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拱圈如巨兽的肋骨,我扶着斑驳的木质门框,望着远处缆吊上迎风摇摆的节段。在对讲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里,突然想起茨威格那句话:“命运给予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定了价码。”而此刻我才明白,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碾碎的何止是砖瓦,还有无数年轻人的梦想。
风卷起工地上的扬尘,模糊了我眼前的景象,记忆却在此刻愈发清晰,将我带回多年前那个被口罩和网线割裂的毕业前夕。
电脑屏幕里,答辩老师的头像在桌面窗口中忽明忽暗。窗外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掠过封控的街道,落在积灰的电线上。教授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传来:“同学谈谈你设计的这种预应力 T梁桥的设计思路?”我攥着鼠标的手心全是汗,瞥见书桌角落积灰的工地实习证明——那是去年冬天,在疫情管控稍微放松些时去实习拿到的。
“首先根据设计要求确定设计参数,结合桥梁的使用功能和交通流量,选定合适的跨径与梁高......”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单薄,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啃食一块坚硬的石头。视线扫过其他同学,有人穿着睡衣,松垮的衣领歪歪斜斜;有人身后传来父母催促吃饭的声音,锅铲碰撞的叮当声混着不耐烦的呵斥。谁能想到,曾经热闹的毕业季,会被一场疫情困在像素点里,连最基本的毕业照都因为疫情没能拍上一张。
答辩结束后,我瘫在转椅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呆。微信弹出老张的语音:“中铁的校招我连投简历的资格都没有,他们说只招 985、211、一本.....哎.....”,我听着老张颓废的叹息,喉咙发紧,仿佛有一团不知名物体堵在那里。去年此时,我们还在大学城的大排档里,举着廉价的啤酒,畅想未来,说要三年当总工,五年干上项目经理,要让自己设计的桥梁横跨江河。可如今,时代的车轮却将我们狠狠甩在后面,扬起的尘土迷了我们的眼。
疫情管控稍松,我接到本地一个施工企业的电话,这家企业比较特殊,虽然属于私人企业,但业务性质特殊,虽说是施工单位,但却需要像业主一样隔一段时间去给施工班组完工项目验收,或许是因为是私人企业的原因,不用像一些国有企业在大班组面前没有任何话语权。
说可以去工地实习,但要全程看健康码,且无外出记录。于是刚好符合条件的我拖着行李箱来到工地门口,消毒通道喷出的白雾裹住全身,恍若置身梦境。测温枪“滴”的一声,仿佛是命运的叩门。在实习的日子里,办公室里老空调总是嗡嗡作响,摊开的图纸上,蛛网般的线条正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生长,钢筋线条与乱七八糟的文字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二十多岁的我困在办公桌前,像极了被僵尸吃掉脑子的疯狂戴夫,指尖在图纸上反复游走,那些标注着钢筋型号、混凝土标号的符号在图纸上列队横行,像极了老师傅们口口相传却始终没教会我的江湖暗语,笔尖划过处,连空白处的设计备注都被啃出细碎的缺口。在不知道第几次的翻阅中,终于发现课本上那些被红笔圈住的重点,早就在现实图纸的褶皱里结了层斑驳的锈。
那天清晨,我拎着包子馒头走进公司大门,远远瞧见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鬼鬼祟祟地蹲在公司小门角落。他戴着一顶深灰色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右手频繁地摩挲着膝盖,眼神在大门与停车场之间来回游移。见我走近,他猛地站起身,羽绒服上的褶皱在晨光里格外明显。“小伙子,你们老板在不在?”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口音,左手无意识地摸着腰间的钥匙串,上面零散的挂着几把钥匙。
我打量着他,注意到他羽绒服领口的磨损痕迹,和鞋面上干结的泥土斑点,想起经理开会时说“要对班组客气些”,便指了指办公楼:“老板还没来,您要不先进去等?”他犹豫了两秒,忽然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龈:“行,我是铺路面的老陈,跟你们老板打过招呼的。”
进了楼,他熟稔地坐在会客区,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刚要抽出一支,望见我摇晃着右手,又讪笑着塞了回去。我给他倒茶时,瞥见他手腕内侧纹着模糊的“平安”二字,虎口处的老茧足有硬币厚。“你们老板每天啥时候来?”他盯着墙上的电子钟,指节敲了敲桌面,“我找他谈点事。”我含糊地说“应该中午点吧”,便回上楼回到办公室的工位上继续翻着图纸,心里却暗自揣测他找老板到底所为何事,该不是因为给他滚轮子少滚了几米吧?他来找老板告我状吧?就在这种忐忑不安中,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临近中午,我正准备下楼去食堂,突然听见楼下老板办公室传来踹门撞击的巨响。“姓李的躲哪去了?”熟悉的吼声撞碎了楼道的寂静,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叫骂。我刚走到楼梯口,就被涌上来的人群堵住,为首的老陈扯掉了鸭舌帽,灰白的头发根根倒竖,身后跟着二十多个工人,有人提着安全帽,有人攥着考勤表,鞋上的泥浆在走廊地砖上踩出串串脏印。
“找不到一个管事的,就只能找你了!”老陈猛地攥住我的胳膊,指尖好似要嵌入我的腕骨,“早上你说老板中午点来,现在那些领导呢?当我们好糊弄?”他身后的工人们也跟着往前挤,有人一边推搡一边叫嚷“还钱”。人群中我突然看到和我一起实习的同事小王,他低着头,不敢与我对视,被几个同事推着往前走。“老王,帮……”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把推开。
“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来实习的…”我后背抵着墙角,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老陈从工人帆布包甩出一沓考勤表,纸张拍在我胸前:“三个月没发工资,孩子等着交学费,老人等着买药!你要我们怎么办啊?”他的声音里混着愤怒与无奈,周围工人的抱怨声渐渐低了,却更显压抑。
就在我几乎要窒息时,大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板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现身,皱巴巴的衬衫上污渍斑斑,额角挂着汗珠,额角挂着汗珠:“老陈,有话好好说!先松开手!”他一边说,一边给保安使眼色。老陈松开我,却指着老板的鼻子:“再拖下去,我们就去公司门口坐班!”
当天下午,我主动递交了辞职申请我便回宿舍收拾行李时,办公室的姐姐送来盖好章的实习证明,边缘还带着打印机的温热。“不是你的错。”她拍了拍我肩膀,欲言又止,“老板贷款垫了几个月工程款,政府工程款迟迟下不来,我们都只发了一点生活费,公司实在撑不住了。”
走出工地时,夕阳正给未完工的墩柱镀上暗红,像极了老陈考勤表上的血色指印。手机突然弹出新闻:“受疫情影响,某地政府布发财政紧急状态声明,多家企业宣布破产。”我望着照片里熟悉的公司大门,突然想起老陈手腕上的“平安”纹身——原来在时代的漩涡里,没人能独善其身。
那张实习证明至今夹在我的相册里,每当翻到泛黄的纸张,就能想起老陈眼里的血丝,想起老王始终没说出口的歉意,想起疫情三年里,无数像我们这样的年轻人,在时代车轮的碾轧下,学会了与不甘和解。或许正如茨威格所言,命运的价码早已标好,但当尘埃落定,那些被碾碎的梦想碎片,终将在现实的土壤里,长出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