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的玻璃门碎裂一地。
一个黑袍男人仓惶地跌仆进来,用奥斯尼亚语向酒保求救。
对面的街道,猎户打扮的男人持枪追来,川流的车辆缓滞了他的行进。
酒保和黑袍男人交谈了几句,她指引男人躲进洗手间,然后从吧台掏出一把霰弹枪,抵在肩窝处对准不速之客。
还不忘对顾辰和夏唯说道:“不好意思,你们的酒要等等了。”
其他客人默契地响应酒保,纷纷拔枪助阵。
当凶神恶煞的猎人闯进酒吧时,迎接他的是十几个蓄势待发的枪口。
还有两个莫名被卷入对峙局面的无辜东方人。
顾辰侧了侧身子,遮住一旁的夏唯。夏唯也静观其变,手放在枪的握把上。
酒保对猎人说了什么,后者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自知寡不敌众的他愤然离去。
众人放下枪械,拿起酒杯,继续享受闲适的午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漏风的玻璃门在一开一合。
顾辰和夏唯放松下来,语言不通的俩人完全在状况之外。
黑袍男人从洗手间走出,向庇护他的人们颔首致谢。
顾辰看清楚了男人的穿着,他的黑袍是罗马常服,天主教神职人员的日常装束。
奥斯尼亚不是宗教国家,但信仰上帝的人不在少数,与大部分欧洲国家一样,神父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众人自发的保护行为也算情理之中。
神父惊魂未定地在吧台坐下,酒保为他倒了杯罗勒柠檬水,继而为顾辰和夏唯端上两杯鸡尾酒。
“吓到吗?”酒保笑着问。
“不需要报警吗?”顾辰反问。
“他是暗夜猎人,警察不会管。”酒保说。
神父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暗夜猎人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当地特产?
顾辰和夏唯没有深入了解的必要,他们的重心只有一个,就是找到关宝琛。
谁料酒保歉意地下达了逐客令:“要修理坏的门,免单你们的酒,请回去早点吧。”
看来没有拐弯抹角的时间了,夏唯决定直接发问:“我们在寻找一位华人老先生,六十岁左右,中等身高,戴着圆框眼镜,请问你有见过他吗?”
“我知道,胖胖的、可爱的,他来过两次。”酒保说。
“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吗?”夏唯接着问。
“应该是在城外,他说过进城是为了喝我的酒。”酒保骄傲地扬起下巴。
顾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冰凉的酒液在胃里灼烧,确实刺激爽烈。
“谢谢你的酒和回答。”
他把几张钞票放在酒杯下面,包含酒钱和大方的小费。
二人离开酒吧,打算回到旅馆从长计议。
“等一等!”
有人叫住二人,是神父快步追了上来。
“抱歉刚才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你们是在找人对吗?”
顾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夏唯也防备地看着对方。
神父立马解释:“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建议你们不要出城,即使在白天也不可以。”
“可以告诉我们原因吗?”夏唯问。
“你们是从华夏远道而来的旅人吧?尽快离开洛赛伊瑙,离开奥斯尼亚吧。”
年轻的神父留下一句忠告便匆匆离去。
这个小插曲改变不了什么。
回到旅馆后,慕涵将洛赛伊瑙城郊的地图传送到电脑上。
城郊大部分地区都是庄园、农场和工厂,不确定能否住人,需得实地考察一番。
“那个神父未免太过神神叨叨了,就是很普通的郊区啊,还有人在生产生活呢。”夏唯说。
顾辰仔细查看地图的每一个点,一栋房屋标志的兴趣点让他分外好奇。
“这个地方很奇怪。”他指给夏唯看。
夏唯凑近一看,念出注释信息:
“特兰达菲尔城堡,1696年特兰达菲尔男爵受封后所建,为其家族拥有并居住。”
她没看出有什么奇怪地方。
“你看地形。”顾辰放大地图,“城堡四面都是森林,将城堡团团包围,没有道路标记。”
夏唯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但是和关教授的失踪也没什么关系吧,难不成他被古堡里的怪物抓起来了?老头儿与野兽?”
“只是好奇而已,明天实地走访看看,附近有租车行吗?”顾辰问。
慕涵很快回答:“有,我来帮你们联系,大概几点出发?”
“越早越好吧,这里有宵禁。”顾辰说。
“没错,天一亮就动身吧,七点整准时出发。”夏唯拍板。
在旅馆简单吃过晚饭,夕阳余晖为小城蒙上一层柔晰的暖色滤镜。
行人加快归家的步伐,当澄红落日沉下苹果树山丘,街道上已是空无一人。
波雅尔先生亲自锁好旅馆的大门,再次叮咛两位异乡人要紧闭门窗,切忌随意走动。
“夜晚总是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被子里头才是万无一失的安全屋。”波雅尔说。
在房间门口,顾辰看着夏唯思索再三,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一个人住会害怕吗?”
毕竟这个地方处处弥漫一股子吊诡的气息,他没有吓唬小姑娘然后趁人之危的想法,严格来说夏唯算是他的半个长官,肖想上司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夏唯拍拍腰间的枪,自信地说:“安全感来源于火力很足。”
“有问题随时叫我。”顾辰说。
“那你别睡太死哦。”夏唯笑,“晚安啦。”
她关上门,在顾辰看不见的地方,笑意瞬时褪去,愁绪浮上眉尖。
这是他们难得的独处机会,夏唯迟疑着要不要向他坦白那个问题。
她确实在梦里看见了他,也看见了被蝴蝶吃掉的他,看见那具与肉身两模两样的灵魂。
还有最奇怪的一点,为什么梦的时间点是她和“李帆”见面之前。
这些问题迟早要解决,拖下去不是个办法。
夏唯决定,无论如何,明天就和他摊牌,今晚就好好措辞吧,总不能张口就说“是的我梦见你了梦里的你赤身裸体非常不成体统”。
对门的房间里。
顾辰抛却所有琐事,从行李箱夹层取出李帆的巫师日记,专心致志地默读。
上一次他看到李帆泪别老巫师,下一页便是时隔两月后,李帆再次见到了老巫师。
“今天是中秋节,我又回到乡下啦!老巫师和我一起吃了蛋黄流心馅月饼,还给我讲了一个有关月亮的故事:相传在遥远的西方国度,每逢月圆之夜,蛰伏在黑暗中的妖魔鬼怪就会被月光唤醒,走出墓穴、森林和古堡,潜入人类的城镇。有的大开杀戒,有的摄取灵魂,还有的只为见一见家人和朋友……还没说完就被奶奶打断了,她担心我晚上做噩梦,好扫兴哦!”
“今天是农历八月十六,月亮依旧又大又圆。我搬着小板凳偷偷跑到老巫师的房间,让他继续昨天没讲完的故事。老巫师说,月光是暗夜的力量,可以善意地使用,也会被恶意所利用,黑巫师就是后面一种的代表。顾名思义,黑巫师就是使用黑巫术的巫师,黑巫术一般分为两类,一类是召唤和支配灵魂的死灵术,另一类是用尸体缝制怪物的控尸术。啊!害怕害怕!不敢想了!我真的会做噩梦!”
看到这里,顾辰陡然泛起一股寒意。
不是被小朋友一惊一乍的文字吓到了,而是一股湿冷的风从窗缝吹了进来。
六月初夏的天气不该有这样的风。
顾辰起身关窗,发现街道漆黑如墨池,路灯全部都是摆设,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
咚——
敲门声在死寂的夜里好比一声惊雷。
顾辰拿起手枪,靠近门边,问道:“谁?”
“是我。”夏唯的声音。
“怎么了?”
“有事儿跟你说,你倒是开门呀。”
顾辰透过猫眼,凭借楼道的灯光,可以清晰地看到夏唯。
他打开了门。
“你干什么啊,磨磨唧唧的。”夏唯在沙发坐下。
顾辰关上门,“出什么事儿了吗?”
“别紧张,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今天发生了那么多怪事儿,我实在是睡不着。”夏唯说着抱了抱手臂,因畏惧而寒冷的下意识动作。
顾辰把床上的小毯子递给她,“你说吧,我听着。”
夏唯抿了抿唇,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她瞪起水灵灵的小鹿眼,目光真挚、咬字铿锵地说道:
“我看见你了。”
顾辰不明就里,“是想说明你视力正常吗?”
“我看见你了。”夏唯更加坚定地重复一遍,“不是这个你,这个穿着黑不溜秋的睡衣,高鼻梁、棕眼睛还有些内双的你,是另个一人。”
好似冷不防地被针扎到软肋,顾辰顿觉毛森骨立,第一反应是侧头去照墙上的穿衣镜。
镜子里分明仍是李帆那张端正清秀的脸。
或许夏唯说的不是他理解的这个意思?她是不是想说经过相处看见了他的内心?比如性格、情感一类抽象的东西。
顾辰强撑镇定,笑道:“怎么突然说这些?今天的事情吓到你了吗?”
他认为夏唯作为训练有素的特工,不该被无流血无伤亡的小小枪声吓到。
“那好,我再说得更详细一点。”夏唯直勾勾地望看进顾辰的双眸,“我看到了你的灵魂。”
在她说出“灵魂”两个字后,顾辰仿若被无形的寒冰冻结,时间近乎凝固的静默之中,万千思绪潮涌不息。
她看见了?她为什么会看见?那天“灵魂出窍”的自己果真闯入她的梦境里了吗?
现在该怎么办?承认自己是个夺舍的死鬼?
她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之前要隐瞒?又为什么现在要坦言?
脑子又要炸了。
顾辰最后还是以沉默作为回应。
夏唯借着昏昏沉沉的幽蓝灯光一看,顾辰鬓角的细密汗珠在隐隐反光,可以想见他有多么惊恐焦虑,急忙安抚道:
“你别紧张,我只是想弄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儿。我的超凡能力不是那么稳定,其实我骗了你,也骗了所有人,我的能力不是什么看眼睛的颜色,是从第三视角透视灵魂承载的记忆片段,你能懂吗?”
她一着急就说得乱七八糟的。
顾辰渐渐平复心绪。
夏唯不会害他,这一点可以确定,否则早就告发他了。
既然她已经亲眼看见,也就不必再狡辩了。
顾辰点头承认:“没错,我不是李帆。”
“那你是谁?怎么会在李帆的身体里面?”夏唯追问。
“我来自二十三年后,是一名守卫军士兵,在我的时间线上,人类文明灭绝于虫灾,我被一只……被一只虫人杀死,不知道为什么穿越到李帆的身上来了。”
说完顾辰只觉身轻如燕,积压在心口的秘密如山体滑坡,痛快又危险地倾泻释放。
夏唯没有十分震惊,而是面露恻隐地说:“我也看见了,一定很难受。”
胃酸又翻上来了,顾辰空咽一口气。
“现在你可以不用担心了,异虫已经被联盟控制了,谈判应该会有乐观的结果。别说是一人之力,一国之力都无法和联盟抗衡。”夏唯说着握住顾辰的手背。
“但愿如此吧。”顾辰说。
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似乎一切都进展得太顺利了。
夏唯又问道:“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灵魂穿越,那你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吗?”
“不知道。”顾辰说,“在医院我问过你这个问题,你否认了。”
“哎呀。”夏唯耳朵发烫,脸也通红,“你问得太突然了,叫我怎么回答,病房里可是有看护监控的!”
眼瞧夏唯是这个反应,顾辰也回过味来了——他的灵魂体是一丝不挂的本真形态。
多冒犯啊。
“对不起,我没法控制。”顾辰道歉。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了!还有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
夏唯的眼眸分外明亮,在桃色盈腮的衬托下,有望穿秋水的明澈。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顾辰,厄页顾,星辰的辰。”
“顾辰……”
夏唯轻轻念了几遍。
“还有问题吗?”顾辰问。
“没有了,以后再说吧,现在很晚了。”夏唯看了眼时间,“都快十二点了,我该回去了。”
顾辰起身为她开门,“晚安。”
“晚安。”夏唯回应。
看着夏唯走进房间关好门,顾辰这才回屋休息。
这一晚月黑风高,但还算宁静温和,一点小波折反倒是助眠的前奏。
有了夏唯这个知情人,顾辰觉得松快自在许多,日后若是露出什么马脚,引起了贺行舟和特调局的猜忌,说不定还能让夏唯帮忙打打掩护。
一夜无梦。
翌日,第一束阳光照进雪纺的窗帘,顾辰在闹铃大作的前一分钟醒来,他的生物钟总是这么准时准点。
六点五十分,他洗漱完毕,戴上耳机连接指挥中心。
慕涵精神百倍地对接工作:
“早安,特勤小队!租车公司的人已经把车开到旅馆门口了,你们可以出发了。附近有几家不错的快餐店,建议买几个热狗和三明治带在车上,详细介绍和位置我发给你们。”
顾辰开门出发,正好夏唯也开门出来。
他微笑着打招呼:“早。”
夏唯也回以微笑,“早啊,昨晚睡得好不好?”
“还行,你呢?”
夏唯揉着肩颈抱怨道:“不怎么好,翻来覆去大半天都没睡着,本来想找你聊天解闷呢,一看时间太晚了就算了。”
“你回去之后,我也好一会儿才睡着。我习惯睡得晚,你以后失眠可以找我说话。”顾辰说。
“我回去之后?”夏唯一脸困惑,“那时候太阳才下山呢,你那么早就睡了?”
“不对,那时候都午夜十二点——”
顾辰猛地顿住,惊疑不定地凝视夏唯。
夏唯的表情比他还要懵怔:“你怎么了?李帆。”
顾辰僵硬地说:“没事,走吧。”
夏唯皱了皱眉头,向前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顾辰手心冒汗。
她失忆了吗?
还是说,昨晚的人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