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放掉了大好的机会

范蠡回到都城就一头扎进冶坊。正巧杜荣得了文种的消息来到越国,和范蠡一道专研。他们将青冈小木块以叫花鸡烧制法反复烧制,果然得到了白炭。有了白炭之法,范蠡说服允常征集三百人于会稽山寻找硬木,再就着孤丘建造冶坊,用来冶炼锻造垦荒所用的田器。

半载后,越国的冶坊星罗棋布。施老头也去伐木烧炭了,家里再不愁温饱。他的西施长高了,出落得秀美水灵。人们传说她的美可使鱼沉可使雁落。

季爰和勾践新婚燕尔。每个早晨,勾践都看着季爰梳理一头秀美光亮的乌发。这天,她却将头发随意地编成辫子垂在肩头,穿上麻布衣裳,对勾践说:“太子,听说苎萝村人人浣纱,季爰想去看看。”

勾践不同意:“父王可交代过,你待在宫中才最安全。”

“太子!”季爰开始撒娇,圈着勾践脖颈在他耳边说:“如今越国上上下下都是欣欣向荣的,我怎么能独自在宫里面养尊处优?实在太无聊了。”

“我陪你去狩猎好不好?”

“太子若不放心,可以带上范蠡。他武艺了得,还兼懂越楚两国语言。”

勾践眼前一亮:“我为何没想到范大夫?这就让人去请他!”

勾践、季爰、范蠡三人身穿麻衣来到苎萝村,几乎没有村民注意到他们。看到水边的姑娘们在漂洗、甩打苎麻,季爰和她们搭起话来,告诉她们要把苎麻分得再细一些,边说边示范。

姑娘们见季爰气度高贵且亲切可爱,都围着她说说笑笑。

“你们这位楚国的公主,不只端庄美丽,还平和可亲。”勾践站在范蠡旁边,远远看着季爰。

“太子,她现在不只是楚国公主,更是越国的太子妃。”范蠡说。话虽如此,在他心里,季爰是神圣的国家象征,更是思乡之情的归属。

勾践和季爰回到宫中,和允常说起苎萝村的昔景今况,对范蠡赞口不绝。允常点点头:“范蠡的确是难得的人才……他刚刚还得到了白炭之法……”他还没说完,又是一阵咳嗽,嘴角流出一滴血。

勾践紧张地帮他擦拭嘴角:“父王,几日不见,您怎么……医人可曾来过,怎么说?”

允常摇摇头说:“死不了,但为父也撑不了多久了。勾践,你要尽早地担负起治国的重任。”

勾践想到他要独自掌管夹缝中求存的越国,脊背便是一阵寒凉。唯有找范蠡请教治国之道,种种忧思才得以缓解。陪季爰去苎萝村的路上,勾践暗示范蠡,他登基之日不远了。

“范大夫,父王操劳一生,现将国事交于我。今后,我要多多倚仗你和文种大夫。”

范蠡恭敬地回到:“臣当全力以赴,辅佐太子。”

勾践看了看范蠡,见他眼神清澈智慧,很想和他拉近些距离,于是说:“范大夫,往后我们君臣一心。这里不是宫中,不必拘泥。”

范蠡顺从地说:“全听太子的”,不过,他依然保持着君臣界限。

“范大夫,你觉得未来越国最需要做的事是什么?”

“劝农桑,兴兵甲。”

“当下越国最需要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建造一座新都。”

“什么样的新都?”

“处平易之都,居四达之地。”

勾践朗声笑道:“好,范大夫!我们即刻寻找这平易之都、四达之地。”

油灯之下,范蠡仍在专研“叫花鸡”。鸱夷风一样地来了,见范蠡的鼻子上粘了炭灰,于是轻轻弹弄他的鼻尖。范蠡从未被人这样耍弄,半真半假地嗔怒说:“你胆敢戏弄越国大夫?”两人你推我搡,打情骂俏起来。文种被这番热闹吸引了,走近去看,发现是非礼勿视。他拍了拍头:“哎呀呀,差点忘了一件大事。”翌日,文种向允常提议,择吉日给范蠡成亲。允常非常赞同,交代说:“既要按照越国的习俗,也要兼顾楚国的六礼,热闹风光地举办。之后,你就该让范蠡回到他自己的宅子去了。”

听文种提到自己的婚事,范蠡从坐席上跳了起来:“大事未成,蠡不考虑儿女私事。”

文种劝慰说:“你不考虑自己,难道也不考虑鸱夷姑娘?”

范蠡无话了。文种说及允常的意思,范蠡又连忙推手:“文种兄,少伯最怕麻烦,这些礼俗能免则免。我和鸱夷已经是夫妻了,婚礼大可不办。”

文种却摇摇头,深沉地说:“少伯,公主季爰的婚礼前前后后准备了半年,她可曾嫌烦?此乃有益于楚越联盟的大事,怎可草率处之?你是越国大夫,在婚礼上体现出楚国的礼仪,这不更让联盟亲上加亲吗?往后,我们还要鼓励两国男女通婚,这可是有益于百姓亲附的大好事。”

范蠡无奈地说:“文种兄既然要在这婚事上做文章,那我就全当这是国事,认认真真地办,这下总可以吧?”

“如此才好。”文种满意地喝茶,不再说话。

因楚国距离遥远,范蠡和鸱夷决定先在越国成婚,再择日去楚国省亲。二人以文种住处为鸱夷娘家,并请勾践作为媒人,携雁为礼,前往提亲。允常身体欠佳无法亲临,赐了越国的宫廷乐舞,使婚礼分外热闹。

范蠡身着华服,头戴冠冕,乘高马领车队,前往迎亲。一路上,雅声蛮声此起彼伏,村民纷纷前来道喜。鸱夷身穿季爰精心准备的红色飞凤锦袍,更添冷艳动人的魅力。她随马车抵达范蠡宅邸,由小女童搀扶下车,跨过火盆,寓意驱邪避灾。范蠡伸手接过鸱夷,二人相视一笑,携手入堂,行三拜之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由文种代为承礼),三是夫妻对拜。之后二人共饮合卺酒,酒杯以红绳相连,寓意夫妻心意相通。范蠡与鸱夷各取一缕发丝,结为一发,装入一只袖珍的箭囊中。

夜晚,范蠡宴请众人,除了石买告病,大部分越国臣子都前来庆贺。苎萝村的百姓们得知喜讯,带着香榧、鲤鱼不辞路远前来道喜。施老头一直记挂着范蠡多次慷慨相助,也想前来,不巧女儿西施犯了旧病,痛得泪水涟涟,只好拖邻居带去一罐米酒作为贺礼。

新婚之夜。范蠡和鸱夷对坐,心想,长夜漫漫,无人打扰,鸱夷就近在眼前……终于可以和她好好探讨建都一事了。他性质盎然地拿出布帛,对鸱夷说:“大王和我提过,旧都大部是一个容纳百业的都城,新都也应造得一应俱全,呈现越国全新的气象。你说叫什么名字好呢?”

鸱夷理解新郎一心建都的心思,认认真真地看着布帛:“就叫大越吧?”

“大越,好名字,好!”范蠡越念越喜欢,又说:“我正为建都的人手发愁,你可有主意?”

鸱夷束着一袭红衣,肤白如玉,一头乌发如瀑布。烛光之下,更温柔妩媚。她迷人的双眼眨了几眨,摸摸他的头,轻快地说:“你呀!让楚国那些灾民来不就行了?我择日启程,去给她们捎个话。”

范蠡痴痴地看着鸱夷,好像她是一尊神。

公元前497年,允常病逝。勾践操办葬礼,建都诸事被搁置起来。越王殿内满堂缟素。众多治国大臣、将军面对允常的棺椁跪着。勾践身披粗麻,因连日操劳面色苍白而阴沉。此时此刻,他不只是一位新继位的王者,也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儿子。

范蠡注意到来了几个样貌奇特的人。他们短发扎在头顶,穿了耳洞,野性十足,神情自在放松。这几人和允常、勾践长得相似,只是哪里像说不上来。范蠡几乎断定,他们就是允常所谓的“越人在海上的亲兄弟了”,也许来自东瓯,也许来自甬东。

联络外邦一直是行人大夫曳庸的分内事。仪式的空歇,范蠡小步移到他旁边,问道:“曳庸大夫,那是不是海上的兄弟?”

曳庸目视前方:“你既然知道何必问我。”

范蠡微微不悦,又耐心地问:“他们如何得知大王病逝的消息?”

曳庸淡淡地回:“此乃机密,恕我无可奉告。”

范蠡气得哑口无言,与那几人目光交汇时仍向他们致意。他曾听民间传闻,很久很久之前,海水吞没了岛屿,居于海中的越人四处逃生。一些人向吴越一带迁移,一些人则寻觅更远的海岛。那些仍在海上的人水性极好,能潜入水中摸到投进去的石头,能乘风破浪,泛海远航。

曳庸见范蠡和外越兄弟频频致意,眉眼来去,告诫说:“范大夫,他们可不关心什么霸业,忙时出海,闲时跳舞唱歌搞巫术,快活自由。你省些心神。”

范蠡不以为然:“外越兄弟水性甚好,乃充实舟师的不二人选,不该趁此机会缔结往来、共谋大事么?”

曳庸严肃地提醒:“范蠡大夫!大王还未入土为安,不宜商榷吴越战事,亏你还是个懂礼的人!”

范蠡毫不示弱:“你毫厘不差地学习周礼就能让越国位列中原?真是匪夷所思。”他长叹一声,不再和曳庸争辩。

范蠡不由得佩服起吴王阖闾的深谋远虑。阖闾深知外越是吴国的一个隐患,他曾与齐国联姻,极可能是为了舟师上形成合力,互通互联,抵御外越。范蠡的思绪被太卜沉重的声音打断:“请太子为大王盖棺。”随后,勾践站起身来,将一枚随葬的玉钺郑重地放在允常胸前,又跪下去叩拜了一次。侍卫们将棺盖缓缓合上,众人随之叩拜。

勾践哀痛而沉静地说:“先王一生精心治国,拓土始大。然而人民山居,刀耕火种,兵力薄弱,难御外辱。曾记得一个炎炎夏日,吴王坐六乘马车疾驰,先王只能在车后跑。一国之君尚且如此,何况百姓?吴国称霸,必来犯我,越国临海,无路可退。越国必须强国兴邦,勇敢抗吴,走一条抬头做人的兴国之路。”

勾践这番言辞鼓舞了那些对吴国压制心怀不满的臣子。诸稽郢、若成等人附和说:“微臣愿辅助大王,赴汤蹈火,鞠躬尽瘁,以慰先王在天之灵。”年轻的将军灵姑浮热血沸腾,红着眼眶,看了看他的岳父大将军石买。石买似笑非笑地说:“不必当真,过两天大王就忘了,还是称臣纳贡、寻欢作乐更舒坦。”灵姑浮在心里骂了一声“老混账”,径自到棺前叩首,激昂地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曳庸是另一个对抗吴不算积极的人,他耷拉着眼皮,似乎在忍受一场夏日的骤雨。诸暨郢虽然赞同抗吴,可总是对范蠡文种态度淡漠。

范蠡讶异地发现几个外越兄弟振臂高呼,并非曳庸说的那般毫无立场。他看向文种,文种也回以默契的对视。他们都意识到战事不远,重任在肩。他们不像越国众臣那样悲愤或激昂,但以冷静克制的态度向勾践坦诚心意:“臣愿不遗余力支持大王,强越抗吴。”

勾践看着一干拥护自己的谋臣良将,备受鼓舞,喜极而泣。

允常即将入葬。棺木被两列举柩者架起,缓缓移向大殿门。大臣们、家眷们、护卫和宫娥们缓缓起身随行。他们各有所思,无论是一腔热忱的信念还是不为人知的怀疑,都被催人泪下的哀乐淹没了。一阵阴风吹进,悬于空中的烛火明灭不定。

允常葬于印山木客大冢。帝王之墓是重要的工事,所用技巧也是范蠡筑城的一个参考,他比旁人更仔细观察大墓的整体和细节。这是由墓道、墓坑组成的竖穴土坑墓,呈人字形。墓向朝东,体现着允常不忘来处的心迹。大墓平面呈甲字形,巧妙地利用了山岩,再现了越人山居的传统。

当范蠡的目光从允常大墓收回,四处搜寻外越兄弟的身影,只看到曳庸脸上一抹得意的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