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刘勰说:“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心雕龙·时序》)在中国古代,文学与时政的关联之紧密可见一斑。不仅文学作品与时政关联密切,就是作为学术研究的诗学和文论也与政治关联密切。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就说:“学术思想之在一国,犹人之有精神也;而政事、法律、风俗及历史上种种之现象,则其形质也。”[1]以清代为例,在梁启超看来,清初学术经世致用,乾、嘉学术重考据朴学,晚清思想界之活跃,皆“时势所造成者”。[2]不仅清代,而且整个中国古代的学术思想,我们都可以作如此观,我们要看一省一地的学术思想,比如我们这里要讨论的明清江西的诗学和文论,就离不开对整个时代学术风气的观照。

明代科举盛行,士子们的精力都花在四书五经、八股制艺上了,正如嘉靖十六年(1537),陈束(1508—1540)为高叔嗣《苏门集》作序所说:

国朝以经义科诸生,诗道阙焉。洪武初,沿袭元体,颇存纤词,时则高、杨为之冠。成化以来,海内和豫,搢绅之声,喜为流易,时则李、谢为之宗。及乎弘治,文教大起,学士辈出,力振古风,尽削凡调,一变而为杜诗,则有李、何为之倡。嘉靖改元,后生英秀,稍稍厌弃,更为初唐之体,家相凌竞,斌斌盛矣。夫意制各殊,好赏互异,亦其势也。然而作非神解,传同耳食,得失之致,亦略可言,何则?子美有振古之才,故杂陈汉、晋之词而出入正变;初唐袭隋、梁之后,是以风神初振而缛靡未刊。今无其才而习其变,则其声粗厉而畔规;不得其神而举其词,则其声啴缓而无当。彼我异观,岂不更相笑也。[3]

明清江西的情况类似。我们知道,自古江西多才俊,两宋时期不用说,到明清时期,江西出的进士在全国也是较多的。据资料统计,明清两代江西籍的文状元就有23人之多。在明代,建文二年(1400)和永乐二年(1404)两次殿试中,前三甲都是江西人。[4]单从这一点,就知明清江西科举学风之盛。然而,会读书并不见得有创造力。明清江西人读四书五经很用功,但他们在文学创作上成就并不高,甚至思想有点迂腐。比如大才子解缙,主编过《永乐大典》,他写的更多的是官样文章,而在真正能够体现个性才情的诗文创作方面并不突出。又如高中状元,后官至内阁大学士的胡广,撰写了一部《诗经大全》,完全是程朱理学的盗版。本书有几部涉及这样的一些诗学和文论著作,主要是说明,明代江西诗学和文论和整个时代一样,有过一段保守迂腐的历史。

明代江西诗学和文论的曙光是阳明心学带来的。王阳明主张“心外无理”,强调人的主体性和主动性,否定圣贤的绝对权威。后来其弟子王艮创立泰州学派,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命题,极大地促进了高扬“人欲”,反对“天理”的异端思想。由于王阳明长期在江西做官,阳明心学在江西影响甚广。汤显祖的“重情”文学思想,就与阳明心学关系密切。

王国维认为,清代学术有三个阶段:“国初,一变也;乾、嘉,一变也;道、咸以降,一变也。”(《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清代江西诗学和文论大致有三个阶段。

清初,经过社会的大动荡,暂时安宁的社会生活促成了学术的空前繁荣。梁启超在分析清初“极复杂而极绚烂”的学术盛况的原因时说:“经大乱后,社会比较的安宁,故人得有余裕以自励于学。”“旧学派权威既坠,新学派系统未成,无‘定于一尊’之弊,故自由研究之精神特盛。”[5]经过这一场社会大动荡,文化人普遍在反思一个问题,是什么导致明朝灭亡?反思的结果是明人学问空疏,不切实际。具体到诗学和文论上,明人也多空谈阔论,为清初学人不齿。也就是梁启超说的:“承明学极空疏之后,人心厌倦,相率返于沈实。”[6]在心理上,普遍认同历史上历经社会动荡、王朝更替的文人及其作品。比如,对杜甫描写“安史之乱”的诗歌尤其推崇,对杜甫在“安史之乱”期间的艰辛历程和酸苦体验感同身受。加之,受异族统治,对那些固守民族气节、有“遗民”意识的士大夫来说,心理冲击尤为震撼。如清初“易堂九子”之一魏礼(1630—1695)撰《李云田豫章草序》云:“少陵诗在天地间,岳立川流,学者莫能穷其涯涘,而其于君国之际,新故之感,朋友患难之情,忧深而思远,情纡郁而磅礴,后之论者以为与《国风》《雅》《颂》相表里,非无故也。”[7]又如贺贻孙,康熙十七年(1678)笪重光荐试博学鸿词,削发为僧以避之。[8]在诗学主张上,他提出“诗厚”说。这些都是清初士人心态的具体反映。

从康熙朝中叶开始,清政府的文化政策做了重要调整,极大地影响了当时的学风,黜虚崇实,提倡经学。到乾隆一朝,相关政策得以进一步加强,重启书院教育,启动浩大文化工程《四库全书》的编修工作,科考内容改革等,在这一系列政策的引导下,考据学风盛行。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说,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等人“为考证而考证,为经学而经学”。“其治学根本方法,在‘实事求是’‘无征不信’。”[9]科考改革、考据学风和文字狱三个方面,对这一时期的江西诗学和文论都产生了影响。

在科考内容上,清政府进行了改革。乾隆二十二年,朝廷下诏:“会试第二场表文改用五言八韵唐律一首。”乾隆四十七年,五言八韵律诗被移至头场,其地位升至与八股文并重。这可谓是清代科考的重大改革,极大地改变着士人们的文体观念。从此,不再是八股文一统天下,而是诗文并重了。士子们平日学习,也不再是单一的八股技艺,试律诗艺自然提上重要日程。特别是在科场的重压下,诗法辞章成为参加应试的必备功课。比如江西丰城人徐文弼编写了《汇纂诗法度针三十三卷》,分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集,这是作者在府学教授诗学的教材。[10]单从书名来看,本书实即“科举试题解法汇编”。

乾、嘉学术,其重要特质就是考据之风的盛行。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本朝学者以实事求是为学鹄,颇饶有科学的精神,而更辅以分业的组织;惜乎其用不广,而仅寄诸琐琐之考据。”[11]说的主要是乾、嘉学风。这种学风反映到杜甫批评上就是对杜诗字句、掌故的推敲法。这一时期的江西诗学,也多讲究诗歌的字法、句法、篇法,就是这一时代风气的反映。

文字狱对当时学术风气影响更大。数十年之后,龚自珍还说:“避席畏闻文字狱。”(《咏史》)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分析乾嘉学派生成原因:“是不一端,而时主之操纵其最也。自康熙、雍正年间屡兴文字狱,乾隆承之,周纳愈酷。论井田封建稍近经世先王之志者,往往获意外谴;乃至述怀感事,偶著之声歌,遂罹文网者,趾相属。又严结社讲学之禁,晚明流风余韵,销匿不敢复出现。学者举手投足,动遇荆棘,怀抱其才力智慧,无所复可用,乃骈辏于说经。”[12]谢启昆在扬州知府期间,因对东台举人徐述夔《一柱楼诗》案追查不力,“不即严行审究”,被革职查办。这件事影响了他一生的创作和治学路向。

进入晚清,清朝统治由盛转衰,江河日下,社会危机日益严重。一批有社会责任感的学者重新举起经世致用的旗帜,注意力重新转移到现实生活上来,加之中西文化的撞击和交融,导致晚清“新学”的兴起。这一时期,学者们思想之自由及忧患意识之深重较任何时代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近十年来,我思想界之发达,虽由时势所造成,由欧美科学所簸动。”[13]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古今中西的大交汇,大大地促进了人们思想的自由。一方面,这个时期学界仍然有乾、嘉学风的留风遗韵,比如刘凤诰(1761—1830)《杜工部诗话》五卷,无论内容或体式都还是传统诗话的格调,这方面的风气一时还比较浓厚,此处不赘。另一方面,从新兴的学术因素来看,相比乾、嘉学术的严谨专注,这一时期更多的是个性的张扬和思想的解放。诗论家不再固守“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诗大序》)的传统诗学传统,而是自觉地“输入欧洲之精神思想,以供来者之诗料”。[14]忧患意识是近代文学批评的主旋律,由于这一时代人们面临的不仅是“亡国”的危机还有“灭种”的危险,故而这种忧患意识相比前代更为深重。在民族危亡之际,文学批评被提高至存续国学、存续华夏文化血脉的时代高度。文廷式、魏元旷等的忧时伤乱之作,就是这一时代风潮的反映。

明清时期是中国古典学术的全面梳理和总结时期,和这一时代风潮相对应,这一时期江西诗学和文论也有不少总结地域性文论思想的编著。明代郭子章撰《豫章诗话》。清代张泰来撰《江西诗社宗派图录》一卷,规模虽小,总结性意图明显。裘君弘撰《西江诗话》十二卷,自云:“以西江人说西江诗”,“自家人说自家话,宜不同于门外汉隔壁帐也”。曾廷枚撰《西江诗话》三卷,论江西历代诗家,上起陶渊明,下至弟文麓。杨希闵撰《乡诗摭谭》二十卷,“自陶渊明至清嘉、道间诗人,江西一省之诗史隐然可见”。[15]更有胡焕撰《论西江诗派绝句十五首》,以十五首绝句总结历代江西诗人诗作,形式特别。这些总结性的文字,回顾和梳理了江西历代诗学和文论思想,对于我们今天撰写地域文学史、文学思想史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中国文论的主要体式是诗话,《诗品》以降,绳绳相因,代代相传。明清两代,诗歌创作退化,但诗学理论却成擅场。拿清代来说,据蒋寅撰《清诗话考》可知,“清诗话的总数超过1500种是没有问题的”。清诗话数量之巨,为历代所未有,质量上也在集前代之大成的基础上有转出有创新。从清代众多诗话和文论作者的地域分布来看,江西无疑是一大重镇。据蒋寅撰《清诗话考》可知,清代有诗话专著的江西籍作者达二三十人之多。这些诗话和文论作者尽管多为二、三流作家,但作为一种群体现象,毕竟为清代诗学和文论的繁荣做出过重要贡献。从地域视角审视这一时期的诗学和文论,是本书的一大要义。我们坚信,本书对梳理明清江西诗学和文论的实际状况,对认识清代江西诗学和文论的繁荣成因、发展脉络和理论贡献,对认识江西诗学和文论在中国诗学和文论史、中国文学史乃至中国学术史上的地位和作用,对了解、丰富和发展地方文化会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和理论价值。


[1]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夏晓虹点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

[2]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夏晓虹点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0、109、119页。

[3] (明)高叔嗣撰《苏门集》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 李天白编著《江西状元谱》,江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4—5页。

[5]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夏晓虹点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5页。

[6]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夏晓虹点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55页。

[7] 《魏季子文集》卷七,道光二十五年珍溪之绂园书塾重刊本。

[8] 蒋寅撰《清诗话考》,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56页。

[9]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夏晓虹点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4—135页。

[10] 蒋寅撰《清诗话考》,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353页。

[11]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夏晓虹点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3页。

[12]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夏晓虹点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9页。

[13]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夏晓虹点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19页。

[14] 梁启超撰《夏威夷游记》,夏晓虹编《梁启超文选》(上),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390页。

[15] 蒋寅撰《清诗话考》,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