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花悄悄站在院后那片荷花池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结了冰的池塘,那里既没有荷花,也没有和煦的晚风。保娘说,她出生的那年夏天,池塘里开满了荷花,所以她父亲的奶奶就替她起了个很好听的乳名:小荷花。她知道自己是生在一个飘雪的冬天里,所以根本就不明白曾祖母为什么会用在夏天盛开的荷花来命名她,究竟她和荷花有着怎样的内在联系,她一丝一毫也不清楚。
小荷花打小就喜欢院后的那片池塘。夏天,她和五伢子一起到池塘里捉鱼捉虾。冬天,五伢子偷偷带着她在结满了冰的河面上滑冰。小荷花记得,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小荷花的爹出生在一个没落的书香门第,虽然剪了头发,却还是穿着一身的长袍。她爹告诉她,那是她爷爷中举人时穿的长袍,要是大清朝还在的话,她爷爷兴许早在北京城当上了大官,更兴许他这会也已经谋到一官半职了。小荷花六岁的时候,她爷爷还好端端地活在人世上,总是穿着半新不旧的紫红色长袍在院子里穿来穿去,马老太太就站在门边,倚着门框死死盯着他看。
“你已经不是举人了。”马老太太总是斜睨着她爷爷,“该醒醒了,他不会回来了。大清朝回不来了。”小荷花从她娘的房间窜出来,拽着奶奶的旗袍,不解地盯着她看,马老太太正冲着她爷爷努着嘴,说些令人费解的话。她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多年以后,小荷花站在马老太太的床边,替奶奶梳着头发。奶奶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看不出病人该有的痛苦。她爷爷快死的时候,马老太太脸上也是不见一丝苦痛的表情,马老太太说:“走得好。走得越早越好,省得受罪。”小荷花一边帮奶奶梳着头发,一边关切地问她要不要下床走走。
奶奶说她想去院后的池塘看看。小荷花说,天凉了,还是去院里坐坐晒晒太阳吧。奶奶说,你不知道,几十年前,院后的池塘就是我们马家的后花园,那时你爷爷天天陪着小兰在池塘里划船。
小荷花知道,从前她们马家是虎镇最大的家族,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可后来大清朝没了,她们家吃了一场无端的官事,不单后花园没了,就连前院的大片地方也都被人占了,剩下一块巴掌大的地方,也就是现在她们住着的院子,除此之外,马家还留下了一个女佣,还有一个男仆。后来,女佣嫁给了男仆,还留在她们家侍候着马家上上下下,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就是五伢子。
“你爷爷一辈子都在想着小兰。”马老太太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我从来不会妒忌,小兰本来就是他的。我就是真妒忌也不管用。她已经在他心里扎下根了。”
“谁是小兰?”小荷花认真地替奶奶拢着那一头长发,“是爷爷年轻的时候喜欢的一个女人吗?”
马老太太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们互相喜欢。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
“可后来爷爷还是娶了你。”小荷花继续拢着手中马老太太的长发。
“他娶的是我的人,但却娶了小兰的心。小兰本来就是他的,他终究还是不肯等我,自己先去找小兰了。”马老太太说着,脸上突然浮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冲小荷花微微笑着,“这男人,你只要对他好,他就会感激你的。即使他心里没有你,也会对你很好的。”
小荷花在脑海里竭力想象着小兰的模样,她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吧。
“小兰很漂亮。我知道比不过她,可她终究是个死人。我连个死人也比不上。可我不妒忌,我真的不妒忌。”马老太太忽然紧紧抓住小荷花的手,“荷花,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以后要嫁就要嫁个真心喜欢你的男人,可千万别学我,你爷爷一辈子心里只有他的小兰。”
小荷花想起她爷爷一直对马老太太非常好,比对外面的客人还要好,现在她才发觉原来那只是被人们叫作相敬如宾的东西。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他们是一对没有爱情的夫妻。小荷花又突然想起了五伢子,想起了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她爷爷在世的时候一直说伍伢子长了双女人的漂亮眼睛,小荷花也这么看。五伢子的爹娘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才生出了五伢子,可那四个女儿的长相一个也不及五伢子。小荷花想,要是五伢子是个女的,求亲的队伍非踏破她们家的门槛不可。小荷花这样想着,不禁扑哧笑出了声来。
“你笑什么?”马老太太费力地从床上坐起身,“扶我出去。我还是想去池塘边看看。”
“奶奶,池塘上有风。实在要起床,就在院子里坐坐吧。”小荷花一边帮马老太太穿着衣服,一边扶她起来。
“我想去池塘边看看大楠,看看小兰。”
“大楠?”
“大楠是你爷爷的小名。我小的时候就是这么叫他的。小兰也是这么叫他的。”
“奶奶。爷爷已经过世了,小兰也已经过世了。”
马老太太出神地望着小荷花,好像想起了什么,“真快啊。都快四十年了。小兰死的那年,大楠还不到二十岁。大楠哭得那个伤心,比他死了娘的时候还要伤心。”突然,马老太太笑起来,她仔细盯着小荷花端详,“姑娘大了十八变,越看越像小兰了。不,比小兰还要漂亮些。你看你这眉眼,这嘴巴,竟真长得跟小兰一个模子印出的一般。”
“奶奶!”小荷花搀着马老太太下了床,“我怎么长也不会长成小兰那样,我是奶奶的亲孙女,我应该像奶奶年轻时的模样才对啊。”
马老太太笑着:“是奶奶的亲孙女。是奶奶的亲孙女。奶奶没白疼你一场,快,扶奶奶到池塘边看看。奶奶是真的想看那一池的荷花了。白的、粉的、红的、紫的,开满了一池塘,那叫一个美啊。”
“奶奶,你怎么竟说胡话了?大冬天的,哪有什么荷花?”
“谁说没有的?我都已经闻到荷花的香味了。你出生的那天,池塘里的荷花呼啦啦一下都开遍了,你爷爷发了疯似地跑到池塘边,衣服也不脱就淌到水里面,把那朵最大的粉荷花给摘了回来,他说他梦见小兰了。他说……”马老太太看了小荷花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五伢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拿着一条冻僵了的鲤鱼。他举着鲤鱼在小荷花面前一晃,“小姐,你看,这条鱼足有三四斤呢。”
“干什么呀五伢子,跟个冒失鬼似的?”马老太太有些不快活地瞪着傻傻地愣在那儿的五伢子,“都长这么大了,一点规矩也不懂。你是什么人?你是我们家的佣人!荷花小的时候你们俩一块玩没人管,现在你们都长大了,也该分个尊卑轻重了吧?”马老太太一向不喜欢五伢子,“我看你是不如你爹的了,再过个三五年,翅膀硬了,谁也管不着你了。就是欺负我们这家孤儿寡母的,死了阎罗王也放不过你们!”
“奶奶!”五伢子不知所措地呆在那儿,满腹委屈地盯着小荷花。
“谁是你奶奶?五伢子,从今天起,你得改口,随你爹你娘叫我声老太太。”马老太太轻声咳着,“都是她爷爷惯的,一个个都没规没矩的!你这么盯着荷花看什么?她是马家的小姐,你只不过是马家的佣人,你要再这样盯着荷花看,我不把你眼珠子给抠出来!”
五伢子从小到大,都是跟着小荷花一块叫爷爷奶奶的。五伢子的爹是马家的老佣人了,他们家三代人都是在马家做事,小荷花她爷爷特别器重这家子,家道中落后虽然和五伢子一家还保持着主仆名义,可实际上,她爷爷早已把他们看成是马家的一分子了,是跟血亲一样的关系对待他们。
小荷花冲五伢子使了个眼色,轻轻地说:“奶奶要去池塘边看荷花。”
五伢子刚要说池塘里这天哪来的荷花,一眼瞥见马老太太正拿双眼瞪着他,什么也没说,抱着鱼,知趣地走开了。
“奶奶,真的,不骗你,池塘里没有荷花。”
“有。我说有就有。”马老太太蹒跚着挪着脚步,“你不搀我去,我自己走着去。”
小荷花没办法,只得慢慢搀着奶奶往院外的池塘边走。
“荷花,小兰没死的时候最喜欢这池塘里的荷花,每年荷花盛开的时候,她就让你爷爷划着船陪她到水里边摘莲蓬。有一次,船翻了,小兰就再也没能上来。”
“小兰是被淹死的吗?”
马老太太点着头,继而摇着头:“我知道她是放不过我的。小兰她不会放过我的。”
小荷花搀着马老太太站在寒风刺骨的池塘边,冻得牙齿直打颤。马老太太笑着看着她:“你以为我老糊涂了。我就是想过来看看。我知道池塘里没有荷花。”
小荷花惊异地看着奶奶,“那您?”
“是小兰在叫我。她叫我出来。她说她死得心有不甘。”马老太太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大楠嫌弃我没小兰长得好看,硬是不肯娶我。他跟他父母说,他爱的是小兰,跟我也没有婚约,所以铁定了心要娶小兰。我和小兰,一个是他的表姐,一个是他的表妹,当初他们家提议要娶我就是因为我比大楠大了两岁,他们觉得大楠孩子气太重,需要一个比大她的女人来管着他,而不是像小兰任由着他到处胡来。但到头来,他们家到底是同意了要把小兰娶过门来。他们都说小兰长得漂亮,说她长得就跟池塘里的荷花一样美。所有人都这么说。我知道他们私下里都在说我哪儿都不如小兰,除了年纪比大楠大一点之外,我浑身的优点加起来也比不上小兰的一点,连下人都是这么说的。”
河面上已经结了冰,小荷花在想,五伢子到底是在哪儿抓到的那条鲤鱼,马老太太的话她也是听了半句还落了半句。五伢子虽然长得清秀,像个女孩子,但爬树下河的男人活他干起来倒是样样不赖,他的姐姐们看到他就会说,将来哪家的姑娘嫁给了他们兄弟,准保做梦也笑醒了过来。小荷花也是这么想的。她想,到底哪家的姑娘会嫁给五伢子呢?
马老太太打了个喷嚏。小荷花这才想着要搀她回院子。“不急,我还想呆会。以后恐怕就下不来床了。荷花,你就受点委屈,再陪上奶奶一会儿啊?”马老太太说着,端详着她,“真是越看越像小兰。你爷爷背着我跟别人说你兴许是小兰转世投胎过来的,我听着就觉得是个笑话,现在想想,兴许他说得真的没错。丫头,过了年你就十五岁了,该替你找个婆家了。”
小荷花羞红了脸,“我才不要婆家呢。我不要!”
“丫头大了都要找男人的。”马老太太面色凝重地说:“你爹今年过年也该回家了吧?这回得让他把你的事定下来才让他走。你嫁出去了,奶奶也就放心了。”马老太太叹着气,“你爹不像你爷爷,你爷爷重情义,可惜我却守了一辈子的活寡。你爹也是个情种,可太花心,你娘也没落着什么好就走了。要是南京的那个女人能把你接走我倒也省了这块心病。”
小荷花看着结了冰的池塘,心里还在想着五伢子是怎么抓到那条大鲤鱼的。
“那个女人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比虎镇上的那些狐狸精还要狐狸精,可你爹就是觉得她好,老婆孩子不要了,连老娘也不要了!”
“其实爹心里还是想着您的。他不是总给您写信吗?”
马老太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奶奶还没老糊涂呢,我也上过几天私塾,他写的字我还不认得?那些信根本都是他找人代写的,只不过我不说罢了。我心里什么事都门清着呢!谁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要一过我的眼,就没有不现了形的!”
王家的少爷看到小荷花时脸上就像飘浮着一朵红云。他比五伢子看上去更像一个女孩子,小荷花心里偷偷笑着。王家少爷总是穿着一件崭新的中山装出没在小荷花院后的池塘边,有时是一件灰色的,有时是一件蓝色的。小荷花每次见到他时,他身上穿的中山装总是和上次见到的不一样。
五伢子每每这个时候就会从河边捡起一块石头迅速扔向结了冰的池面,接着就会听到“扑通”一声大响,有时砸起的冰块碎粒会溅到王家少爷身上。王家少爷什么也不说,只是偷偷瞟一眼五伢子身旁的小荷花,然后迅速消失在池塘边。
“这小子满脸的奸相,一看到他我就讨厌!”五伢子指着王家少爷的背影对小荷花说:“你看他尖嘴猴腮的,以后准不是什么好人!”
小荷花抿着嘴笑:“你总把人往坏里想。”
“这年头能不这么想吗?”五伢子嘟囔着嘴,“我这是为你好。”
“为我好?”小荷花望着池塘上一望无垠的冰面,她努力寻找着被五伢子砸出的那个窟窿,“你说的话我不懂。”
“以后你就懂了。”五伢子仍然瞟着王家少爷离去的方向,“这小子没安好心!”
池塘上的冰窟窿往上冒着白气,好似一朵盛开的白莲。五伢子看着那团白气,呼啦一下脱了自己身上的棉袄,塞到小荷花手里,“帮我拿着,我去去就来。”
小荷花看着五伢子迅速跑向了结了冰的河面。五伢子蹲在冰窟窿上,把头探向里面,看了又看,将冰窟窿砸开一个脸盆大的口子,突然飞速地跑向岸边,冲小荷花说:“底下好像有鱼。我去拿渔网。”还不等小荷花开口,他就跑回院里,过不一会就找出了一张渔网出来。
“你昨天就是用渔网捕到那条鲤鱼的?”小荷花看着浑身打着哆嗦的五伢子,“你还是快穿上吧。”
五伢子冲小荷花灿烂地笑着,“我不冷。抓鱼的时候会出汗的。”五伢子说着,又迅速滑向冰面。
“你还没告诉我昨天那条鲤鱼是从哪儿弄来的呢?”小荷花大声问着。
五伢子回过头来,伸出一根手指头做出“嘘”的动作,轻声说:“小声点,别把鱼吓跑了。”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渔网放进那个脸盆大的冰窟窿里,再找来一根木桩插在附近的一个小冰窟窿上固定好渔网,才兴高采烈地跑到池塘边,“等晚上来收网时应该就会有鱼了。”
小荷花把棉袄还给他,一边看着他穿好棉袄,一边将信将疑地问他:“真的能捕到鱼吗?”
“运气好的话应该能捕上十来条呢。这几天天气回暖,大鱼们都想浮出水面透气。可惜昨天才只捕了一条。”
“昨天你也是在这口池塘里捕到的吗?”
五伢子冲她神秘地笑着,“不是。我是在乡下的河沟里捉到的。”
“你昨天去乡下了?”
“我一大早就去乡下了。我爹说你爹过几天就要回虎镇过年,让我去乡下弄些土产回来。回头的时候,我看到一条结了冰的小沟下有响动,心想可能底下有鱼,就跳到冰面上去捉它。可它太厉害了,等我砸开窟窿时,它早就跑了,我想着这条沟不大,离大河也远,而且也只结了一层浮冰,所以就跳到河里面去了。”五伢子嘿嘿笑着,仿佛忘了冰河里是多么冰冻。
小荷花这才想起昨天看见五伢子抱着鲤鱼回来时,棉袄棉裤上都像结了一层冰似的,不禁替他担心起来,“你怎么这么傻,一条鱼,要是赔上命就不值得了。”
“谁说不值得?”五伢子还是嘿嘿地笑,“你不是一直说想吃腌鲤鱼吗?”
“啊?”小荷花吃惊地望着五伢子,“你是为了我才跳进河里抓鱼的?”
“现在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了吧?”五伢子仍旧嘿嘿笑着,笑得小荷花脸上也绽开了一朵红云。
“街上又不是没有卖的。”小荷花轻声嗔怪着,“我们家又不是买不起。”
“街上卖的怎么会有我抓回来的吃得香呢?”五伢子骄傲地看着小荷花,“走,我们回去腌鲤鱼去!”五伢子像小时候那样,兴奋地拉着小荷花的手往院子里走。小荷花却像触了电似地把手抽了回来。她低着头,默默地跟着五伢子后边。五伢子心里突然格登了一下,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小荷花的爹是大年二十九的下午回到虎镇上的。带回了他在南京娶的那个叫陈娟的女人,还有他们在南京生的儿子虎虎。小荷花和陈娟、虎虎都是第一次见面,她爹让她叫那个女人妈。小荷花哽咽着,话到了嘴边还是不肯说出来。她的妈只有一个,那个妈早就死了。虎虎站在陈娟身边,伸过稚嫩的小手去抓小荷花的手,一下子就把她的手给抓破了。
小荷花“啊”地一声惊叫,虎虎吃吃地看着她,突然扑进陈娟的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天芙!”她爹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怎么欺负起弟弟来了呢?”
“不是的。我没有。是他自己哭的。”小荷花有些惊慌地看着她爹,伸出了被虎虎抓伤的手掌。
“不就是擦破了点油皮嘛,你大惊小怪地叫唤什么,把虎虎吓坏了看我怎么揍你!”
五伢子站在门边,他斜着脑袋,冲小荷花她爹说:“老爷,是虎虎抓伤了小姐的手。”
“我知道!”她爹瞪着五伢子,“晦气!还不给太太倒杯茶去——太太要喝的是正宗杭州龙井茶。”
“没有龙井茶。家里只有茉莉花茶。”五伢子在嘴里嘟囔着,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
“什么?没有龙井茶?我不是写信回来让你们准备的吗?”她爹瞪着五伢子,“都怎么办事的,连茶叶都不会买了吗?”
五伢子正要开口,马老太太从房间里踱着步走了出来,见了她爹,又看了看那个烫着刘海,穿着皮裘,打扮时髦的陈娟,和她身边的小地主模样的虎虎,又抬眼看着门外的皂角树,说:“我说一清早就听到喜鹊在树上来来回回地叫,原来是稀客到了!”
“娘!”她爹走到马老太太身边,指着陈娟母子冲她说,“她是陈娟,是我的新太太。那是虎虎,是您的孙子。”
马老太太咳嗽着,“知道!知道她是你的新太太!”
她爹一边扶着马老太太在厅里的太师椅上坐下,一边冲陈娟使了个眼色,陈娟立马拉着虎子走上前,让虎子恭恭敬敬地跪在马老太太面前响响地磕了两个头。她爹在旁边说着,“娘,您孙子认祖归宗来了!”
“我哪来的孙子?我有那好福气?”马老太太斜睨着她爹,“我连儿子都没有了,哪来的孙子?”
“娘,儿子这不是回来了吗?您看您,这不是在诅咒儿子吗?”她爹毕恭毕敬地站在马老太太跟前。
“我哪敢?你是党国的大官,您叫我一声娘岂不折了我三世的福?我心里想着,我那亲生的儿子早就跟着我那苦命的媳妇一块去了,如今就给我留下小荷花这一条命脉。”马老太太把小荷花叫到跟前,抬眼看着她爹,“马长官,您倒是瞧准了,这丫头哪点长得像您?她不是您闺女,她是我孙女!我儿子早死了!要不也不会一去七八年也见不着个人影。”
她爹“扑通”一声跪在马老太太面前,“娘,您这真是在诅咒儿子了。儿子纵有千错万错,也还是您的儿子啊!”
“我儿子不会七八年不回家看他老娘一眼!”马老太太干咳着,“你说,他不是死在外边了是去哪了?丢下个八岁大的丫头让我替他养着,荷花她要是有爹,怎么八年了都没个爹来管她呢?”
“是儿子的错。都是儿子的错!”
马老太太瞟着陈娟,拍着她爹的肩膀,“这姑娘是哪家的,打扮得这么漂亮?我们马家如今已经败落了,你马长官就不怕我们家弄脏了姑娘的裘皮大袄?”
“娘,她是您的儿媳妇啊。儿子不是跟您说过了吗?她是您孙子虎虎的娘啊!”
“我儿子都死了,哪来的媳妇?我们家的媳妇平常喝的都是白开水,有茉莉花茶喝已经很不错了,喝龙井茶的怎么会是我的儿媳妇?五伢子,还不快到厨房给这位漂亮的姑娘倒杯茉莉花茶去!”
五伢子站在门边应了一声,看了一眼小荷花,转身走进了厨房。这时候他的娘——保娘正在厨房里忙着烧饭呢。他娘冲五伢子使了个眼色,“小心侍候着。老太太这是跟儿子怄着气呢,咱们犯不着得罪了谁。”
五伢子没有作声,从灶上烧开的水里舀了一碗滚烫的开水,冲在他娘已经放好茶叶的几个杯子中。
五伢子端过茶盘,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把茶水放在茶凳上,轻轻说:“老太太、老爷、太太,茶水来了。”
“五伢子,你嘴里嘟囔着说些什么呢?谁家的老爷,谁家的太太?”马老太太不高兴了,瞪眼看着他,“去,把茶端给那个漂亮的姑娘。”
五伢子举着茶杯,递给站在一边的陈娟手里。陈娟木然地站在那儿,既不伸手去接茶杯,也不说一句话,只是拿眼睛瞟着回过头看着她的马德阳。陈娟的眼里噙着委屈的泪花,她一把拉着虎虎就向院子里走去。
“陈娟!”马德阳立马追了出来,拽住陈娟母子,回过头来冲马老太太叫着,“娘,您这是怎么了?您有气尽管撒在儿子身上,可陈娟是您儿媳妇啊。她可为了咱们马家传了宗接了代啊!”
小荷花听她爹说陈娟替马家传了宗接了代,心里不禁一惊。她记起小的时候,她爹经常打骂她娘,说她娘是不下蛋的母鸡。马德阳对她娘说,你要是生个儿子出来我就不再到外面玩女人了。你要是生不出来,我就天天在外边玩!小荷花一睁开眼,就看到她娘哭红了的眼睛,她娘跟她说,再过一年,她要是还生不出儿子来,她就要离开这儿了。
小荷花不知道她娘说的意思,但她听到她爹骂她娘时说的话,他说你还不如拿根绳子一仰脖子吊死算了。她娘就是吊死在了院子里的那棵皂角树上,她娘身上穿着结婚时穿的红衫红裤红绣鞋。她娘身上的红绸衫在晨风的吹拂下就像一片飘浮在空中的红云。她爹看到吊在树上的她娘时,嘴角露着一丝别人觉察不出的笑容,小荷花却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那棵皂角树还是她爷爷年轻的时候种下的,马老太太后来告诉她说,当年她爷爷拿着锄头在院子里挖着坑,小兰就跟在他身后把小树苗插在挖好的坑里,她爷爷再把堆在旁边的土重新填回挖出的坑里,然后小兰再把准备好的水浇在小树苗上。
那时候的小兰真是好看,马老太太叹着气对小荷花说,小兰是她那会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即使到了现在,她也没觉得有谁长得比小兰还要好看的。马老太太还说,小兰和她爷爷一块栽下这棵皂角树时,他们脸上露出了幸福和骄傲的笑容。
但好景不长,马家吃了官司,大片的地产房产全部变成了别人名下的财产,马家就留下了这么一片小小的地皮。她爷爷说,幸好皂角树留了下来。小荷花对男女之间的情爱还不是太明白,但她知道爷爷是真心喜欢那个叫小兰的祖姑姑的。她觉得小兰比她娘要幸福,至少她爷爷没有像她爹那样对她娘说出那样刻毒的话。
皂角树上果然来了两只鸟,立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个没完。五伢子抬头一看,情不自禁地看着小荷花,说:“真的是喜鹊。”小荷花心里想,那两只喜鹊也许是她爷爷和小兰变的,也许是小兰和她娘变的。她心里总会冒出一些奇怪的令人费解的想法,有时她也会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喜鹊。
马老太太拿眼睛睃着拉回陈娟的儿子,咳嗽声更加厉害了,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马德阳,说:“你还知道你是我儿子吗?你要知道是我儿子,能瞒着我在外边娶了老婆吗?”马老太太越说越气,“如英虽然死了,可她毕竟是我们马家明媒正娶过来的,你这房媳妇倒算怎么回事?她到底是我替你娶的还是你爹替你订下的?”
小荷花站在马老太太身后,替她捶着背。五伢子端过一杯茶递到马老太太手里,“老太太,喝口茶水吧。”
“我不喝!”马老太太一手打开五伢子手里的茶杯,“你们谁眼睛里还有我?儿子不是儿子,下人不是下人,不是要成心气死我吗?”
“娘,您这都说哪儿话。我在南京娶了陈娟不正好赶上兵荒马乱的时候,没法提前通报您吗?再说我们后来不是给您寄回了结婚照片吗?”
“这叫先斩后奏!”马老太太指了指身后的小荷花,“她可是你亲生的闺女,过了年她就十五了,你要真还记得是马家的儿子,就赶紧着替她张罗一门好亲事。难不成等我死了,让她一个人守在这家里不成?”
马德阳连忙陪着小心,点着头说:“娘,您的话儿子都听着呢。这不陈娟和虎虎还是第一次回来,您就给我们说点乐的事行不?”马德阳从搁在厅里的箱子里麻利地掏出一包烟丝,又掏出一只精致的白玉鼻烟壶,赶紧装上烟草,点上火,递给马老太太,“娘,您看,这是儿子特地托人从南洋给您带回来的上好的烟丝。您抽抽看。”
“还抽什么抽,没见我咳嗽得厉害?”马老太太接过白玉鼻烟壶,双手抚摩着,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我说这家伙你是从哪弄回来的?我还是小的时候在你外公那儿见过这么好的烟壶,得值不少钱吧?”
“是我用五根金条从波斯人手里换来的。据说是汉朝皇室的珍品。”
“花这么多钱买这破玩意干吗?还不如留着替荷花置买嫁妆呢。”马老太太抬眼看了她爹一眼,轻轻将烟嘴塞到嘴里,猛地吸了一口,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别说,还真不错。真是从南洋带回来的烟丝?”
“这还能蒙老太太您吗?”马德阳赶紧冲陈娟使了个眼色,“陈娟的叔叔在南洋做生意,是陈娟特地托她叔叔给您捎回来的。对了,陈娟还给您带回了一件狐皮大袄呢!”马德阳示意陈娟从箱子里拿出狐皮大袄,目示她把袄子拿到老太太跟前。
“娘!”陈娟生生地喊了马老太太一声,“德阳说您老人家年轻时最喜欢穿狐皮大袄,我就托人从上海给您带了一件。还是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呢!”
马老太太没作声,撇过眼看着她爹,“放在椅子上吧。”
陈娟怔怔地看着马德阳,不知如何下台,小荷花立马从她手里接过狐皮大袄,冲马老太太说:“奶奶,我替您收起来吧。”
“你给我穿上吧。”马老太太一边脱着身上的真丝棉袄,一边伸开双臂,由小荷花替她穿上狐皮大袄,“有些年头没穿这么好的玩意了。你是说意大利带回来的吗?”马老太太仍旧低着眼,没看陈娟一眼。
“是,是从意大利带过来的。上海的时髦女人都喜欢穿意大利带过来的衣服。”马德阳抢着替陈娟说。
“我问她呢。你插什么嘴?”马老太太又吸了一口烟,这才抬头看着陈娟,上下打量起她来,“不错,比照片上漂亮多了。你跟德阳给我寄回来的那张结婚照该是四年前的事吧,我怎么觉着你比照片上还要年轻呢?”
“那还不是托您老人家的福。”陈娟低着头,“早就想回来看您老人家了。可德阳工作太忙了,实在是抽不开身。虎虎又太小,离不开娘,您老人家就别怪怨德阳了。”
“我哪敢怪他?他是国民党的马长官,我有几个胆子敢怪他?”马老太太边说边伸开胳膊,冲着虎虎咧开了嘴笑着说:“过来。让奶奶抱抱。”
虎虎躲在陈娟身后,探着脑袋看着马老太太。
“过去吧。她是奶奶。”陈娟把虎虎轻轻推到马老太太脚边,“快让奶奶好好看看。”
“像,像我们老马家的人。”马老太太拉着虎虎的小手,回过头望着小荷花,开心地说:“荷花,他就是你弟弟。你有弟弟了啊。”
马德阳也看了一眼小荷花,“没想到这丫头长这么大了。”她爹一边说着,一边冲她招着手,“天芙,你过来,过来看看你娘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
马德阳把小荷花叫到打开的箱子旁边,一边说,一边从里面掏出一件粉色的兔毛大衣,在她身上比划着,“你娘给你挑的,还真合身。我还以为你肯定嫌衣服大呢,没想到长这么高了。”马德阳说着,替小荷花把兔毛大衣披上,冲她努了努嘴,“还不谢谢你娘去。”
小荷花瞪大了双眼看着马德阳,疑惑地望着马老太太。马老太太叹着气,“叫吧。从今天开始,虎虎的娘就是你的亲娘了。”马老太太站起身,拉过小荷花的手,递到陈娟的手里,“这丫头生来命苦,我要是哪天蹬腿走了,就要你帮着我来照顾她了。”
陈娟紧紧拽着小荷花的手,仔细端详着她,从她的脸看到手,又从她的手看到脚,然后露出会意的笑容:“放心吧,娘,天芙就是我亲生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