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细雨如丝。寒士云栖梧踏着青石板路回到自己赁居的小院时,天色已近黄昏。院中那株老梅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布袋。
云栖梧蹙眉走近。那布袋约莫半人高,通体漆黑,表面泛着油腻的光泽,像是浸透了某种污秽。他分明记得晨起出门时,院中并无此物。袋口用草绳草草扎着,从缝隙中渗出阵阵腐臭,引得几只绿头苍蝇嗡嗡盘旋。
“莫非是邻家扔错了地方?“云栖梧用竹枝挑开袋口,顿时胃中翻涌——里面堆着腐烂的菜叶、生蛆的肉块、沾满污血的破布,最上面竟还压着半只死猫,灰白的眼珠正对着他。
他急忙掩鼻后退,寻来铁锹要将这秽物铲走。谁知铁锹刚触及布袋,那死猫的眼珠突然转动,直勾勾盯住了他。云栖梧惊得铁锹脱手,再定睛看时,死猫又恢复了原状。
“定是眼花了。“他抹去额角冷汗,强忍恶心将布袋拖到城西乱葬岗,挖了个深坑埋下。回程时暮色四合,路过酒肆要了壶浊酒压惊,直到更鼓响起才踉跄归家。
推开院门刹那,酒意全消——那个黑色布袋赫然又立在梅树下,袋口草绳的系法与他今晨所见分毫不差。
云栖梧浑身发冷。他颤抖着点燃油灯,用剪刀剪开袋口。腐臭扑面而来,里面的秽物丝毫未变,只是多了样东西:一缕用红绳缠着的头发,乌黑发亮,显然属于某个活人。
翌日天未明,云栖梧就背着布袋出了城。这次他雇了条渔船,行至河心才将布袋投入水中。看着那团黑影被漩涡吞没,他又让人往水中撒了把铜钱祭河神,这才略感安心。
归家途中,他在茶肆歇脚时听闻一桩怪事:今晨有渔夫在下游捞起个溺死的货郎,那人手里紧攥着一枚铜钱,指缝间还缠着截红绳……
云栖梧手中的茶盏当啷落地。他狂奔回家,果然看见那黑色布袋又立在院中,这次袋口露出一角青衫——正是那溺死货郎的打扮。翻开布袋,除了前日的秽物,还多了枚湿漉漉的铜钱,正是他撒入河中的那枚。
“此乃'怨秽袋'。“城隍庙前的清虚道长听完叙述后,拂尘一甩,“非妖非鬼,是枉死之人的怨气所聚。它会不断收集与丢弃者有关的物件,直到……“
“直到什么?“云栖梧冷汗涔涔。
道长叹息:“直到将丢弃者也变成袋中一物。“
当夜,云栖梧在灯下第三次打开布袋。腐肉已生满白蛆,死猫的眼珠完全浑浊,那缕头发缠着铜钱,下面压着片青衫碎布。他强忍恐惧翻找,终于在袋底摸到块硬物——半块刻着“明德“二字的砚台。
记忆如惊雷劈下。三年前上元夜,他曾在河边见一书生失足落水。当时若能抛下竹竿,本可救人,却因怕湿了新袍而迟疑……后来听说捞起的尸体怀中紧抱半块砚台,书生名叫杜明德。
“原来如此。“云栖梧惨笑。他抱起布袋走向院中,忽然听见东邻传来惊呼。只见火光冲天,一老妪被困在燃烧的屋内呼救。围观者皆畏火不前,那哭喊声与记忆中落水书生的呼救竟有几分相似。
云栖梧怔了怔,突然将布袋往地上一掷,抄起水桶浇透全身,冲入火场。热浪灼肤时,他恍惚看见个青衫书生站在火光中,手中捧着完整的砚台。
当云栖梧背着老妪冲出火海时,背后房梁轰然倒塌。众人围上来时,他回头望去,院中那个黑色布袋已无影无踪,只有几片灰烬随风飘散,其中一片落在掌心,竟是半块烧焦的砚台残片,隐约可见“明德“二字。
后来云栖梧在杜明德坟前供了整块新砚,自此每遇他人危难必全力相助。只是每逢梅雨时节,他仍会梦见一个滴水的黑色布袋,袋口微微颤动,仿佛在提醒他——有些罪孽,不是忏悔就能洗清。
云栖梧本以为那黑色布袋的诅咒已随火场救人之举而消散,却不知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自那夜之后,他每每入睡,总觉耳边有窸窣之声,似有人在院中拖着什么东西缓缓走动。起初他以为是野猫作祟,可有一夜,他半梦半醒间睁眼,竟见窗纸上映着一道人影——那人身形佝偻,正拖着一个鼓胀的黑袋,一步一步往他门前挪动。
云栖梧惊坐而起,那影子却倏然消失,只余夜风呜咽。
翌日清晨,他推门而出,院中并无异样,可当他走到井边打水时,忽觉脚下一绊,低头看去,竟是一截湿漉漉的红绳,正是先前缠在那缕头发上的那根。他心头一颤,顺着红绳往井中望去,只见幽深的井水里,似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浮沉。
他强忍惧意,取来长竿搅动井水,竟钩上来一块青黑色的布料——正是那溺死货郎衣衫的残片。更骇人的是,布上还沾着几缕黏腻的黑发,像是刚从死人头上扯下来的。
“它回来了……“云栖梧喃喃自语,冷汗涔涔。
他不敢再贸然丢弃布袋,只得将它锁进柴房,日日焚香祷告。可每过一夜,柴房的门锁便会自行脱落,而布袋的位置也会微妙地移动——有时靠在门边,像是要挤出来;有时又蜷缩在角落,仿佛在静静等待。
更可怕的是,布袋里的东西开始变化。某日清晨,云栖梧壮着胆子打开布袋,发现里面的腐烂之物竟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叠泛黄的纸页。他颤抖着取出细看,竟是一封封未寄出的家书,字迹清秀却透着绝望,落款皆是“明德“。
“……河水甚寒,吾挣扎呼救,岸上行人驻足而观,无一人援手……“
“……若有来世,吾必使见死不救者,亦尝此绝望……“
云栖梧读罢,如坠冰窟。他这才明白,怨秽袋并非仅仅为了索命,而是要他亲身体会杜明德死前的痛苦与怨恨。
当夜,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站在河边,眼睁睁看着一个青衫书生在水中挣扎,而自己的手脚却如灌了铅,动弹不得。书生渐渐沉没,最后浮上水面的,竟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云栖梧惊醒,发现枕边湿漉漉的,竟像是被河水浸过。而更骇人的是,那个黑色布袋不知何时已立在他的床前,袋口微微敞开,露出半块熟悉的砚台。
他再也无法忍受,抱起布袋冲出家门,直奔杜明德的孤坟。夜雾弥漫,荒冢间磷火飘荡,他跪在坟前,将布袋里的东西——腐肉、头发、铜钱、家书、砚台——一件件取出,摆在坟头。
“杜兄,是我负你在先……“他声音嘶哑,“若要我偿命,便拿去罢!“
话音未落,坟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只苍白的手缓缓伸出,抓住了布袋。云栖梧闭目待死,却听一个幽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火中救人,已抵当日之过……但记住,见死不救者,终有一日,亦无人救之……“
待他再睁眼时,坟冢完好如初,而黑色布袋与其中之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自那以后,云栖梧性情大变,每逢遇见他人落难,必倾力相助。有人说他疯了,也有人赞他良善,唯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时,他仍会不自觉地望向院角,生怕那个黑色布袋再度出现。
而更可怕的是,某日他路过河边,竟看见一个孩童在水中挣扎,岸上行人匆匆而过,无人驻足。他正要冲过去救人,却猛然发现,那孩童挣扎的姿势,竟与当年杜明德溺水时一模一样……
云栖梧站在河岸,浑身血液仿佛凝固。孩童的呼救声夹杂着水花四溅的声响,与三年前那个上元夜重叠在一起。岸边行人依旧匆匆,竟无一人驻足。
他猛地咬破舌尖,血腥气在口中弥漫,疼痛让他从恍惚中惊醒——这不是幻觉!
“救人!快救人!“他嘶吼着冲向河岸,纵身跃入水中。
河水冰冷刺骨,湍急的暗流裹挟着他的四肢。孩童就在前方不远处挣扎,可每当云栖梧即将抓住他的衣角,水流就会突然变向,将他们再次分开。更可怕的是,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拽着他的脚踝——不是水草,而是某种冰冷滑腻的触感,像是无数只泡胀的手。
“杜明德!“他在水中艰难转头,赫然看见一张青白色的脸正贴在他背后,湿漉漉的长发如水草般缠绕着他的脖颈,“我已赎罪,为何还不放过我?“
那张脸缓缓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救一人,便算赎罪?世间冷漠者何其多......“
孩童的哭喊声突然变得微弱。云栖梧奋力挣脱水鬼的纠缠,拼尽最后力气抓住孩童的衣领。就在他们即将被急流冲走的刹那,岸上终于有人抛来绳索。
当云栖梧拖着孩童爬上岸时,围观的人群中突然响起惊呼。他低头看去,发现孩童腰间竟缠着一截褪色的红绳——和当初怨秽袋里那缕头发上系的一模一样。
“大哥哥...“孩童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变得异常沙哑,“你救我这一次,可救得了下一次吗?“
云栖梧惊恐地发现,孩童的眼白正在迅速变黑,嘴角扭曲成不自然的弧度。他本能地松手后退,孩童却发出刺耳的笑声,转身跳入河中,瞬间被浊浪吞没。
岸上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记得方才落水孩童的模样。
当夜,云栖梧高烧不退,梦中不断重复着溺水窒息的痛苦。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柴房传来“沙沙“的摩擦声。挣扎着起身查看,只见柴房地上湿漉漉的水迹组成一行字:
“一命换一命,公平否?“
水迹尽头,那个早已消失的黑色布袋静静立在墙角,袋口微微敞开,露出半截泡得发胀的孩童手臂......
云栖梧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那截惨白的手臂缓缓蠕动,竟从布袋里爬出个浑身湿透的孩童——正是白日里跳河的那个。孩童的皮肤泡得发皱,嘴角却咧到耳根,露出森森白牙。
“先生为何不救我?“孩童歪着头,脖颈发出“咔咔“的怪响,“就像三年前那样?“
柴房突然弥漫起浓重的河腥味,积水漫过脚踝。云栖梧惊觉水中漂浮着无数缕黑发,像活物般缠上他的双腿。孩童的身形开始扭曲膨胀,青白的皮肤下浮现出另一张人脸——正是溺死的杜明德。
“你以为救一人就能赎清罪孽?“两张面孔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回荡,“这世间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见死不救......“
布袋突然剧烈鼓胀,数不清的秽物喷涌而出:腐烂的菜叶间夹杂着生锈的铜钱,破布条上沾满可疑的污渍,最骇人的是那些不断增加的头发——有老妪的灰发、货郎的短发、甚至还有几缕明显属于婴孩的胎毛。
积水已漫至腰间,云栖梧拼命挣扎,却见水中浮现出更多模糊的人脸。他突然明白,这怨秽袋早已不是杜明德一人的怨念,而是所有被世人漠视的枉死者凝聚的诅咒。
“你要我如何赎罪?“云栖梧嘶声喊道,污水呛入喉管。
无数双手突然将他拽入水下。在窒息的痛苦中,他看见走马灯般的景象:寒夜冻毙的乞丐向路人伸出枯手、被恶霸欺凌的少女向人群投去哀求的目光......每个场景里,都有一张与他相似的冷漠面孔。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时,他腰间突然泛起暖意。那半块烧焦的砚台残片发出微光,杜明德的声音穿透混沌:“真正的赎罪不是偿命......是要让世人看见......“
“砰“的一声巨响,柴房门被撞开。邻居们举着火把冲进来,却只见云栖梧独自跪在积水中,怀中紧紧抱着那个鼓胀的黑色布袋。
三日后,城郊立起一座无名碑。每逢阴雨夜,总有人看见个披发书生在碑前焚烧纸钱,火光中隐约可见碑上刻着“见死不救者,人恒弃之“几个猩红大字。而云栖梧自此行踪成谜,只在各地灾荒战乱处,总有个背着布袋的疯癫男子,不顾性命地救人于水火。
有人说曾见他从火场背出幼童时,布袋里掉出几缕烧焦的头发;也有人说洪灾时,见他用那个诡异的黑袋堵住溃堤,袋中竟伸出无数苍白的手臂将裂口牢牢按住。最离奇的是,每个被他救过的人,手腕都会莫名出现一道红绳印记,而在他们余生中,只要遇见他人危难,红绳就会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