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生死簿

乾符三年,长安城外的终南山被一场又急又凶的秋雨笼罩。铅灰色的厚重云团,仿佛要将终南山压垮,沉甸甸地悬在天际。沈墨白穿着一双早已被雨水浸透的青布鞋,在泥泞湿滑的山道上艰难前行。每一步都迈得极为吃力,深陷泥中的鞋底,仿佛被大地紧紧拽住,不愿放行。他身上那件曾经绣着精致暗纹的靛青长衫,如今已洗得泛白,袖口处还留着三年前那场大火燎出的焦痕,仿佛在默默诉说着往昔的沧桑。

“再赶不上明日的诗会……”他一边在心里暗自焦急,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本精心誊写的诗卷。那诗卷承载着他的才情与梦想,是他渴望在诗会中崭露头角的希望。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阴沉的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惊得他一个踉跄。在雷声轰鸣中,他抬眼瞥见山腰处有一座被繁茂藤蔓层层吞噬的寺庙。寺庙的匾额已然残破不堪,“净业寺”三个曾经的鎏金大字,此刻在雨中淌下锈红色的泪痕,宛如泣血,透着无尽的凄凉与神秘。

当他走近寺庙,寺门竟“吱呀”一声,自己缓缓开了条缝,仿佛冥冥之中早就在等待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沈墨白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跨过了门槛。刚一踏入,一股奇特而又复杂的香气扑面而来。那香气中,既有年代久远的陈年檀香散发的醇厚气息,又混杂着某种若有若无的腥甜味道,让人闻之心中隐隐不安。

大殿内,三尊佛像脱尽了金漆,露出斑驳的内里,它们用空洞的眼眶静静地俯视着踏入的沈墨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变迁。供桌上,七盏长明灯正幽幽燃烧,诡异的是,它们排列成了北斗的形状,跳动的火苗在昏暗的大殿中摇曳,映出一片忽明忽暗的光影。

“施主好大的因果。”一个苍老而又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得沈墨白汗毛瞬间倒竖,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他急忙转头,看见一位白眉老僧从经幡后缓缓转出。老僧枯瘦如柴,手指间缠着一串暗红色的念珠,每一颗珠子上都刻着一张扭曲的人脸,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恐怖。

“大师恕罪,学生……”沈墨白刚想开口解释自己的来意,却被老僧打断。

“东厢房尚可栖身。”老僧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血色乌黑的血液,看着触目惊心,“老衲了尘,若听见夜半诵经声,莫要出来。”

沈墨白怀揣着满心的疑惑与不安,跟着老僧飘忽的灯笼穿过回廊。一路上,他发现每根廊柱上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姓名,那些名字或深或浅,像是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他的目光被一道最新的刻痕吸引,那刻痕还渗着新鲜的树液,显然是刚刚刻上去不久,上面写着“程素心”三字。这个名字让他心头微微一动,总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

来到东厢房,里面积着厚厚的灰尘,仿佛许久未曾有人居住。然而奇怪的是,唯独屋内的书案纤尘不染,像是被人精心擦拭过。书案上,一盏油灯下压着一本黑皮册子,封面上蜿蜒的血丝组成了“生死簿”三字,透着诡异的气息。沈墨白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泛黄的纸页触感滑腻,如同触摸在人皮之上,让人不寒而栗。他的目光急切地在纸页上搜寻,很快,程素心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眼前:“程素心,咸通七年生,乾符三年八月十五卒。未时三刻,梁木断魂。”

看到这一行字,沈墨白手中的诗卷瞬间滑落,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他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三日后正是程家大小姐的及笄礼。他更记得程府正厅那根号称百年不腐的南海沉香木,去年诗会时,程素心就在那根梁下抚琴。当时的她,左眉间一点朱砂痣,眉眼如画,气质温婉,衬得她宛若观音座前的玉女,一颦一笑都让他心动不已,那画面至今仍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中。

就在他震惊不已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琴弦崩断之声。沈墨白猛地扑到窗前,向外张望。只见夜色中,隐约有个白衣女子静静地站在雨中,七根琴弦如银色的长蛇,紧紧缠在她的脖颈上。他的心猛地一紧,刚要仔细去看,一道闪电轰然劈下,刹那间照亮了整个院子。然而,当光芒闪过,院中只剩下一棵被雷火点燃的老槐树,那白衣女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定是幻觉……”沈墨白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试图安慰自己。他颤抖着转身,却险些惊叫出声。只见那本生死簿竟然在自己翻动着,很快,露出了写着他名字的那一页:“沈墨白,咸通五年生,乾符三年八月十六卒。午时正刻,利刃穿心。”那墨迹新鲜得仿佛还未干透,轻轻一碰就能蹭湿指尖,像是刚刚才写下的。沈墨白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父亲被衙役拖走那日的场景,程员外正是用沾着墨的判笔,在沈家丝绸行的地契上狠狠按下了朱砂印,夺走了沈家的产业,让他们一家陷入了绝境。

暴雨在黎明前终于停歇。沈墨白怀揣着那本透着无尽秘密与恐惧的生死簿,偷偷溜出了寺庙。当他走到山门前,发现石阶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蜈蚣,那些蜈蚣全部头朝寺内,一动不动,已然死去,场面十分诡异。他来不及细想这诡异景象背后的原因,满心只想着要去拯救程素心,于是一路狂奔,直奔长安城永阳坊的程府。

此时的程府,正沉浸在一片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中,人们都在为三日后程素心的及笄礼忙碌着。管家看到衣衫褴褛的沈墨白,满脸嫌弃,正要赶他走。沈墨白见状,急忙从怀中掏出程素心去年遗落的鲛绡帕,大声说道:“告诉小姐,三日后及笄礼,切莫靠近正厅梁木!”管家看着他手中的鲛绡帕,神色微微一变,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进去通报了。

当夜,更鼓声声,打破了夜的寂静。沈墨白在客栈中被一阵幽幽的幽兰香惊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竟看到程素心戴着帷帽,独自一人站在他的床前。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她穿着月白衫子,半截缠着纱布的手腕从衣袖中露了出来,显得楚楚可怜。

“白日琴弦突然齐断,我试着重续,却被割得满手是血。”程素心轻轻掀开帷帽,左眉间的朱砂痣在烛光下红得刺目,宛如一颗耀眼的红宝石,“沈公子如何预知梁木会塌?”

她的话音刚落,屋内的烛火突然变成诡异的绿色,摇曳不定。沈墨白惊恐地瞪大双眼,看见她身后缓缓浮现出七道模糊的人影,最前头那个穿着沈家独有的靛青织锦袍,正是他逝去的父亲。他慌乱地摸出生死簿,只见程素心那页的“梁木断魂”四字正在逐渐褪色,而新浮现的“琴弦封喉”却慢慢渗出血来,仿佛是被鲜血书写而成。

“明日午时,千万别碰……”沈墨白刚想提醒程素心,话还没说完,房门突然被人猛地撞开。

“小姐!”丫鬟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老爷突发心痛,郎中说是中了蛊!”

程素心闻言,脸色大变,匆匆转身离去。慌乱中,一枚玉簪从她发间滑落,掉在地上。沈墨白俯身拾起簪子,发现簪子中空处藏着一张泛黄的纸。他展开一看,正是三年前程家诬陷沈家走私的伪证,上面的字迹虽然已经有些模糊,但仍能辨认出当年的阴谋。

八月十五这天,程府并没有传来噩耗,一切看似平静如常。沈墨白在酒肆买醉,借酒消愁。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邻桌客人的议论。其中一人说道:“听说程小姐今早用玉簪刺瞎了养了十年的画眉鸟。”

“说是那鸟儿突然口吐人言,叫她申时别去后院荷塘……”另一人接着说道。

沈墨白听到这话,心中一惊,酒也醒了大半。他猛地摔碎手中的酒碗,拔腿就往程府跑去。他翻过程府的后墙,刚一落地,就看见程素心正站在塘边,脚下躺着一个溺水的丫鬟。程素心见状,弯腰去拉丫鬟,就在这时,塘中突然伸出无数苍白的手,像是要将她拖入水中。

“素心!”沈墨白心急如焚,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这一喊,成功吸引了程素心的注意,救了她一命,却也让沈墨白暴露了行踪。护院们听到喊声,迅速追了过来,穿过三条街巷,最终在安邑坊的牌楼下将他团团围住。为首的汉子一脸狰狞,狞笑着举起手中的刀,刀光闪烁,映出沈墨白怀中正在渗血的生死簿。

“慢着。”程员外从轿中缓缓踱出,他腰间的玉佩上刻着与净业寺廊柱上一模一样的“程素心”三字。他目光阴冷地看着沈墨白,冷冷说道:“把东西交出来,给你留个全尸。”

沈墨白看着眼前的程员外,突然笑了起来。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缓缓翻开生死簿,当着程员外的面,用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划掉了“程素心”的名字,又在“沈墨白”的死亡时间旁,添上了程员外的生辰八字。

“你可知我父亲临终前说了什么?”沈墨白望着突然乌云密布的天空,声音中透着一丝决绝与悲凉,“他说程家祖坟的柏树,是用沈家七十二口人的血浇活的。”

话音刚落,第一滴雨落下。程员外突然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随后直挺挺地倒地。沈墨白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拼尽全力逃回净业寺。当他踏入寺庙,发现所有的经幡都已变成了招魂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了尘和尚正在大殿里,用鲜血抄写着新的名单,那场面让人毛骨悚然。

“因果簿只能转移,不能消除。”老僧头也不抬地说道,声音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你改了她的命,就得有人替。”

沈墨白无力地倒在蒲团上,看着生死簿的最后一页,缓缓浮现出程素心新的死期——乾符三年八月十六,午时三刻,相思成灰。

窗外,晨钟响起,惊起满山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