扶苏后背上，让他后背一阵发凉。
他赶紧点头，额头几乎要碰到案几：“小的一定办到！“
回程的马车上，张衡的汗把中衣都浸透了，那汗水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你...你怎么把参须给他们？“他声音发颤，如同风中的树叶，“那参须我泡过...“
“泡过朱砂和铅粉？“扶苏摸出块帕子擦手，帕子上沾着淡淡的红，“我闻出来了。
他们要的不是药材，是能让人慢性中毒的引子。“他盯着张衡发白的嘴唇，“李福的信里说'私造铜'，是不是和骊山废窑有关？“
张衡猛地扯住他的衣领，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那指甲的压力让扶苏感到一阵窒息：“你...你怎么知道李福？“
马车突然停了。
扶苏透过车帘看见自家院门口的老槐树，莫若晴正踮脚够高处的槐花枝，发间的银簪闪了闪——那是她约定的“安全“信号，那闪烁的银簪如同黑暗中的明灯。
他一把推开张衡，掀帘跳下车：“张某人，明日我带参样来，咱们再细谈。“
莫若晴的药香裹着风扑过来时，扶苏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那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黏在背上，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他跟着她进了西屋，门闩刚插上，她就抓过他的手，用银针挑开指甲缝里的红粉，那银针在指甲缝里轻轻挑动，带着一丝刺痛，“铅汞之毒，沾多了会损脑。“她的声音发紧，如同绷紧的琴弦，“赵德今天没动你？“
“动了，没敢下死手。“扶苏从怀里摸出片碎瓷——是染坊地上捡的，釉面刻着个“赵“字，那“赵”字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他们在染坊烧过东西，灰烬里有铜渣。“他展开袖中藏的半张纸，是从案上偷揭的，“看这个——'铜料十车，骊山废窑交割'。“
莫若晴的指尖在纸上发抖，如同风中的树叶，“赵高私造铜器...他要造什么？“
“剑，或者钱。“扶苏把碎瓷片按进她掌心，“明日我去骊山，得看看废窑里藏着什么。“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若我申时未归...“
“别说傻话。“莫若晴打断他，从药柜里摸出个小玉瓶，那小玉瓶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这是我新制的醒神散，闻了能解迷香。“她替他把药瓶塞进衣领，指尖碰到他颈间的糖凤凰，“你答应过我会回来。“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日头偏西，小心路滑——“
扶苏望着案上的铜渣碎片，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那心跳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骊山废窑的秘密，赵德的敌意，李福的血书...所有线索在他脑子里交织成网，而网的那端，是赵高的阴鸷笑脸。
今夜，咸阳城的月光格外冷，那清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如同铺上了一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