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七年，七月流火。赤日悬于天际，将京郊坟场烤成焦土。程墨轩跪于父亲坟前，新抄的《雪冤录》在火盆中蜷曲成黑蝶，纸灰被热风卷向雾霭沉沉的京城。三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夜，御史赵汝贤率缇骑撞开程府朱门，从藏书阁暗格里搜出半卷《幽冥录》，便以“私藏禁书，诅咒朝廷“之名，将父亲程砚舟打入天牢。
“父亲，孩儿定要撕开这泼天的冤屈。“他额头抵着墓碑，青石上“程砚舟之墓“五字被苔藓啃出斑驳裂痕。行刑那日，他被按在刽子手刀下观刑，父亲颈血溅上脸颊的温热触感，至今仍在噩梦中灼烤着他的神经。
回城官道扬起呛人沙尘，戴斗笠的老乞丐突然拄拐拦路。“程公子留步。“老人从油腻的褡裢里掏出素帛，袖口滑落处，露出小臂上青紫色的尸斑，“有人托老朽带句话。“
素帛触手如冰，展开时竟有细微的鳞片状物簌簌掉落——分明是从尸衣上裁下的布料。血字在暮色中泛着磷光，每个笔画都像活物般扭曲游动：
“程公子钧鉴：知君怀血海深仇，今有古法可雪沉冤。子时初刻，归云居恭候。得偿所愿，万劫不复。“
落款处画着倒悬的震卦，与父亲书房搜出的符咒分毫不差。程墨轩抬头时，老乞丐已消失在扬尘中，唯有他方才站立的青石板上，留着几滩暗绿色黏液，正滋滋腐蚀着石面。
归云居隐在城郊槐树林后，朱漆大门剥落如老人龋齿，门环上的饕餮纹在月光下泛着湿腻的光。程墨轩推开门时，铜兽眼眶里渗出暗红液体，在门阶聚成细小血泊。腐木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前厅四角立着人形灯盏——那分明是用童男童女尸身制成的灯架，凹陷的腹部盛着黑油，火苗在肚脐位置跳动，映出墙上晃动的人影。
厅内已有四人。肥硕如豚的锦袍男子正用金刀削梨，果肉落地瞬间爬满白蚁，“裘百万“三字绣在袖口，金线已被油脂浸透。“又来个寻死的。“瘦骨嶙峋的道士斜倚廊柱，道袍上颠倒的八卦绣线泛着磷光，腰间七枚铜铃刻着“玄阴“二字，“贫道玄阴子，奉劝小公子趁早回头。“
素衣妇人面如金箔，艳红胭脂涂得极厚，掩盖不住眼角青黑。她膝上襁褓蠕动，露出一角霉斑遍布的布娃娃：“奴家冯周氏，求戏班赐我麟儿。“话音刚落，襁褓中传来指甲抓挠布料的声响。
最后踏入的是绯衣女子，裙摆绣着百鬼夜行图，赤足踩过青砖竟未沾尘土。她解下斗笠，露出鬓角朱砂痣：“薛白芷，醉月楼琵琶伎。“程墨轩瞳孔骤缩——这姓氏与二十年前谋逆被诛的薛太师同姓。
“诸位久候。“屏风后传来指甲刮擦木板的声响，北面素绢屏风上，映出三头六臂的人影，“归云戏开台，先讲三戒：一戒半途而废，二戒追根问底，三戒违逆戏文。破戒者，永困戏中。“
五盏青铜灯突然爆燃，青紫色火焰从婴孩雕像口中喷出，灯座下刻着“镇宅厌胜“四字，却被人用刀剜去笔画。程墨轩注意到，每个婴孩雕像的耳后都有与自己父亲相同的朱砂痣。
“报上所求。“屏风影子扭曲如沸水中的面条。
裘百万拍着肚皮大笑：“老子要富可敌国，金山银山堆到紫禁城！“冯周氏颤抖着抚摸布娃娃：“求赐我活蹦乱跳的孩儿...“玄阴子尖笑时露出满口黑牙：“贫道要参透生死，与天地同寿！“薛白芷把玩着发间银簪，簪头是颗骷髅头：“赵汝贤那狗官，我要他心肝寸断！“
轮到程墨轩时，他解下腰间父亲遗留的玉佩，掷在青石板上：“洗雪程家冤屈，手刃奸佞赵汝贤。“玉佩裂为两半的瞬间，屏风后传来骨骼错位的脆响。
“善。“影子伸出六指，“子时三刻，镜室行愿。切记——无论见什么，咬舌吞声。“
铜漏滴答，裘百万被两个纸人拖入内室。程墨轩瞥见门缝里无数铜镜林立，每个镜前都摆着与裘百万一模一样的蜡像，心口插着写有生辰八字的黄纸。门阖上时，传来蜡像被咀嚼的“咯咯“声，混着贪婪的吞咽。
半柱香后，裘百万踉跄而出，衣襟敞开处露出鎏金匣子，缝隙里漏出的不是金沙，而是蠕动的蜈蚣。他双眼暴凸如蛙，嘴角咧到耳根，面皮上爬满紫黑血管：“都是我的...全是我的...“话音未落，一只蜈蚣从他鼻孔钻出，钳子夹住了他的瞳孔。
冯周氏进去时抱着布娃娃，出来时小腹高高隆起，裙角染着暗红。她抚摸肚皮的手青筋暴起，腹中传来指甲抓挠的声响：“我的宝儿...娘的乖宝儿...“程墨轩看见，她耳后的胭脂被蹭掉，露出一块焦黑的胎记——形如火焰。
玄阴子进去时甩动铜铃，出来时七窍流血却狂笑不止。他伸手入袖，抛出七个纸人，落地后竟变成三尺高的侏儒，无面无耳，跳动时发出“呱呱“怪响，如同蛙鸣。
“程公子，请。“薛白芷突然贴近，她身上散发的不是脂粉香，而是腐肉混着檀香的气息。程墨轩这才发现，她行走时裙裾从不沾地，脚踝银铃刻着“薛府“二字，边缘还缠着烧焦的发丝。
镜室内寒气砭骨，八十一面铜镜组成八卦阵，中央石案摆着人皮灯笼、牛骨刀和泛黄竹简。程墨轩展开竹简，血字渗出：“以血书仇，魂归镜中。“他咬牙割破食指，在竹简写下“赵汝贤“三字，鲜血竟如活物般渗入竹纹，化作一条双头蛇游走。
所有铜镜同时映出刑场画面，却与记忆不同——监斩台上的赵汝贤身着蟒纹朝服，脖子上盘着双头蛇，蛇信吞吐间，吐出的竟是程府满门的冤魂。“原来如此...“程墨轩攥紧牛骨刀，指节发白，“你等用邪术操控赵汝贤，我父不过是你们祭阵的活饵！“
“契成。“四面八方响起磔磔怪笑，石案下伸出无数惨白手臂，将程墨轩拖向镜面。他在跌入镜中的刹那，看见薛白芷站在石案旁，扯下人皮面具，露出底下焦黑的骷髅——那是二十年前葬身火海的薛府千金。
镜中世界金碧辉煌，归云居雕梁画栋，宾客如云。程墨轩混在人群中，看见裘百万坐在金山上数钱，那些“金子“分明是镀金的孩童头骨；冯周氏躺在产床上，接生婆抱着的婴儿长着裘百万的脸；玄阴子盘坐云端，无数无面侏儒钻进他的七窍，助他“羽化登仙“。
“程公子好雅兴。“薛白芷的骷髅头浮在空中，眼窝中跳动着幽蓝鬼火，“当年薛太师用《幽冥录》上册向阴司换二十年阳寿，代价是薛氏血脉世世为鬼仆。你父亲偏要救下《下册》，妄图破阵...“话音未落，整座镜中楼阁开始崩塌，宾客化作飞灰，露出墙体里嵌着的累累白骨。
程墨轩跌回现实，发现自己躺在庭院古井旁，四周槐树缠绕着焦尸，正是薛府十三口人。焦尸们同时转头，眼窝中爬出萤火虫，照亮井壁上的血字：“以魂为灯，照破虚妄。“他猛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塞进他掌心的《雪冤录》残页，慌忙掏出来——纸张遇风自燃，灰烬在空中聚成父亲虚影。
“墨轩！“虚影抓住他的手腕，声音混着火场的爆裂声，“归云戏是阴司牢笼，用人心执念作饵！快毁了那面镇邪镜！“
程墨轩冲向镜室，却见薛白芷的骷髅正在转动井上的辘轳，井中升起青铜棺，棺盖刻着与《幽冥录》相同的倒悬震卦。他挥刀砍向铜镜，刀刃却穿透镜面，映出赵汝贤在府邸中与双头蛇妖对饮的画面。
“来不及了！“薛白芷的头骨滚到他脚边，“第二幕开戏，你们都要做薛府的活祭！“
庭院突然天旋地转，十三具焦尸抬着青铜棺逼近，棺中传来父亲的闷哼。程墨轩咬破舌尖，用鲜血在镜面上画下破邪符——镜面应声而碎，露出墙内藏着的《幽冥录》下册残卷，书页间夹着赵汝贤的生辰八字。
“赵汝贤！“他抓起残卷掷向棺木，火焰骤起，映出二十年前的真相：薛太师设坛那日，赵汝贤还是个小吏，他为求仕途，亲手将双头蛇妖引入薛府，又诬陷程家藏禁书，只为掩盖自己与妖邪勾结的罪证。
大火吞没归云居时，程墨轩抱着父亲的虚影冲出废墟。晨光中，三百里外的赵府突然起火，有人看见火光中站着个书生，身后盘着双头蛇的官吏正跪地求饶。
三日后，京城传来奇闻：赵汝贤暴毙于府邸，七窍塞满《雪冤录》残页，死状极惨。而城郊归云居旧址，长出一棵怪槐，每到月夜，便有绯衣女子坐在枝头梳头，梳齿间滴落的不是水，而是点点火星。
程墨轩站在父亲墓前，将《幽冥录》残页焚化。纸灰中，他仿佛看见薛白芷的虚影对他颔首，随即化作飞灰。新立的墓碑上，“沉冤得雪“四字被晨露洗得发亮，而远处官道上，老乞丐的斗笠在风中一闪而过，再寻时已无踪迹。
是夜，程墨轩梦见归云居的戏台，台上正演着《铡美案》，却见包公摘下乌纱帽，露出双头蛇的狰狞面目。他惊出一身冷汗，摸向枕边，父亲遗留的玉佩不知何时复原，上面赫然刻着与归云居相同的倒悬震卦——原来，这出诡戏，从未真正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