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合理

寒雾凝结成霜,我指尖的血色咒文在夜色里明灭闪烁。腐烂稻草堆里蜷缩着的小小身影正在消散,这具躯体分明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温度,魂魄却干净得像是初春融化的雪水。

这不合理。

我跪坐在结冰的牛粪上,黑绸裙裾浸透污血。三日前路过青石镇时分明嗅到冲天怨气,循着踪迹追来却只见这般景象——破庙里冻死的乞儿,至死攥着发霉的药包,灵魂竟比佛前供奉的长明灯还要透亮。

“你该怨恨的。“我伸出刻满咒文的手,孩童正在消散的魂魄穿过我的掌心,带起细碎金芒,“被药铺伙计踹断肋骨时,被医馆门房泼洗脚水时,倒在雪地里爬了七里山路时......“每说一句,他胸口的血窟窿就涌出更多黑雾,那是凡人濒死时必然滋生的怨气。

可那些黑雾刚触及我的咒文就化作青烟,仿佛被某种更明亮的东西灼烧殆尽。我怔怔看着指尖熄灭的咒纹,千年来看惯怨恨的眼睛竟被这抹幽蓝魂火刺痛。

孩童的睫毛挂着冰珠,青紫嘴角却微微扬起。他松开僵硬的手指,露出裹了三层油纸的药包,最里层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娘亲“。我忽然听见雪花落在枯草上的声响,那么轻,轻得能分辨出十七片冰晶同时破碎的颤音。

牛栏外传来更夫沙哑的吆喝,子时的梆子惊起寒鸦。我咬破舌尖,以血为引在空中画出往生咒。暗红纹路却在他额前寸寸崩裂,那些本该被超度的记忆碎片反而愈发清晰——

腊月初八的当铺柜台高得看不见人脸。“三钱银子。“朝奉的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孩童垫脚递上祖传的长命锁,“求您多给些,娘亲等着抓药......“

然后是医馆后巷的洗菜池。门房将整盆冰水泼在他生满冻疮的脚背上:“小叫花子也配求陈大夫问诊?“铜钱大的雪片砸在结痂的伤口,他抱着药包在雪地里爬出蜿蜒血痕。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牛栏缝隙漏进的月光。小乞丐把药包塞进最干燥的稻草堆,用身体挡住漏风的缺口。我亲眼看见他在剧痛中蜷成虾米,却用最后气力在泥地上划出“阿娘”。

“蠢货。”我捏碎掌心血咒,任凭反噬的黑气爬上手腕。千百年来我见过太多将死之人,他们或咒骂苍天,或怨恨父母,最不济也要唾骂命运。这个傻子却在魂飞魄散前,用最后一丝力气护住了那包根本送不出去的药。

牛栏顶棚突然漏下一束月光,照得孩童睫毛上的冰晶宛如泪滴。我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千年寒玉般的身躯竟感到灼痛。那些本该滋养我的怨气正在燃烧,化作漫天流萤般的金粉,温柔地裹住他残缺的魂魄。

药包从僵硬的指间滑落,带出一枚桃木雕刻的小马。粗糙的刀工勉强能看出马鬃纹路,马腹处刻着模糊的图腾——像是某个古老部族的印记,又像是......镇压邪祟的咒符。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我猛地攥紧木雕。指缝间渗出的却不是血,而是滚烫的金色光点。孩童的魂魄终于完全消散,唯有一缕萤火掠过我的耳畔,在霜雪覆盖的枯草间点染出嫩绿的新芽。

掌心的灼痛如活物游走,顺着血脉钻进心口。我踉跄着扶住霉烂的梁柱,腕间金色脉络正蚕食着怨气凝成的肌肤。牛栏外呼啸的风雪突然凝滞,枯草上跃动的萤火竟在雪地烙出焦痕——这孩子的魂魄,在灰飞烟灭前改了天地法则。

桃木小马在指间嗡嗡震颤,马腹图腾泛起青芒。我心神一动,浮华万千出现在脑海。这世界是永夜,我是世间怨念所积幻化而成的怨神。天生地养,但九重天上没有我的神格。

说来也巧,自我幻化出实体的那天,上山采菌的老妇恰巧碰见,见我浑身赤裸却面若谪仙,周身散发出奇异光芒,转眼便消失不见。老妇误以为自己遇见天神下凡,却不知是哪位神仙,便鼓动村民在村口修了庙堂,依照老妇的描述请人打造了我的金身,名为——缚雅殿。缚雅这个名字,当然是我伪装成凡人告诉他们的,这可是我思索许久自己取的。

长此以往,我吃了凡人贡品,受了跪拜,周遭气息也不似同族那般狠厉。

怨灵,与人同生,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怨灵,只不过大部分没有实体,仅仅像一片水雾。而我,自然与之不同,我是集千年怨念所成,以怨念为食者。

从我有意识的那天起,我的记忆里便是人这个东西对世间万物的怨恨。怨生老病死,怨言不由衷,怨行不由己。只是眼下这个孩子倒是颇为有趣,还是第一次,看见人能没有怨念。

——孩童残留的魂火竟与我本命咒文相融,在雪地上烧出巨大的曼陀罗图腾。霎时,幻象四溢。

“以怨为食者,终将被善念焚尽。”“你看见了吧?那些金色丝线正在编织你的死期。”一道似我非我的声音响起。

幻象里,“我”身着红衣,形如疯魔,金色丝线刺穿我的肩骨,不断向下蔓延,收缩,仿佛要将“我”大卸八块。而丝线的另一端,一个男人死死拉紧金丝,从五官不难看出,那是此刻倒在地上已无生气的孩童,只不过长大了些。

“死?”

突然觉得有些可笑,活了上千年,时间于我而言如荒漠细沙。我从没真切感受过死亡,即便是吸食濒死之人的怨念时,我也无法体会。这世界有捉妖人,有道长,有神仙,也有万物精怪,它们都有大限将至的一天,只不过神仙可以活很久,久到忘记死亡。没有人,便没有神仙,有人,却不一定有神仙。可唯独我,只要这世间人还存货一个,呼吸一秒,我便存在一秒。

至于这个孩童,我不信他身上,真的没有怨念。

来次之前,我可是嗅到了好大的怨气呢……

木马突然烫得握不住,周身裂痕中渗出浑浊血泪。我挥袖冻住方圆十里的飘雪,却在冰晶倒影里看见难以置信的画面——那个本该魂飞魄散的小乞丐,此刻正完好无损地站在百里外的悬崖边,怀中抱着沾血的药包。

他转过身来的瞬间,沉沉的看着我,三百里雪原同时响起梵唱,冻土之下传来冰川开裂的轰鸣。桃木小马挣脱束缚凌空飞起,马腹图腾投射出的虚影笼罩四野,竟在怨气横行的永夜撕开一道晨曦。

幻象中的女子发出凄厉尖笑:“你以为他为何没有怨气?那孩子本就是...“

尚未说完,一道紫雷劈碎了我布下的结界。而后,那孩子的身影缓缓消散,遁入天际。

“缚雅,你心口在流血呢。”幻象女子指尖划过我浮现金色脉络的锁骨,冰晶在触碰处疯狂滋长,“那孩子往你心里种了颗太阳。”

这片永夜之地,三百年来第一次,出现了太阳。我的心口,却像被架着烤一般的刺痛。

幻象突然碎裂,我趁机咬断舌尖,混着金丝的怨血在空中绘出逆转咒。桃木小马应声炸裂,马腹图腾在雪地上投影出巨大的星盘,每处星位都嵌着些许暗淡的光斑。

似乎,有人往我的未来划了一条线。

来不及多想,剧痛猛然撕扯着心脏,金线已蔓延至脖颈。我抓起染血的药包按在心口,发霉的当归与黄连间突然滚出半块罗盘。当指针停在“癸未”刻度的刹那,金线瞬间抽离落在星盘上,直直的指向了一个地方——桓城。

这是什么意思?

没力气再多想,我便直直的倒在地上,幻成一片水雾。

我该休息了,可惜了,今天的饭没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