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风刀霜剑严相逼

入夜,黑咕隆咚,乡路泥泞沟壑深深。

周荣在米市忙碌一整天,费尽口舌,帮农户挑担,殷勤跟米行抠门掌柜们赔笑脸,做成了五回帮佃户卖高价的稻米买卖,总共挣了六文铜钱,还累得捂着腰身,在突如其来一场骤雨下,挑担路上被淋个落汤鸡。

但他一整天干活都贼有劲,想到这两天便宜老爹的那笔大买卖兴许能赚一二百文,干啥都有奔头。

终了,还得忍着肚腹空空,拧下裤腿污泥泥垢,在风停雨停的街道巷子里穿梭,总算来到了虹桥旁那家老爹常去的酒肆。

周荣却在店小二的冷哧白眼下,寻不见那道熟悉的晃荡身影,前后周围找寻了两炷香时间后,才在巷尾一株寒鸦枯树下,搜罗见那趴伏老树前搂着树桩呜呜恸哭的颓废男人。

凉意侵入心脾,天幕深压秋云笼着巷子里分外冷清。

周荣心提到了嗓子眼,搀扶这醉得浑身酒气的便宜老爹起身,隐隐见污秽呕吐物与淤泥枯叶、半根稻草、鼻青脸肿的殴打痕迹都混在一身,醉眼惺忪中瞧见他,就抬起手“啪”、“啪”左右开弓扇打他自己脸庞,呜咽痛哭:

“你爹没本事啊!咋就痴心妄想什么往上攀?”

周荣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心直往下跌,片刻后,就只剩下一肚子的难言苦涩了。

他早该想到的,一个终日酩酊大醉混酒肆茶馆的潦倒破落户,哪怕混迹了大半辈子掮客营生名声在外,纵有周金牙之名又如何?又怎会真招有仗势的大户人家待见?

他早该想到的,到了这事后,他才意识到这一年多来时间,牙郎行当与周围匠户、农户、贱户、奴户们的人情世故互换与明暗照拂,那是周围乡里乡亲与街坊四邻,待见他家祖孙三代的积德余荫,以及彼此相互帮衬多留条路罢了。

大户人家的鹰犬狠茬子,狗嘴逮住人就要狠咬一口的家奴恶犬,又岂有不狗仗人势之理?

牙郎再怎么蹦跶,再怎么人缘好路子宽,说到底还是贱户身贱户命,在人家眼里照样是待宰的羔羊,到嘴的肥肉。

“爹,那三百文还剩多少?”周荣一边搀着明显趴地上腿麻了的老爹往家回,一边忐忑探问,但愿还能剩点儿。

“原本还剩七十多文,被一群恶奴家丁抢光了,爹没用……爹没用啊!”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络腮胡子中年男人,醉眼惺忪,抄起手掌还要继续悔恨痛扇耳光:

“谁能想这章胖虎如此黑心肠啊,骗了我请他勾栏大吃酒大狎玩不说,临到末还反咬一口咱偷他腰间玉佩,还反咬讹诈,爹硬挺着挨一顿毒揍逃了出来。”

正是路过生药铺巷子,捣药人正又东奔西走,从屋内往庭院的竹架子上端放药材,卢巧儿的父母卢家夫妇老远瞧见他们爷儿俩,笑着打招呼。

周荣点头算是制意,眼瞧见卢氏挺着高隆肚子还颤巍巍忙碌的身影,内心暗叹一口气,缓声安慰老爹:

“万般皆是命,逃得一条烂命便是大幸事,爹就别太在意了。”

自己内心却颇为沉重。

这笔大买卖,可算是折了大本了。

晏老爷子那九十文算是肉包子打狗了,这老爹损失的三百文,连同他藏兄长那边的一百文、自己私揣怀里的十文,都得原封不动吐出来。

定钱胆敢不还盛师傅?真当铁匠铺那十几个整天抡锤子的五大三粗徒弟吃干饭的啊?

甚至,得尽快还回去,并且加些赔偿道歉。需锻造的农具清单一天前就给人家了,这一天半时间人家白白赶制吗?

总损失,至少三百九十文铜板,都够买十分之一个婢女了,要知道三四两银子真的可以买下七八岁卢巧儿那样的小丫头当婢女,随意使唤的。

甚至,他这一年有余时间所积攒的七百多铜钱,全都不够赔的!眼看隆冬将至,真要喝西北风了吗?

搀着老爹回家里屋中躺下,帮他收拾一番,照料着从卢巧儿那里借半把陈得泛黄的粟米,熬出来小米粥喂他喝下躺睡。

脚步利索,再不敢耽搁,他也顾不得秋雨连绵又稀里哗啦淋漓下,往山脚赶去。

濛灵山的黑黢黢夜晚,雨幕笼着前朝坍塌古城垣、残破道庙乌墙、连片稻田与稀疏山林,苍谷、残庙、乌青湖色,灵烟遮蒙的山野,有种沉龙藏凤的阴翳氛围,濛灵江岸边乌篷船与竹筏舟横七竖八,随着呜呜秋风哀嚎作响。

渐渐隆起的山坡角落,茶田、桑田一黢黑角落,竹棚搭起的寒舍里,隐约见到些许微弱灯光。

周荣心绪交集,调出眼前面板,显示凡人末流三脚猫步法【小成(37/100)】,他这数天内跑了不少乡野路,着实增加了不少熟练度进度。

他原本这几天还打算,凑够几十个铜板,幻想寻一两本武馆里流传出来的假功法本子,试一试看过之后能否也纠错为正,同样搞出武功熟练度呢。

但如此重创,让他只能熄掉大半心思。

竹棚下,稻草堆遮掩的挡风角落,茶田帮佣们,不乏老迈翁妪与健壮年轻夫妇,围着柴火炭炉,也正低头扒着腌菜粗米剩饭。

兄长周旺,生得跟他一样浓眉大眼,按骨架子该是魁梧大汉,却长期缺好嚼口,也是高瘦身板,瞧见他冒着烟雨,浑身粗布衣衫湿透还赶来,立即放下碗筷,拉着他就要往树荫角落躲。

周荣已经看到数步远稻草堆侧的窝棚茅厕,提着麻绳正束腰的一身打补丁皂衣嫂子,骨架子同样大,微有发福相儿,嗓门儿要命得高嘹,厉声厉色,张口就来:

“小荣子,你给嫂嫂我好好唠唠,赶过来是不是那醉鬼老不死的,又掏光了床底墙旮旯,没了酒钱急于让你来寻个几文的?”

周荣刚要说话,眼尖儿瞧见她正半抬着绑了麻布小腿一瘸一拐地走,心一惊,赶紧讨好赔笑:

“我的好嫂嫂,你没事吧?是不是又那桑田里该死的小蛇儿?”

他已经听到兄长周旺,赶紧上千搀扶,忙不迭解释:“竹叶青,被我弄死了。幸亏不是五步蛇!”

周荣眼瞧见嫂子那恶狠狠责怨脸色,已经做好被劈头盖脸训斥准备,把老爹赔了大生意前后折了三百九十文的起因经过,全都一五一十照本还原一一交代。

“什么?杀千刀的周隆昌啊!”

“这日子没法过了!呜呜呜……我才被蛇咬了,连救命包扎的草药都是肉疼钱,只找花了五文的乡下郎中,周旺!你再不跟那老东西分家,咱跟你没完!呜呜……”

直接一屁股瘫坐在地的泼妇样儿,拍着大腿嚎啕得大脸泛憎样子,引得周围帮佣们都阵阵侧目,窃窃私语个不停。

周荣硬着头皮,正要劝着说话,已经被兄长周旺匆急拉开,往附近村子膏盲村赶去,身后还回荡着凄切哭嚎声:“死周旺,你敢动咱俩的钱,我就是上吊做鬼也不放过你!”

村子里周姓宗族耆老老屋处,幸好老人家还没睡,周荣看着兄长周旺先犹犹豫豫地取了一吊子铜钱,他低声比划了数,看到昏暗灯火下兄长那黯然的脸色,复又万分迟疑地把又三大吊子钱给他,长叹一声:

“荣子,哥想跟你商量,咱放弃做农户的不切实际奢望吧,哥想赶紧跟你嫂嫂要个娃儿,这烂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周荣没多说话,道了声哥哥保重,只感到腿比千钧重铅还要沉,望着山水苍茫,烟雨昏暗的山野,贱户身就只能贱户命吗?

兄长嫂嫂要放弃农户的盼头了,那他呢?还继续吗?

但他又忍不住握紧拳头,望向山腰桃花观方向,那些观中庭院里修行的年轻小道士,似乎寻常普通样子,也与他一般无二啊?

心头又忍不住一阵蹿冒的洪流,甘心吗?

要不,富贵险中求?怀中毕竟沉甸甸的铜钱啊!

找个认识的武馆弃徒,只要能寻到一本真武功秘籍练会了的话,来一个置之死地于后生?

冒雨折返时,已是夤夜一刻。

周荣瞧见老爹那又大咧咧瘫躺光板床上,和衣而卧还呼噜声震天的样子,没来由心头那股想要豁出去的冲动,却又淡了。

家里一个惫懒货坐吃山空,任你死命使劲拼搏,有啥用?

周荣索性撑伞出门,在馄饨摊银发老太的摊位处坐下,花了二文铜钱,权做奢侈一回,美滋滋喝一大碗热腾腾的银鱼杂馄饨。

折返家中,呼噜声依旧。

来到锅灶旁横着的自己个儿旧竹床躺下,熹微油灯下,刚要睡,不知不觉间枕着草枕下的凸出物。

他终究,到底还是把那本插图话本摸了出来。

良久过后,神清气爽。

饶是肚腹又咕咕抗议,细面条身子板忒不抗饿,吹灭油灯,硬扛饥饿睡到天明。

闭上眼睛,眼前正还回忆引人遐思画面呢。

【凡人不入流驴夫无敌罩裆功入门(1/100)】的字样,赫然呈在眼帘前。

驴夫?

潘驴邓小闲的驴?传说中某些人天赋异禀,能转车轮,故称驴夫。

这个功法,若练成了,可是多少豪杰英雄们夙夜梦寐以求的啊?

周荣一激灵,一屁股坐起,匆急穿衣。

怎一个大喜过望了得?

这寻常插话话本,竟然都能让他的熟练度面板精炼出这功法来。

那么,铁定,寻常市面上流通的那些武馆们放出来的假功法、赝品秘籍,他应该也能够吧?

风停雨歇,推开窗台,抬眼便见月上中天,屋檐低矮,街巷雨后凄清,宛若有薄雾笼烟弥漫。

忽地听见,山中传来庙宇钟声,惊起巷尾寒鸦声啼。

周荣原想赶紧再溜出门,去定然通宵达旦赶工盛师傅那里的心思,顷刻间消退净尽。

爷爷未咽气前,曾屡屡给孩童时的他讲妖鬼故事,言道。

夜半子时,水墨烟雨中,有撑伞狐妖,勾魂摄魄。

天青巷尾,月色晕染时,更有江上冤死鬼,磨牙吮血,攀爬上岸。

虾兵蟹将,巡逻夜叉,专挑平日里吃鱼的人来讨债。

为了小命着想,再急的事情,还是等明日卯时破晓,鸡鸣晨至之时,再定夺便可。

周荣睡下,但一想起来足足三百九十文铜钱的折本,躺着的光板床上冷硬难眠,饶是盖了换洗衣物还是凉意侵体,这么多铜钱,够买至少十床厚实暖和棉被了吧?

但一想那章管事,到底是手下百来名护院、家丁的头目,又得殷大老爷赏识,他非要鸡蛋硬去跟石头碰,碰得过吗?

翻来覆去,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天亮,隐约觉得床侧有动静,睁开眼来,发现是老爹正手拎着老旧歪嘴葫芦装的一壶酒,见他醒来,干笑道:

“爹发誓,今后戒酒。”

“这是爹藏在床底下,你爷爷的酒葫芦,一直舍不得动的一壶醉仙酿,得自震泽府伏仙洞仙人的陈酿好酒,单单放咱家里都有二十年年份了。”

“丢了倒了都可惜,你起个大早,拿去送给平日里你经常拎鱼送往的老观主去。”

周荣眼睛亮起,立即一把夺了,却忍不住蹿起火气骂出声:

“想不到堂堂酒鬼还又舍不得喝的酒?还有,谁信你能戒酒啊?都戒过几百回了吧?”

拎在手中还蛮沉的,他忍不住笑问:

“白送给人,多可惜啊?要不我去找几个好酒的鱼栏掌柜、火窑铁匠、茶馆说书人,看看谁出价高,问下能卖几个钱?好填补上咱这次大亏空?”

没成想,便宜老爹却推着他就语气不容置喙:

“快去,卖什么卖!你爹我被章管事打的消息这几天必定传遍坞子里,咱被人欺负却还不寻个靠山,今后这买卖还做个屁啊?”

还靠山?

桃花观的道士,再怎么说也是乡邻眼中的仙籍。

虽然近年来武馆里拳师傅们名声太响,隐隐有街坊乡邻私下谈论间有看不起桃花观道士云云。

但每天一尾草鱼这样的奢侈行径,还找牙郎专做跑腿,就足见老观主的阔绰,与不愿轻易下市井红尘的心境了。

而且,桃花观那么多年轻道士,似乎另有谋嚼口的途经,从未见道士在坞子里街头买吃买喝的身影,更别提看到他们种地、打渔之类的行径,难道真的都辟谷,不食人间烟火了吗?

周荣忍不住翻白眼,越想越觉得这手中爷爷的酒,白送给人太吃亏了。

心道:那终日里连多看他一眼都欠俸的小道童,还有那一整年也未必碰见一次的慈眉善目却客客气气拒人眼神的老观主,送他们,只怕不比喂狗强多少。

溜达出门,脚程飞快地往山腰赶路,今个儿倒是好天气。

丽日秋空闲云飘浮,濛灵山湖光垂晴,溪影与轻舟、乌篷船,水光中相伴曲波流动。

山路上,伴着山间松涛竹海,一只又接着另一只白鹤,鸣叫声中簇起蹿飞……

昨夜还风骤雨急的沉重心境,霎那间变得豁然开朗。

也对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呢?

靠。

谁说老观主不食人间烟火的?

山径上,氤氲着未消散薄雾的山腰开阔角落,碧松遮隐的八角小亭下。

石凳石桌处,青色道袍、白须白眉的老道,正手抚一把琴,怡然自得,琴声潺潺,背后是湖光山色,云天空廖。

“呶,我爹让白送给你的,说是我爷爷生前留下的好酒。大概意思是,想让你家观中那么多道士们护着我家,别让他再挨揍了。”

周荣倒也不怕他,更是觉得自己这饭都吃不饱的贱户,跟这有雅兴抚琴自乐的老道士一比,活得连狗都不如,这一来气,腾腾就把火气蹿出来,说话也没个平日里正行了。

“嗯,好酒,醉仙酿。一壶千峰醉,满口神仙酥。”

老观主在他眼皮底下,打开葫芦盖子,欣然嗅闻一口,笑眯眯看他。

更是收起葫芦后,从怀中取出一张勾画得繁复玄奥鬼画符字样的泛黄符篆,乐呵呵出声:

“小施主你脸有煞气,这两日令尊所遭遇我已知悉,这张镇心符箓你随身携带,可解你身上煞气。”

“什么煞气不煞气的,糊弄鬼的吧?喝完葫芦还我。”

周荣一把夺了符篆塞入怀中,抄起步子就离开。

临末了,在山脚下没人角落,他仔细拿出符篆在手中反复察看良久,眼前却也没多个新的面板进度条。

整年整月这桃花观还那么多香客供上香火呢。

难怪这么多年来名头都快比不上武户们待着的武馆了,果然是糊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