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聲音-普通人用盡全力活著

塵燈處的內堂今晨異常安靜。

清稼鋪開雕泥案,吩咐四獸:「取水、煉泥、升香。」

小白第一個行動,捧出用以醒泥的木盆,內中注入以花露與淨泉調和的溫水。那水是清稼特調,摻了一夜月光,能使沉聲者魂魄不渙。

嘟嘟冷靜地揭開裹布,一塊塊黃泥尚濕,揉之有韌,觸之似肉。

「這泥不是凡泥。」老盧笑著提醒賀行川,「是從萬年靜土中取的沉心土,揉三日,曬七夜,封存半月……每一粒都聽過風聲。」

清稼以指劃圈,從木盒中取出極細的「黑絲骨」,那是特選竹纖與獸鬃織成,用作支撐細節,如眉、睫、唇瓣。

他開口低喃:

「以音留名,以形歸身。」

「今日所塑,為聲之主,簡柔。」

空氣中似有音震浮起,淡得幾乎不可聞,卻隱隱如少女低吟,歌未起,先染指尖。

清稼閉眼,指間如筆,從那抹黃泥中捻出第一道弧線,下頜輪廓先成,平整而柔弱,不是俗世女星的精緻,而是素雅如詩的安靜。

他用金針刻出鼻梁與嘴角,嘴唇弧線上翹一點,不是刻意微笑,而是唱歌時忍笑唱錯詞的樣子。

「……你要記得那個瞬間。」他輕聲說。

老盧點香,阿辭將那捲磁帶置於案旁。細線盤繞,磁頭未動,卻似有聲音瀰漫整屋。

清稼繼續雕塑,這次是雙眼與眉骨。他不畫繁眉,不點艷眼,而是取微低的弧度,似月下看屏的樣子。

一個女孩,藏著所有亮光,卻把聲音放得很高很遠。

「你不是完美的,但你是完整的。」清稼語氣溫淡,像是對她說,也像對這一世無形者說。

他指腹轉向額髮。此處需細作。

清稼以骨線為支,將柔軟的黑泥細細壓平,一縷一縷地搓出發絲,用針輕挑,使之自然分落在額前與耳邊,彷彿風輕撩過。

整尊泥偶,在香氣繚繞與氣線共振中完成。

清稼最後一筆,為她點上耳珠與喉間輕紅。

「她唱歌,從喉而出,但共鳴在胸。這裡,才是她的魂。」

賀行川望著那尊少女泥像,心中一震。

她的臉,是未被修圖的素顏,髮絲略亂,笑容有點傻,眼角還藏著不確定的怯意,但整體像是……

像是一首終於為自己唱的歌。

「她像是剛從那片錄音間走出來的……」他低聲說。

「不,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清稼回。

此時,磁帶忽然自動轉動,放出一句聲音:

「謝謝你們……讓我回來了。」

聲音溫柔,乾淨,沒有炫技,只有誠意。

那一刻,塵燈處無人語,只有風鈴輕響三聲。

仿若音符落下。

這場塑形,不是還願,是一場真正的開始。

塵燈處沉靜片刻,香煙還未散去,泥偶前的一線紅光悄悄淡了下去,只留少女的面容依舊清晰,她彷彿正靜靜坐在那裡,看著他們,一如她曾在話筒前凝神聆聽自己的聲音。

葉柏跪坐於前,眼中映著那尊泥像,像是終於在千重編碼與音軌之後,第一次真正看見了她。

「……我以為,我再也聽不見你說話了。」

簡柔沒有回應,至少不是以言語。

但她的唇角,彷彿微微翹起了一點點,那是聲音裡才有的笑,如今終於有了表情。

清稼將香熄去,拈指為她拂淨額前髮絲,語聲輕得如風過耳:「她現在安靜著,並非沉睡,而是正在習慣,自己回到形中這件事。」

小白坐在一旁,歪著頭問:「那……她可以再唱嗎?」

「可以。」清稼點頭,「只是這一次,不再是為了誰,也不必迎合誰的調音曲線。」

嘟嘟撇嘴:「要我說,她原來就不該被蓋住。唱的那聲,才是真的人味兒。」

阿辭沉默良久,忽然說道:「她不是從磁帶裡走出來的,她是從被偷走的那一刻……一點一點,拼湊回來的。」

「她很勇敢。」老盧補了一句,「在這麼多的沉默裡,還願意相信自己的聲音值得被聽見。」

清稼轉頭看向葉柏:「她既然來過了,便不只是塵燈處的『客人』,她現在是一尊有形之靈,你願意為她帶路嗎?」

葉柏怔了一下,點了點頭,眼底泛起久違的堅定。

「我會守著她的聲音,不讓她再被誰偷走。」

清稼輕聲道:「好。那我們,該為她留一個位置了。」

那天傍晚,塵燈處的門口多了一張小木凳,凳上放著一台老式收音機,機身上貼著紅膠帶拼成的字母——J。

沒有名字,卻有一整院子的人記得她的聲音。

當風再輕輕吹過,梧桐葉搖曳時,那台收音機會自動播出一段旋律,像有人輕唱:

「就讓我回到形中……哪怕只是泥的輪廓……」

「至少我站在這裡,是我,不是誰的聲喉。」

這一次,她的聲音終於不用被誰記得。

因為她從未離開....

葉柏站在門口,回望內堂那尊泥像。少女眉眼溫柔,像是在目送,也像是在說一聲再見。

他朝她輕輕點頭,轉身離去。

沒有告別的言語,因為聲音還在,他知道,她終會用自己的方式唱出未竟的那一段。

清稼關上門,靜靜站了片刻,才轉身回屋。四獸早已在茶桌邊落座,小白把頭靠在老盧肩上,眼神還有些紅。

賀行川坐在一旁,手指無聲敲著茶碗邊緣。

他緩緩開口,聲音比往日低一點,也真一點。

「她的聲音活著,但她的人死了。」

「我們讓她回到形中,可這個社會……依舊不認她的形、不認她的名。」

清稼斟茶,茶香升起,像一縷不動聲色的嘆息。

「所以才需要塵燈處。」

「有些人一生都沒機會站上台,卻在離開之後,才獲得一次為自己唱歌的權利。」

賀行川苦笑:「我查過,簽署聲音協議的案例愈來愈多,甚至有些人,是父母代簽的。那不是合約,那是囚籠。」

「她用一整段青春換來那一紙同意,卻從來沒想過,那會成為她靈魂的監牢。」

「這個世界不缺聲音,缺的是承認聲音背後那個人。」

阿辭輕聲補了一句:「所以她才會來這裡,來尋自己。」

老盧搖著蒲扇,語氣幽幽:「她走得乾淨,沒留下什麼怨氣。但我總覺得……那資料庫裡,還困著更多跟她一樣的人。」

「那是數位的陰陽兩隔。」

「聲音還在,但人早已無形。」

小白抬起頭,小聲問:「那我們還會再見到她嗎?」

清稼看向窗外梧桐搖曳,風鈴無聲地晃動了一下。

「若她還願意唱,塵燈處便會為她開門。」

賀行川垂眸,半晌才道:

「我們把人從泥土裡請回來,讓她說完一句該說的話……」

「這世道竟然要靠玄學,才能做到一點點『人該有的樣子』。」

清稼輕聲說:「塵燈所照,照不出天下公義。但我們能做的,是讓真實,有一次成形的機會。」

屋內安靜下來。

這一夜沒有新客,只有風穿過回廊,像極了某人留下的那段尾音,輕輕柔柔:

「至少我站在這裡,是我……不是誰的聲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