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此之前》:动物幼儿园(1984—1990)

这是鱼多云的动物时期。不是她自己像动物,而是在她眼里,所有人都像动物。像,太像了,从她有记忆之后。

一个男医生像豹子,嘴和人中分明是猫科动物嘴唇的“丫”形。男医生蹲在卫校家属院后方的菜地里拔葱,脊柱弯曲,力量勃发,仿佛狩猎。“嘭!”葱茎断裂,画面倒转,忽然满世界桌腿、椅腿、人腿,笑声、叫声、骂声。

一个女医生塞给她一把葵花子。鱼多云抬头,天,女医生简直是蛤蟆本身,就差呱呱叫了。不远处吮筷子的女孩是只小田鼠,腮帮圆嘟嘟;身边还有只大田鼠,举着筷子,两只眼珠胆怯、专注地随小田鼠的表情移动。

再多的动物鱼多云也说不出来了,只是觉得像。如果她知道世界上有动物园,一定以为自己进了动物园。但她不知道,所以感觉像闯入了异世界,有点惶恐,非常孤独。

三十年后,一位她很尊敬的人对她说:“你很有天赋,能够在瞬间捕捉印象。”她便想起这一幕。

这时鱼多云的脑袋被推了一把。鱼多云仰脸看,她的妈,王红梅,围着个白围裙,籗挲着两只洗萝卜洗得通红的手,问:“你在这儿掂什么瓷脸?”然后俯下身,“到食堂灶房去,有肉吃。”

仿佛为了证明,王红梅的嘴里喷出一股大油味的温热的风。

鱼多云撒腿就往食堂跑,跑了两步又回来:“你的花呢?”

王红梅不耐烦:“什么花?”

“白花。”鱼多云指指她妈的头。

王红梅拍她一把:“人这儿结婚呢,我戴朵白花?!”

鱼多云不明白。奶奶给妈妈戴花时说“给玉山戴上”,那么花与爸爸就连到一起了。爸爸死了,为爸爸戴上白花,应该是这个关系。

鱼多云想给王红梅阐述这个关系,但随即想到要讲这个就得说起奶奶,而一说起奶奶,王红梅就会满脸厌恨……那还是算了吧。

鱼多云便说:“那你回去戴上。”说完就跑了,心已经飞到肉上去了。

王红梅愣了一下,压低声骂道:“日你妈的鱼家的崽子!”

鱼多云的爸爸就是在几百米外的卫校附属医院死掉的。大家先是围在病房里,然后又被护士赶到走廊上。

走廊尽头悬着扇半圆顶的玻璃窗,鱼多云第一次见这式样的窗,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它像一块毛茸茸的光织的毯子。假如把脸挨上去……

“这次我不救,谁救谁伺候。”她听见王红梅说。

这话一出,空气像忽然被冻住了,鱼多云想往光织的毯子处走都走不动。

“我伺候够了——我今年都二十七了!”王红梅又说。然后她拖长声哭了。

她一哭,空气才活泛过来,四个本家叔叔才能够说话。嗡嗡嗡嗡嗡,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奇怪,他们的话鱼多云听不懂。当然,因为那些话本来也没有表达什么确切的意思。

结局就此铸定了。鱼多云放弃半圆顶玻璃窗,穿过腿的丛林,进入病房。病房里弥漫着冰冷的酒精味,爸爸的白被子也是冰冷的。

鱼多云握住爸爸的手,他的脸模糊不清。

“你想让我救你吗?”鱼多云小声问。

她的小手立刻被握紧。一滴泪从爸爸眼角滴落,亮晶晶地一闪,不见了。

长大后鱼多云回忆起这个场景,总觉得爸爸说的是:云,我想让你救我。

王一鸥跟妈妈亲。到了清明,妈妈抱她上山给外公烧纸。

她们住在卫校大院的小红楼,这种筒子楼每层一台幽暗湿凉的水泥盥洗池,没有厕所,王一鸥拉撒都在一只红白相间、描着牡丹花的搪瓷痰盂里。鱼树蕙抱着王一鸥走过盥洗池,一个双眼蒙着蓝翳的瘦弱老人正夹着池里洗碗留下的碎米烂菜吃。

“捡破烂的。”鱼树蕙害怕地抱紧柔软的女儿,快步走出小红楼。

外面就是淡青淡青的了。树冠极大树叶极小的梧桐树,越大的树叶子越小。鸟鸣。清明节的早晨。

抱着王一鸥一边走,鱼树蕙一边说唱:“哎——呀,今天可不要下雨呀——下雨了我们可没带伞,老天啊——”

鱼树蕙老是这样。那干吗不带把伞呢?因为她要验证,验证老天的存在。

果然,下山刚回到家,外面就落雨点了。鱼树蕙手扶鹅黄油漆的窗台,回头惊喜地说:“看,老天待我们多好,进了门才下雨!”

王一鸥懵然点点头。

王一鸥不知道母亲是因为胆小如鼠,常常恐惧,才老是处于祈祷之中的。她的祈祷对象总的来说是“老天”,偶尔也混个“阿弥陀佛”之类。鱼树蕙无事不祈祷。就算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事,她也祈祷:明天护士长抽人下乡不要抽到我啊,肺结核病人今天不要把痰沫子咳到我手上啊,中午食堂土豆烧肉的土豆要刮净了皮啊……

上次鱼树蕙到鱼嘴镇四隐村执行计划生育,引产了一个七个月大的胎儿。她端着冰凉的白搪瓷长方盘子从简易“手术室”里出来,刚准备把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倒到玉米地里,那一团却猛一抽搐——“啊!”她尖叫一声,连盘带那团东西一道扔了。

“鱼树蕙!你干啥吃的!”护士长撩开白帘子骂她。

从那以后她更要祈祷下乡不要抽到她了。

老天倒真的经常应允鱼树蕙。下乡不抽她,肺结核病人痊愈,土豆刮净了皮。于是王一鸥经常听见她赞叹:“哎呀——我今天运气实在太好啦,老天保佑啊——我今天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呀——”

王一鸥学舌:“混混当当的呀——”

王安升,家中的男主人,刚刚由鹤川县委书记的司机转为正式办事员,扭头嗤笑:“瓜娃!这月上了十三个夜班,也没见给你多发一分钱。”

顺顺当当的鱼树蕙把王一鸥抱到床上坐下,欢欢乐乐地答:“反正没不按时给你做饭。啊,国家拿大头,集体拿中头,个人拿小头;有房子住,有食堂吃,有孩子搂。哎呀——老天保佑。”

不久后的秋天早上,鱼树蕙回家拿下乡穿的衣服,看见自己雇的十六岁的小保姆正在香香地喝热牛奶。有多香呢?就是发出那种“嘶溜——啊,嘶溜——啊”的声音。声音之大,完全盖过了一旁饿得直哭的王一鸥。

鱼树蕙什么都没说,拿起衣服走了。第二天,小保姆不好意思地也走了。第三天,王一鸥被送进卫校托儿所,加入一堆鬼哭狼嚎的婴孩中。

托儿所小院淡蓝的木门成为王一鸥最初的记忆。有一天,淡蓝木门里办婚宴,王一鸥坐在高凳上伸嘴吮鱼树蕙筷头上的一滴红葡萄酒,看见胸前佩花、西服垫肩高耸的瘦新郎,被厚粉埋没了五官的圆脸新娘,和许许多多吃菜喝酒的人。在这旋涡的中央,戳着个只身独自的女孩。她像被谁猛然扔到那儿了。

甜涩冲鼻的液体滴落在王一鸥舌面。

腮帮子像蛤蟆一样下垂,专门化验血液粪便的女医生抓一把葵花子给那女孩:“你从哪来?叫啥名字?”

女孩答:“鱼美云,鱼多云。”

女医生笑了:“到底叫啥?”

女孩想了想又答:“鱼多云,鱼美云。”

鹤川县卫校是座白亮的动物园,由电灯和白墙组成,毫无阴影,无处不亮;鱼嘴镇四隐村则光影交错,光是光,暗是暗。

鱼多云的家,是村头的一院黄泥房子,她已经没有记忆了,曾使她非常兴奋。一进门,黑得像失足掉进井里,要过一阵儿才能看清枣红橱柜和橱柜上方大红的年画。年画上,寿星老人、观音菩萨一起头射金光。而从屋里走出屋外,又像从井底猛跳出来,太阳亮得人能栽个大跟头。于是,鱼多云刚会跑,就一遍遍跨过高高的木门槛,加快速度,再加快速度,在光和暗之间来回切换。

这时,爸爸就在炕上叫她了:“云,云!”

鱼多云认为,爸爸就该是躺在床上的。若不天天躺在床上,还能叫爸爸吗?

但有一次,妈妈直挺挺地进屋,把一只红色的皱巴巴的小纸盒塞进爸爸手里。

原来是香烟。爸爸笑了笑,从只剩下三四根烟的纸烟盒里取出一根,摸过“洋火”,哧一声,一朵橘红色的花开在爸爸嘴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深深地,一口就吸掉了半支烟,简直是气吞山河。

鱼多云激动得两眼亮晶晶,脱口而出:“我觉得你马上要站起来了!”

然而,烟袅袅地熄了,爸爸并没有站起来。“想吃啥就吃啥,听医生的。”王红梅说。

于是,她带鱼多云到丹鹤江里捉鱼捞虾,在卫校食堂偷肥肉,再不济也弄点儿油渣。油渣是猪肉炼油后剩下的东西,嚼起来像凝固的糨糊,但仍然很香。

鱼玉山的嘴油了,肚子就有点儿难受。

但王红梅说:“人都这样了,吃!”她把鱼玉山的头抱到怀里给他擦脸,奶奶偷偷摸摸的脚步声一到窗下,她立刻变了调,“吃死你!早死早托生!还想叫我守多少年寡啊?”

奶奶不敢进来,婆媳俩就隔着窗户对骂。鱼玉山就闭上眼睛,鱼多云在一旁高兴地笑。两厢骂完,奶奶抹着眼泪回大儿子家,王红梅用手背把脸一擦,到卫校食堂做饭去了。

爸爸死后,奶奶彻底不再上她们家的门。王红梅只好把鱼多云带到卫校,还蚬着脸塞进职工托儿所。

“你给我宁宁儿的!”王红梅扇鱼多云脑袋一巴掌,拿这个当礼物谄笑着献给托儿所阿姨。

阿姨吊起眼睛又嫌弃又得意:“行了行了,放这放这。”好像鱼多云是一袋土豆或者什么。

鱼多云被母亲推进淡蓝木门。小院中央种着一棵大椿树,叶子像大鸟的羽毛,喷泉般披下来。

第二天,王红梅又拿扇脑袋当献礼。鱼树蕙抱着王一鸥从旁边走过。她先一闪腰避开王红梅舞得老高的油手,然后对王红梅皱皱眉头。

王红梅笑笑问:“这么大了还抱在怀里,没长腿啊?”

鱼树蕙接不住话,手一松,王一鸥溜了下去,找鱼多云:“你到底叫鱼美云,还是鱼多云?”

“不知道。”鱼多云跟她走进淡蓝色木门。

托儿所不管饭,但管水果。一只铁皮桶,里面装满酸死人的青橘蛋蛋或切成四分之一大的苹果。鱼多云不敢吃,王红梅跟她说过,托儿所里吃的有毒。

鱼多云跟这些医生、护士、医学教师的孩子熟了,大家互相介绍自己。

我叫王一鸥。田鼠。

我叫周萌萌。猫头鹰。

我叫胡彪小刺郎。狗熊。

我叫六一。像、像……像什么呢?其实是海狮,圆眼睛长直睫毛、活泼泼的海狮,当时鱼多云还没见过。

六一其实叫刘毅,因为他出生在“六一”儿童节,所以小名六一。胡彪小刺郎是卫校体育老师的孩子,体育老师本来真想给儿子取这个名的,无奈派出所不给上户口。

“你叫胡彪,户口上什么就叫什么。”周萌萌猫头鹰样转转圆脑袋,一只眼大、一只眼小,语气很断定。

鱼多云听了问:“真的?”

可她爸爸说过:“你记着,你叫鱼美云,不叫鱼多云。”还说,“我得找他们去。”

当时听完这话,王红梅嫌弃道:“找谁?你这样还能找谁?美云,美云,霉运!怀在肚子里就交了霉运!上树摘什么核桃!多云就多云吧!”

当初是王红梅给鱼多云上的户口,她说:“鱼美云,美丽的美,云彩的云。”

上户口的人问:“什么鱼?”

王红梅大声答:“鱼啊!就是鱼!鱼你都不知道?”人家上户口的人立马就掉了脸。

这时王红梅刚坐完一个伺候小的又伺候大的的月子,死婆婆嫌是女婴连抱都不肯抱,害得她手腕坠得疼,脚后跟被风吹得疼,洗尿布腰弯得疼。多少委屈压在胸口,王红梅不由得吼道:“就是你妈坐月子下奶吃的鱼!鱼!鱼!”

上户口的人愣在当场,咬牙在嘴里骂了句什么,然后低头狂草了三个字。

回家等鱼玉山发现鱼美云变成鱼多云时,一切都无济于事了。

“户口上什么,就叫什么?”鱼多云又问周萌萌。

“当然。”周萌萌眨眨大小眼再次断定,见鱼多云盯着她的眼睛,抬手朝自己小的那只眼睛一比画,“我这是眼睑下垂肌无力,等我长大了我爸爸就能治。”

鱼多云没再说话,觉得好像对水边的小船松开了手。小船上,爸爸躺着,带着神秘的笑容。“邓丽君的歌听过没有?‘蓝的天是新郎,白的云是新娘,这里只有我们俩,姑娘啊姑娘,多美丽的星光……’”

小船慢慢荡远,歌声消失在雾气当中,鱼多云感到一阵心伤。“鱼美云”渐渐被遗落在时间中,后来,鱼多云终于忘记了这个名字。

六一年纪最大,且有一双炯炯有神、睫毛像钢针的大眼睛,勇猛刚健,是卫校王。他安排大家吹牛。

大家站成一圈,就开始吹。卫校王先举起一块刚从沙坑里捡的红石头,说:“这是霸王龙的宝贝,我左勾拳右勾拳,好不容易才从它嘴里抢出来。你们看它上面的纹,都是火山爆发留下的。你看,你看!”

胡彪小刺郎看了说:“就在你抢这块石头的时候,我从恐龙脚底下挖了一块金子,这么大,这么沉,沉死我了!啊——我、走、不、动、了!”他两手端着那块莫须有的金子。

鱼多云连忙接住:“我看六一把恐龙打死了,小刺郎又拿了金子,我就上去咬了一口恐龙的肉。真好吃啊!比油渣好吃多了。”

周萌萌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好像稳固地抓着树干的猫头鹰,抿着小嘴微微一笑。

田鼠王一鸥小心地问:“要不我们拿叶子做饭玩?”

猫头鹰严肃地答:“不,我想拉屎。”

王一鸥忙说:“我也想拉屎。”

“我也想。”“我也想。”六一、鱼多云也道,好像拉屎也传染一样。胡彪小刺郎就建议:“上我家新房拉吧,有新痰盂。”

小刺郎的新家也在小红楼里,这会儿正门窗大开地敞油漆气儿。大家在空荡荡的房内转了一圈,没找到新痰盂,只找到高矮胖瘦不等的几只瓷瓶。

鱼多云捂着肚子指着其中一只靛蓝色的圆肚瓶问:“我拉那里面行不?”

最后大家每人选一只瓶拉了,包括小刺郎。

晚上回去,王一鸥对着饭碗哭:“我没拉,我没拉,六一、鱼多云他们拉了。”

王安升在空里挥舞鞋刷子:“到底拉没拉?”

“她说没拉就没拉!”鱼树蕙伸手挡,“让你不要跟鱼多云玩!农村人……”

王安升不高兴了:“农村人怎么啦?我就是农村出来的,农村人淳朴。”

鱼树蕙不作声。任何意见不统一的场合,她都不作声。

临睡前,王一鸥抱住鱼树蕙的脖子小声说:“妈妈,你能去小刺郎家把那个带花的圆圆的白瓶子洗了吗?”

鱼树蕙顿了一下说:“睡吧。”这时鱼多云还没睡,还在挨打。

“拉没拉?拉没拉?”王红梅的苍蝇拍子舞得嗖嗖响,一下一道红梁。

“没拉!没拉!没拉!”鱼多云嚎。

“你是刘胡兰吗?”最后王红梅扔了苍蝇拍子说。

拉屎事件后王一鸥转去了县委幼儿园。那儿的老师年轻又可爱,要是鱼多云看见一定会赞叹她们像群羚羊,而相比之下,卫校托儿所的阿姨只好像些老鸟了。

王一鸥学了儿歌:“小不点儿,进茶馆儿。喝了人家的茶,打了人家的碗儿。人家要她赔茶碗儿,她给人家挤蒙挤蒙眼儿。”

鱼多云听完,几步蹿到操场旁的枇杷树梢子上。学护理、临床医学、药学的瘦学生端着铁饭盒,饭盒里装着粥,饭盒盖子上盛着白菜粉条,筷子上插着馒头,像灰蓝色流水从她脚下淌过。

“如果给你三个愿望,你咋办?”王一鸥冲树梢上的鱼多云响亮地喊。她的喊声是桃红的。

“你?”晃晃悠悠的鱼多云兴奋地喊回去。

“我第一个愿望是天上掉一千串金链子。第二个愿望是天上掉一千串银链子,都捐献给国家。第三个愿望呢,是再来三个愿望。”王一鸥答。

桃红立刻灰了,鱼多云感到索然。三个再三个,永远可以再来三个,正说明一个都实现不了。她使劲一蹬枇杷枝,大力荡起来。荡啊荡,头都要碰到傍晚冷清的天,而她自己渐渐消失了。

从枇杷树上下来,鱼多云发现天黑了,王一鸥早已不知去向。王红梅肯定还在食堂里洗锅洗碗。在鱼多云印象中,食堂灶房永远像澡堂子一样白雾蒸腾。

的确,在一片湿热的模糊中,王红梅忙进忙出,还忙着骂厨师老张揩她的油。其实王红梅也不是很反感老张揩油,揩揩油,她心里反倒舒一舒。但老张要跟她睡,她就做不到了。她想起了鱼玉山,那么高,那么白。

冬天到来前,卫校的人要灌西红柿酱。鱼多云站在王一鸥家门口看鱼树蕙灌酱。灌酱用的是输液瓶,圆鼓鼓的玻璃瓶子放进大锅里煮过,晾干,头朝下底朝上,站在窗台上亮晶晶的一排。西红柿被去皮,切碎,熬煮,变成阳光里半透明的红果肉从玻璃瓶口淌进去。马上要灌满时,鱼树蕙的手一转一收,勺子放回锅里,取个软软的橡皮塞把瓶口塞上。

鱼多云挨过来用脏指甲抠抠橡皮塞,鱼树蕙皱皱眉头,没说什么。

冬天,王一鸥、六一们吃西红柿面,鱼多云在家吃萝卜、白菜、蒜苗。

“我也要吃西红柿面!”鱼多云抗议。

王红梅扇她脑袋一把:“满汉全席吃不吃?!”

过一会儿,王红梅又哄她:“鱼多云你过来。”

鱼多云不动。

“过来!皮痒是不?”

“日你妈……”王红梅走过去,把一圈凉凉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鱼多云举起来一看,是只塑料输液管接成的手镯,里面灌了菜油,黄澄澄的,漂着结婚时撒在新娘头上的彩色碎箔片。红的,绿的,金的,她戴上镯子把手伸向冬天的太阳,波光点点闪烁,闪烁着。鱼多云笑了。

鱼多云和小刺郎打架,因为小刺郎喊她妈“做饭的”。实际上王红梅就是做饭的,但鱼多云就扇人家。六一大喝一声过来管,没管着,被鱼多云一把推到台阶底下,嘴巴磕成“丫”形。

小刺郎的爸——卫校的体育老师胡老师,满脸笑容与横肉,常年处于一种表演性质的高亮欢乐之中——从小红楼来到鱼多云家的出租屋门口,振振二头肌叫:“姓鱼的出来!”

姓鱼的出来了,是个小姑娘。胡老师又叫:“大人出来!”王红梅出来,是个女人。

胡老师振振二头肌回小红楼了,换他老婆来。他老婆还记得屎瓶子的事,上来就是一顿吵。然后就很惨,王红梅拿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还给她。

从那以后,胡彪小刺郎的妈妈就不许小刺郎跟鱼多云玩。鱼多云找王一鸥,王一鸥坐在小板凳上吃卜卜星,鱼树蕙蹲在地上给她洗脚;找周萌萌,周萌萌在学拼音,a、o、e、i、u、ü;找六一,一到门前鱼多云先感到一股冷气。

六一他妈抱胸坐在旧木椅子上。上回来时,大人不在,她和王一鸥轮流跟六一亲嘴,她们都想嫁给六一。那时他家多温暖啊!

现在六一坐在小圆桌后,像变了一个人,乖乖地、远远地喝一碗拌汤。拌汤里有白的面疙瘩、绿的菠菜、红的萝卜、黄的鸡蛋絮。他嘴上那块“丫”形的血痂,使他更像海狮了。嗯,所以他妈把他卫校王的桂冠没收,还把他变成这样。

“快上小学了!”六一妈妈忽然说,听起来像是“快要死了!”

鱼多云独自回到出租屋,天渐渐黑去,又到了放电视剧的时间。家家窗户传出歌声:

胭脂,红粉,只能点缀青春,却不能掩饰岁月留下的伤痕。

有什么可让我刻骨铭心,唯有你,唯有你,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