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柏木棺椁

陈三川挑起货郎担时,槐花落满了弦歌台。晨雾里飘着柏木香,这是北关棺材铺新到的木料——自打上月染坊惊魂后,淮阳城的丧葬行当忽然红火起来。他摸了摸耳后的“泰“卦疤,月光留下的灼痛还未散尽,像是皮下埋着块烧红的铜钱。

“陈货郎,东家要十斤朱砂。“

棺材铺伙计的嗓音裹着尸蜡味。陈三川跨过门槛时,正撞见伙计给柏木棺刷漆,桐油里混着星点孔雀蓝——正是祖父拓碑用的西域石青。他突然耳鸣大作,十年前马戏班火场的焦糊味钻入鼻腔,货担里的泥泥狗集体转向西北角。

西北角的暗室里,八口未上漆的柏木棺围成八卦阵。陈三川的引魂铃在腰间轻颤,铃舌上的符水残痂正对应“坤“位。他佯装失手打翻竹筛,布老虎滚向阵眼处的棺椁,虎头撞上棺板的刹那,里头传来指甲抓挠的闷响。

“莫碰!“掌柜的独眼在阴影里泛绿,“这是给刘团总备的寿材。“陈三川瞥见他袖口露出的刺青——半幅河图纹,与文身馆的《伏羲胃》图谱如出一辙。

夜半,陈三川蹲在棺材铺后巷的槐树上。子时的梆子刚敲过,暗室的门缝里渗出靛青的雾。八个伙计抬着柏木棺鱼贯而出,棺底滴落的不是桐油,而是混着朱砂的黑血,在青石板上画出的竟是“地火明夷“卦。

送葬队伍拐进龙湖芦苇荡时,陈三川嗅到熟悉的藻腥。他摸出货郎担底的蒲包,娘剪的纸人在掌心化为灰烬——这是当年端公教的“阴兵借道“,灰烬指引的方向正对太昊陵地宫暗河。

柏木棺入水的刹那,湖面浮起三百盏莲花灯。陈三川瞳孔骤缩——每盏灯芯都坐着个泥泥狗,正是他货担里失踪的“人祖犬“。犬目在月光下泛着青铜色,口中衔着带生辰八字的黄表纸。

“甲子年七月半...“陈三川念出纸上的殄文,耳后疤痕突然撕裂。血珠坠入湖水,竟激得泥泥狗集体啸叫。湖心漩涡中升起青铜卦盘,盘中锁着十二具穿卦袍的童尸,腕上银镯的“避水“纹与他胞弟的遗物一模一样。

对岸突然亮起火光。陈三川转头望去,见北关文身馆的学徒提着灯笼奔来,赤裸的后背刺满流动的卦纹。少年眉心渗着朱砂,嘶声喊道:“陈哥快走!师父要拿你填柏木棺的阵眼!“

话音未落,湖底柏木棺轰然炸裂。三百根卦签破水而出,将学徒钉在龙湖堤上。陈三川甩出缠尸索,却见学徒的皮肉正被卦签吞噬,后背刺青扭曲成“山风蛊“卦——正是娘剪的最后一张纸人自焚时显现的凶卦。

“川儿,接剪!“

白衣女子的声音从卦盘中央传来。陈三川纵身跃入漩涡,青铜皮肤在入水瞬间覆满全身。暗流中有无数手臂抓来,全是戊寅年鬼节溺死的婴灵。他摸出断成半截的青铜钥匙,刃口在水底划出幽蓝的“雷泽归妹“卦。

卦成的刹那,柏木棺椁的碎片突然重组。陈三川看见骇人真相——棺内躺着的竟是年轻时的自己,耳后“泰“卦疤痕正渗着辰砂墨。尸身的双手被五彩丝线缝合,线头延伸向黑暗深处,尽头拴着三百个啼哭的襁褓。

“陈家小子,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守陵人首领踏着卦签走来,黑袍下伸出柏木根须构成的手臂,“甲子轮回,你本就是卦盘孕出的灵胎。“

陈三川的青铜心脏突然剧震。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娘亲剪断脐带时,血水在接生盆里画出先天八卦;祖父将婴儿的他按在地宫墙上,用朱砂刺入第一道卦纹;白衣女子从青铜鼎中浮出,将金莲簪扎进他天灵...

“破!“

陈三川嘶吼着扯断五彩丝线。襁褓中的婴灵突然睁开眼,三百双瞳孔里旋转着完整的河图洛书。龙湖水在卦力牵引下倒灌入天,将整座淮阳城托举到龟甲罗盘之上。七十二道牌坊化作卦签,刺入他青铜皮肤的每个关节。

白衣女子从水幕中走出,月白裙裾已与卦盘融为一体。她捧起陈三川龟裂的面庞,轻声道:“该醒了,我的半身。“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卦盘时,陈三川在柏木棺中睁眼。棺盖内壁刻满殄文,正是他昨夜在湖底所见的“雷泽归妹“卦。掌心躺着一枚带血的泥泥狗,犬牙间叼着半片金莲——与白衣女子鬓边的饰物别无二致。

棺材铺外传来熟悉的吆喝:“陈货郎,新到的柏木棺,给您留了口最厚的!“

陈三川推开棺材铺的柏木门板时,腐臭的桐油味里混着一丝血腥。八口棺椁依然围成八卦阵,但阵眼处的棺盖已掀开一角——昨夜他躺过的柏木棺内壁,此刻爬满蚯蚓状的朱砂纹,正中央赫然刻着“戊寅年七月半“,正是胞弟夭折的忌日。

“陈货郎,挑口合心的?“掌柜的独眼在柜台后闪烁,手中锉刀正打磨着截人骨卦签。陈三川瞥见墙角堆着的柏木屑里掺着彩陶碎片,正是他货担里失踪的泥泥狗残骸。耳后“泰“卦疤突然刺痛,他猛然转身,见学徒后背的“山风蛊“刺青竟在皮下蠕动,如同百十条朱砂蚁在经络间穿行。

子时更鼓响过三巡,陈三川蹲在龙湖芦苇荡里。怀中的泥泥狗突然集体转向西南,犬目泛着青铜幽光——这是娘教的“阴犬指路“。他拨开芦苇,见湖面浮着十二盏白灯笼,灯芯坐着纸扎的卦象童子,每个童子眉心都点着守陵人的黥面血。

“甲子祭,开天门!“

守陵人首领的嘶吼震落柏树叶。湖心漩涡中升起青铜鼎,鼎内沸腾的黑水里浮着三百片龟甲,甲纹与陈三川掌心的残片互补。八个伙计抬着柏木棺涉水而来,棺椁入鼎的刹那,鼎身浮现出完整的宛丘城地图——城主府的位置正对应他胸口的青铜卦纹。

陈三川甩出缠尸索,绳索刚触到青铜鼎便无火自燃。火光中,他看见鼎内柏木棺的碎片正重组成人形——那具躯体耳后烙着“泰“卦,面容与他分毫不差,只是双眼嵌着泥泥狗的彩陶眼珠。

“你不过是卦灵的容器。“守陵人首领掀开黑袍,胸口嵌着的银剪刀突然飞出,“三十年前你祖父将你封入柏木棺,是老夫将你挖出来养大!“剪刀刃口的“避水“纹割破陈三川的手腕,血珠溅在鼎身,竟激得三百龟甲凌空飞旋。

陈三川的青铜皮肤突然龟裂,露出底下跳动的血肉卦盘。他想起白衣女子那句“半身“,福至心灵地咬破舌尖,混着辰砂墨的血雾喷向青铜鼎。鼎内黑水突然沸腾,浮出白衣女子的半截身躯——她的双腿已与卦盘融为一体,月白裙裾下伸出青铜卦签构成的触须。

“合!“

女子将金莲簪抛来。陈三川接住的瞬间,耳后疤痕彻底撕裂,簪尖刺入血肉的剧痛中,他看见惊悚真相:自己原是青铜鼎孕育的卦灵,三十年前被祖父偷出,以活人身份养大;白衣女子是鼎中另一半灵识,守陵人用柏木棺镇压她整整三甲子。

青铜鼎突然迸裂,八百根卦签暴雨般射向湖岸。陈三川与白衣女子在血雾中合体,月白裙裾裹住青铜皮肤,金莲簪化作眉心一道竖瞳。他(她)的指尖划过虚空,龙湖水倒悬成卦幕,将守陵人钉在“地火明夷“的绝卦方位。

“川儿,剪断因果。“女子声音在识海回荡。陈三川摸出娘亲的银剪刀,刃口“避水“纹与竖瞳共鸣。当剪刀划破守陵人胸口的银刀疤时,三百片龟甲突然拼合,露出鼎底镇压的真相——柏木棺阵眼中蜷缩着婴儿时的自己,脐带连着一具焦黑的妇人骸骨。

那是娘真正的尸身,戊寅年鬼节被炼成阵眼的祭品。

湖面突然升起十二盏莲花灯。经挑会的绛衣妇人踏浪而来,肩头莲花灯映出骇人景象:整座淮阳城的屋脊正在融化,露出青铜材质的卦盘骨架。为首的经挑娘甩出黄绫,绸缎上浸染的朱砂突然活过来,在空中拼出“天雷无妄“卦。

“卦盘要塌了!“白衣女子在识海尖叫。陈三川抱起娘的焦骨跃入青铜鼎,鼎内黑水突然澄澈如镜,映出千年前的场景:伏羲氏在宛丘画卦,龟甲从龙湖浮出,人族用柏木棺封印反噬的卦力...原来所谓守陵人,不过是历朝历代镇压卦盘的牺牲品。

“该结束了。“陈三川将银剪刀刺入心口。剧痛中,青铜皮肤寸寸剥落,露出底下流转的先天八卦。整座淮阳城开始坍缩,七十二道牌坊化作卦签归位,龙湖水渗入地脉,太昊陵的古柏集体开花。

晨曦刺破卦幕时,陈三川在柏木棺中睁眼。棺内壁的殄文已消失无踪,掌心躺着枚带血的泥泥狗。棺材铺外传来熟悉的吆喝:“陈货郎,新到的朱砂要不要?“

他推开棺盖,见晨雾中的淮阳城完好如初。对岸文身馆的学徒正给客人刺青,后背的“山风蛊“卦变成了“地天泰“。唯有耳后疤痕在月光下隐隐作痛,提醒他甲子轮回的齿轮仍在转动。

陈三川立在龙湖堤岸,耳后“泰“卦疤痕灼如炭火。暮色中的湖水泛着青铜光泽,涟漪间浮动着密密麻麻的殄文——这是卦盘重启的征兆。他摸了摸怀中焦黑的娘亲指骨,骨缝里渗出的辰砂墨正与湖水共鸣,在脚下绘出“山泽通气“的卦象。

“川哥!文身馆的卦绳断了!“

学徒的嘶喊刺破暮色。陈三川转身望去,北关城墙上的五彩丝线正寸寸崩裂,每断一根,就有具缠满卦袍的尸骸从云端坠落。尸身额头的黥面渗出血水,落地即化作朱砂蚁,潮水般涌向太昊陵方向。

“天门要开了。“白衣女子的声音从识海浮起。陈三川的竖瞳突然剧痛,视野穿透云层,窥见七十二道牌坊化作的卦签正在重组——它们在空中拼出巨大的青铜门扉,门缝里探出的柏木根须缠着无数婴灵,正是戊寅年鬼节溺死的那些魂。

湖心突然炸开九道水柱。守陵人余孽踏着棺材板现身,为首的独眼老者胸口嵌着半块龟甲,甲纹与陈三川掌心的残片严丝合缝。“陈灵胎,用你的竖瞳开天门!“老者甩出缠尸索,绳索末端拴着三百个襁褓,内里传出陈氏先祖的啼哭。

陈三川的银剪刀突然自鸣。他福至心灵地割破掌心,混着辰砂墨的血溅在卦绳上。断裂的五彩丝线遇血重生,在空中织成“雷泽归妹“的困阵,将守陵人钉在龙湖水面。泥泥狗从货担中跃出,犬牙咬住襁褓的瞬间,陈三川看见骇人真相——每个婴灵的后颈都烙着“泰“卦,与他耳后的疤痕如出一辙。

“他们用你的血造了三百灵胎!“白衣女子在识海尖叫。陈三川的竖瞳迸出金光,视野穿透时空:三十年前,守陵人剜走他心口血肉,混着柏木灰捏成灵胎;每逢甲子,便用这些赝品加固卦盘封印。娘亲的焦骨突然发烫,指节咔嗒作响地拼出“破釜“二字——这是端公一脉的禁术。

陈三川跃入青铜鼎残骸,鼎底沉积的卦草灰呛入肺腑。他咬破舌尖在鼎内画出倒转的“水火未济“卦,将娘亲的指骨按在卦眼。湖水突然沸腾,八百泥泥狗从湖床跃出,衔着历代陈氏先祖的残骨投入鼎中。烈焰腾空的刹那,三百灵胎集体自燃,灰烬在空中拼出完整的河图。

“不——!“守陵人老者的龟甲炸成碎片。陈三川趁机甩出缠尸索,绳索穿过燃烧的河图,正正套住天门缝隙。竖瞳看破虚妄,他窥见门后真相:所谓“天门“,不过是伏羲封印的反面,里头囚禁着吞噬卦力的混沌。历代守陵人妄图借混沌之力永生,却不知自己早已是卦盘的饵食。

“合!“

白衣女子操纵陈三川的双手结印。泥泥狗化作星辰钉住天门四角,青铜门扉在轰鸣中闭合。最后一刻,陈三川看见门缝里伸出柏木根须,缠着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那是三百年前的自己,耳后烙着初代“泰“卦。

龙湖水轰然回落时,陈三川在岸边苏醒。掌心躺着枚完整的泥泥狗,犬目嵌着青铜卦片。对岸棺材铺的柏木棺正在自燃,灰烬中浮起娘亲的虚影,朝他轻轻摆手。学徒后背的刺青变成了“地天泰“,正帮着经挑娘们在滩涂重跳履迹舞。

夜风送来弦歌台的埙声,陈三川摸了摸耳后疤痕——那里只剩淡粉色的胎记。货郎担里的泥泥狗突然齐声呜咽,他望向太昊陵方向,见统天殿飞檐下挂着盏白灯笼,灯芯坐着个纸扎的卦象童子,眉心朱砂痣红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