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电梯里的黄昏

《电梯里的黄昏》

读书运动

老楼的黄昏总是浸着铁锈味。王秀兰坐在一楼自家门口的小马扎上,望着新装好的电梯轿厢在金属轨道间上下滑动,轿厢门开合时发出的“叮”声像根细针扎进她太阳穴——这声音从前是没有的,三个月前,楼里众筹加装了电梯,六楼的李大姐再也不用扶着腰喘气,三楼的小孙子坐着婴儿车能直接到单元门口,唯有她的木纱门,被电梯井挤占了二十厘米的宽度。

“王姨吃晚饭没?”三楼姑娘抱着快递从电梯里出来,笑脸像贴在脸上的塑料膜。王秀兰没搭话,盯着对方脚上的小羊皮短靴踩过她擦得锃亮的水泥地,鞋跟敲出细碎的响。从前没有电梯时,全楼人上下都要经过她家门口,哪家做了红烧肉,香味能顺着楼梯飘进她屋里,现在倒好,电梯把人都封在铁盒子里了。

她知道自己不用掏电梯维修费,楼长在业主会上说“一楼住户自愿”,可自愿两个字在她听来格外刺耳。上个月缴物业费时,收费员多瞅了她两眼,像是认定她占了便宜。那天夜里,王秀兰盯着脚盆里的菊花残瓣,突然想起电梯说明书上写着“禁止液体渗入”,水温还带着脚底板的余温,她就端着盆出了门。

电梯故障是在凌晨三点。物业报修单上写着“轿厢底板电路腐蚀”,全楼人在楼梯间骂骂咧咧爬了三天。第四天傍晚,楼长老陈在电梯口贴了张A4纸:“监控已安装,请勿破坏公共设施”。王秀兰盯着“破坏”两个歪扭的简化字,指甲掐进掌心——老陈当过中学物理老师,从前总夸她门口的月季花养得好。

秋分后的雨夜适合泡脚。王秀兰特意多撒了把艾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厨房玻璃窗上的水痕。十一点整,她套上磨破边的塑料凉鞋,端起半盆凉透的洗脚水。电梯轿厢里的灯光在雨夜显得格外惨白,她盯着摄像头的小红点,故意把盆倾斜得慢些,褐色的水混着几片枯叶顺着门缝流进去,腐叶在金属板上打了个旋。

变故发生在倒水的瞬间。塑料凉鞋底沾了水,在瓷砖上打了个滑,王秀兰踉跄着往前扑,盆沿磕在电梯门上,整个人跟着栽进了电梯井。轿厢恰好在此时发出异常的嗡鸣,钢丝绳摩擦导轨的锐响盖过了她的惊叫。七楼的住户后来回忆,那晚听见“咣当”一声巨响,像有重物砸在顶楼电梯机房。

救护车来的时候,电梯维修员正用液压剪撑开变形的轿厢。王秀兰的身体卡在轿厢顶部与井道天花板之间,脚边散落着半片枯黄的艾叶——后来鉴定报告说,洗脚水渗入导致门锁继电器短路,电梯在检修模式下失控冲顶,而她倒下的位置,恰好是轿厢与井道的致命夹缝。

家属在单元门口摆了三天花圈。王秀兰的儿子举着病历本嚷嚷:“电梯质量有问题!物业和全楼都得赔!”老陈拿着法院传票站在摄像头前,镜片上蒙着水汽:“监控录得清楚,是她自己破坏电梯在先……”法槌落下那日,判决书里写着“被害人实施危害公共设施行为时自陷风险”,楼里住户私下传看时,有人发现王秀兰的出生日期栏,比实际年龄小了五岁——大概是当年办身份证时,她想显得年轻些。

电梯重新启用那天,六楼李大姐在业主群里发了段视频:轿厢底板新换的金属板泛着冷光,角落里粘着片干枯的艾叶。没人回复,只有三楼姑娘发了个“[玫瑰]”表情,很快被新消息刷过去。王秀兰家门口的月季花依旧开得旺盛,只是再没人路过时停下来夸两句,路过的人都盯着电梯显示屏,等着那个红色的数字慢慢靠近。

入冬后第一场雪,老陈在电梯公告栏贴了张纸:“请各位业主爱护公共设施,共同维护居住环境”。墨迹在暖气烘烤下有些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脏水。王秀兰的木纱门从此紧闭,门把手上挂着的防滑垫积了层灰,再没人看见过里面亮灯的模样。电梯依旧每天“叮”“叮”作响,载着不同的人上升、下降,仿佛那个倒洗脚水的黄昏,只是金属部件间一次短暂的摩擦,连锈迹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