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完全是意外之喜。
杨百川先前觉得能上县报,就算是烧高香了,没想到还有更好的事,心里激动,但脸上仍不露声色,绷得紧紧的。
他两只手牢牢握住王干事的手,一口应道:“当然可以!”
王干事把另一只手盖在杨百川手上,笑呵呵地说:“让县里的作家同志们都学学咱们年轻同志的风采。”
两个客人都是骑自行车来的。
杨百川和老周一路把人送到单位的自行车棚,望着一男一女踩着车,身影慢慢融进雾沉沉的天色里。
老周忽然转过头来,直愣愣地盯着杨百川,眼里满是笑意。
杨百川被看得浑身不舒服:“老周,咋个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老周嘴里啧啧,如品美酒:“好啊,好小伙子啊,能去县作协做汇报了,有出息啊。”
杨百川挠了挠后脑勺,憨笑着说:“讲稿还得劳烦你帮我把把关哦!”
此刻,杨百川心里除了对要做报告的激动,剩下的全是对老周知遇之恩的感激。
在原身的记忆里,杨百川从三年前开始写作。起初写诗,但都是“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的水平,投过几次稿,都石沉大海。
后来改写小说,前前后后写了三五篇,一直没敢往外投。再往后,咬着牙把《遥远的海岛》投出去,还暗暗发誓,再不中就彻底告别文学,哪晓得还没看到稿子登报,人就没了。
杨百川继承了这些记忆,本就对厂报有好感,这些天跟老周相处,越发觉得这人实在,是个良师益友。
他伸手拍了拍老周的肩头:“我回去写稿子了!”
自己好好地做汇报,以后好好地写文章,才是给老周最好的交代。
杨百川回到家,坐在书桌前,开始抠脑壳构思自己的报告稿。
对他而言,这是一次在县里打响名头的好机会。不光要让大伙知道有他这号人,还得让人把他记在心里,这就很不容易。
他其实有不少法子能达到这个效果,比如语不惊人死不休,扯些危险的东西,搞个大新闻。但他不想这么干。
他想潜移默化地让人记住自己,像一阵春雨,而非惊雷。
杨百川在那里枯坐了一个钟头,终于想到了一个切入点:
平凡生活里的闪光点。
他盘算着,就从自己的亲身经历说起,拿三件难忘的事当由头,讲讲生活给他带来的那些文学上的感悟,也就是所谓的日常烟火里藏着的诗意。
他心里合计,到时来听报告的是全县的作协会员,有老辈子也有年轻人,但肯定老辈子居多。
在他们成长起来的那个年代,作家是要下基层的,作协也经常组织他们到工厂、农村采风。
这种采风跟后世那些诗会文会不一样,不是吃顿饭、旅旅游就完事儿,而是要实打实地跟劳动人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
就说写《创业史》的柳青吧,他主动放弃县委副书记的职务,拖家带口搬到皇甫村,在终南山下的村子扎根长达14年,亲身经历了土地改革、合作化这些基层工作,和农民朝夕相处,记录下乡村生活的细节。
杨百川觉得,讲一些基层生活的琐碎事,一定能引起老作家的共鸣。
他还打算在讲稿里引用柳青的一句话:“要想写作,就先生活,要想塑造英雄人物,就先塑造自己。”
另一方面,这样的讲稿也是很有层次的:从风吹雨淋下农村的采购员,讲到挂心全厂员工精神生活的厂报社员,在后世,这一套就是火得一塌糊涂的草根逆袭和成功学,在淳朴的80年代初期没理由不火。
顺带着还能吹一吹贺厂长的彩虹屁,一举三得。
杨百川很快完成了初稿,把韩家书和杨清淮喊到客厅,试讲了一遍。
等把整篇稿子念完,客厅里静悄悄的,半响没人吱声。
杨百川纳闷地望着父母,竟然瞧见母亲的眼眶里闪着泪光。
“妈,你……”
韩家书立马站起身,走上前去,搂住杨百川的胳膊:“讲得太好了呀,太好了!”
杨百川心里一喜,又听父亲说:“很不错嘛。特别是那段……说啥子每个人心头都有一片善恶难分的地带。深刻,像个文学家。”
原话是这样的:
【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而这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
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
杨百川不会告诉他们,这是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演讲,当然有水准。
韩家书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留意的是杨百川讲的那些家长里短、工作日常,没想到采购粮食这种别人都梭边边的苦差事,也能讲得这么动听。
杨百川心里喜滋滋的,这事儿稳了。
很快到了去县作协做汇报的日子。
汇报没安排在小报告厅里,而是放在作协最大的礼堂。
杨百川在台侧的小门外候场。韩家书立在身边,伸手在他身上的中山装这儿拍拍、那儿掸掸,嘴里一个劲喊他莫紧张,但看起来她比谁都紧张。
杨百川斜过一只眼睛,往观众席瞥,乌泱泱坐满了人。
他本来不紧张的,因为讲稿早背得烂熟了,但此刻见这场面,心跳还是咚咚地变快了。
“欢迎杨百川同志上台——”
一个洪亮的男声传来。
杨百川捏了捏母亲汗津津的手,转过身,往台上走去。
他走到讲台边,跟刚才开场致辞的作协领导握了握手,随后在讲台后站定了。
一道白光从礼堂后排直愣愣地戳在他脸上,晃得他看不清底下的人脸。
周围十分安静,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胸腔里一颗心子在朴朴地乱跳。
但当他张嘴讲话时,那些扰乱心神的声响就跟着话音散出去了,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作家同志们,大家早上好,我是县酒厂的一名普通职工,我叫杨百川。
很感谢作协领导同志能给我这次机会,和各位前辈、同仁分享我在生活中收获的文学感悟。今天,我想以‘平凡生活里的闪光点’为题,谈谈生活这片沃土是如何给予我文学启发的。”
杨百川的语速起初很快,噼里啪啦往外蹦词,说着说着就把握好了节奏,语气也越来越富有感情。
“我刚参加工作时,曾做过一段时间的粮食采购员,这是制作酒曲的重要环节。那时候,我隔三差五就都要背着帆布包,踩着沾满泥土的胶鞋,在各个村落间穿梭。
春天,我见过老农用布满老茧的手播种,种子落入泥土的瞬间,仿佛带着对丰收的期盼;夏天,暴雨倾盆而下,我和乡亲们一起抢收粮食,雨水混着汗水,打湿了衣衫,却浇不灭大家眼中的坚定。
在那些风吹雨淋的日子里,我真正体会到了基层生活的艰辛与温暖。
就像柳青同志所说:‘要想写作,就先生活,要想塑造英雄人物,就先塑造自己。’他放弃县委副书记的职务,在基层扎根14年,与农民同吃同住,才写出了《创业史》这样的经典之作。
我们老一代作家深入基层采风,与劳动人民朝夕相处,那些生活中的细节,那些朴实的情感,都是文学创作最珍贵的素材。”
杨百川感到观众席里的脑壳晃了晃,像一阵风刮过湖面,漾起了涟漪。
“后来,我成为了厂报社的一名成员。在这里,我看到了另一片天地。
贺厂长非常关心全厂员工的精神生活,她常说:‘我们不仅要让大家吃饱穿暖,还要让大家的精神世界丰富起来。’在她的支持下,厂报成为了员工们倾诉心声、分享故事的平台。
我记得有一位老工人,在厂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自己学徒经历的文章,字里行间都是对技艺的热爱和对传承的责任。还有年轻的工人,通过厂报表达对未来的憧憬和奋斗的决心。
这些来自基层工人的文字,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充满了生活的质感和力量。他们的故事让我明白,每一个平凡的人身上,都有属于自己的闪光点,每一段平凡的生活,都蕴含着动人的诗意。
……”
讲到最后,杨百川自己也激动起来,被稿纸上那些诚恳的文字打动了。
他刚说完“谢谢大家”,台下哗啦一下炸开了掌声,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甚至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作家站起来鼓掌。
他们心里都翻江倒海的。原以为在这个时代,没人逼着作家下基层了,作家们就会渐渐脱离生活和现实,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勤恳踏实的年轻人。到底是后继有人呐!
掌声慢慢停了下来,开头致辞的领导迈步上台,先总结了杨百川的发言,接着就喊:“请临江县酒厂厂长贺萍同志上台说两句。”
杨百川没想到贺萍也来了。看来拍那几句马屁是拍中位置了。
贺萍眉眼带笑走上台来,手里攥着一面锦旗,红绸子上用金线绣着“工人之声”四个大字。
她从杨百川身边擦过时,贴着内侧的那只手轻轻捏了一下男人的胳膊,然后不疾不徐地走到讲台边。
“我一直都很看好百川这个小伙子,他也很争气,的确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新时代工人文学的标杆。”
她忽然从衣兜里翻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和一支钢笔:“我儿子作文总拿零蛋,还请小杨同志给签个名,让他跟着酒厂大作家好好学习!”
台下顿时燥起一片哄笑。
杨百川接过纸笔,心里冷笑,这婆娘就爱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