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少身无分文，连邮票钱都掏不出来，便问了泽仁的住处去寻人。李浩同学不在，说是送信出去了。他也不客气，直接翻窗进了这老兄的房间，用脸盆和毛巾净了面，躺床上休养生息。
扎西泽仁是杂役不假，但因为是林宛如熟人，邮政局关照，给了他单独的房间。面积颇小，只一桌一床一椅，好在干净整洁，大有陋室风采，周大少一看就喜欢，从老家逃婚到成都，折腾了这几天他身心俱疲，睡得格外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敲门声惊醒，一睁眼，感觉眼睛都被眼屎糊满，眼睑痛不可忍。周东亮少爷脾气起来了，恼火地喊道：“李浩，门没反锁，你回自己屋也敲门，打搅人休息很讨厌啊。”
“咯咯！”外面传来女子的笑声：”东亮，还在睡呀，起来了，有事找你。”
“啊，林大记者。”周东亮听出他的声音，一挺身下床，穿好衣服出了门，就看到门外的立着身穿月白色衬衣，黑裙子，布鞋，剪着齐耳短发的林宛如：“你怎么在这里？”
林宛如手里提着一个布包，就从里面掏出一个银烟盒，摁开了，从里面拿出一支，递过去。周大少眼尖，看香烟的商标是《别墅牌》。他摇了摇：“我最痛恨抽烟的，家父常年躺在烟榻上，昏昏沉沉就是一天，这不是行尸走肉吗？”
林宛如道：“香烟和大烟还是不同的，怎么，想起不愉快的经历了？我听李浩说，你的未婚妻是吸阿芙蓉的。”
这可是不光彩的经历，周大少气急败坏：“李浩这厮屁话多过文化，丢人，实在太丢人了。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能就范，我要反抗这种封建礼教。”
林宛如憋着笑，把香烟收回包里，又从里面掏出纸笔。她平时在外走动采访应酬，包里除了香烟和火柴，纸笔自然是有的，相当于战士的枪弹：“东亮，你愿意接受《新新新闻》的采访吗？”
周大少问：“是不是关于先前我们送一个寄信的顾客去医院的事情？救死扶伤是道义，见义勇为是每个人的责任，没什么好说的。”
二人走到院子里，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林宛如将笔记本摊在水门汀桌面，道：“见义勇为固然要大力宣扬，但这事的新闻点在川北的瘟疫上。先前我听李浩说了这事后，特意去医院采访了病人童先生和医生护士。”
周大少：“现在哪年没有瘟疫，众生皆苦。”就拿他们老家来说吧，过得几年就会有一场传染病流行。有天花有白喉有麻疹，其中最多的是疟疾，也就是打摆子。有钱人家去看西医，中产去看中医，穷人靠身体素质硬扛。死几个人也是常事，也没什么稀奇。
林宛如却皱起了眉头：“这次却不一样，听说川北那边的疫情很严重，一个村一个村的死绝，毕竟是霍乱啊。”
周大少惊讶：“这么严重，你确定吗，不就是呕吐拉肚子，吃点药就控制住了。”
林宛如回答说，她先前去医院采访的病人。童先生输液后已经大好，不几日就能出院。霍乱这种传染病，主要是粪口传播。只要把病人隔离，被污染的衣服做严格的消杀处理，很容易就能控制住。可川北广大地区，人们都没有卫生意识。这种病传播起来特别猛，病人如果不治疗，一两日就会因为脱水而死亡。
据说病人童先生说，他来成都办事，川北那边八九个县的邮路早就不通，几百万人和外界音讯不通。自己如果病死，家里人也不知道，那才是成异乡鬼了。
“童先生对你的救命之恩很感激，他现在只想写一封信回老家，想知道家里人是不是平安。”
周大少摆了摆头，民国初年军阀混战，瘟疫和饥荒横行，就连天府之国四川都这样，省外的情形可想而知。他出身富商家庭，一辈子不为柴米油盐费心，但对世界上普通百姓的困苦并不陌生。这个时代，还真是生死骤烈，死一个人就好像死一只蚂蚁。就拿童先生来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也许就看不到明天的日出。而他家里的妻儿老小还在眼巴巴等着他的消息。
说了这么多话，已是黄昏，院子里光线暗下去，林宛如也结束这次采访，把纸笔放进包里。两人心中有点难过，都没有说话，默默看着院子里的风景。
西川邮政局因为借用的是湖广会馆的地盘，人家也不可能把好地方给克法理络和林卓午，因此，邮局相关人等的住所就是几间多年没有打理的大院。
院子中的花坛里也没有鲜花，长满野草。那野草也怪，又粗又短，叶子肥厚，长满了白色绒毛。此时正是花开季节，头状花序舒展成一朵小小的莲花模样，花瓣细长。在花坛里连成一片，如同在地面覆盖了一层白雪。
周东亮识得这花，正是乡下常见的火绒草，晒干了可以用来做火绒引火。原先只生长在高海拔地区，不知道什么时候传播开去。
对了，火绒草在国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雪绒花。
在希腊神话中，赫尔墨斯的脚上就画着火绒草。
赫尔墨斯为众神传递消息，所以，他是众神使者。
秋风送爽，雪绒花都开了，彷佛是信使之神正在西川邮政局上空掠过，扇动了一下头上的翅膀。
良久，周大少肚子里咕咚一声：“饿得真快。”
林宛如扑哧一声：“食堂快开饭了，李浩怎么还不过来叫你。对了，周东亮，下来有什么打算？”
回到现实世界，周东亮很丧气：“还能怎么样，再去找找以前的同学，看能不能谋个职位，但要花点时间，吃住问题只能赖在李浩头上。”
“李浩对你可有意见了，他在医院住了那么长时间，你竟然不去看他。”
“难怪先前他对我爱搭不理。”周大少嗤之以鼻：“李浩那么雄壮的一条汉子，却心思细腻啊！”
林宛如笑得前俯后仰，半天才擦了擦眼睛：“行了，今天就这样。明天西川邮局招聘新员工，要考试的，我已经替你报名了，准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