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世界(2025年1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8字
- 2025-03-20 16:22:29
银河奖征文·短篇
回忆沸腾
1
这里是东伦敦著名的休·杰克酒吧。
作为搭讪的目标,宝狄已不年轻了,可当他决定小小地来上一杯时,他的英俊还是让这位名叫简隆瑛的姑娘惊叹不已。修长有力的腿藏进吧台阴影,裤子浆得好像刀片一样笔直,此刻,宝狄淡黄的只剩一圈轮廓的脸显得乐滋滋的。显然,某种陌生的情绪占据、滋扰了他。
他放下酒杯——
不。因为酒精的力量根本不够。
开启的机器。垂体后叶素循环仪,嗡鸣声很响。他在使用“记忆毒品”……脸色通红、快乐无比的人身旁的机器说明书是这样写的:
为了追求完美共情,你要先躺在床上放空思想,这不容易,总会有些怪念头萦绕左右。放一首舒缓的音乐,然后把种脑器戴在头上,你会面红心赤地感受到别人经历过的快乐。当然,为了追求快速抗抑郁效果,你只要以口鼻直接接触富含复制来的那些记忆拓扑结构塑性体就好。只要这种可以自我繁殖的活性颗粒在血液中的浓度足够高,一旦让人战栗的情感片段刺激视神经,它们就会如闪电般共振,接着,你就会看到视觉幻象——那些别人经历的一切。然后是听觉。加上合理的想象,心灵的巨大抚慰就会如约而来……
宝狄,你在吸食谁的记忆呢?
宝狄就是那个逃走的人。
并不是为了搭讪,隆瑛心想,这就是老板让她杀掉的人。
作为出色的杀手,她决定好好玩弄一下已经到手的猎物,最后才用等离子小刀的脉冲序列干净利落地蒸发他的尸体——不留痕迹。
酒吧没有多少人。福莱希综合征蔓延的如今,大家都躲在家里寻死觅活。只有她不顾这种一传十十传百的致命抑郁情绪瘟疫,轻轻凑了过去,玩味地观看起他的快乐。她涂着紫色丹蔻的指甲轻敲青幽幽的钢制台面。空气铁一样冰冷,让人的血管都麻痹了。酒保从后台出来,脸上一点笑意没有。她说:“给我来杯海鸥基底冰茶好吗?”
隆瑛把头转向阴影里的人,“小哥,要请我一杯酒吗?”
机器运转声戛然而止。
“我这个年纪恐怕不能称为小哥了。”
宝狄堪堪露出半张青色的脸,岁月在他斑驳的杂色头发间留下痕迹。
“可你莫名地吸引我。”
“是我吸引你,还是我脑中的东西?”
“讨厌,被你看穿了。”
她故作娇媚地笑笑。
按理说,身为专业人士,隆瑛此刻应该掏出链条、电锯、手枪云云任君采撷,可她掏出了镜子开始补妆。“你刚刚在乐什么?”她突然好奇。涂描着紫色口红的她从不喜欢自己的这张脸,平庸,称不上美丽,可她喜欢紫色的一切。这种不自信是福莱希综合征的诱因之一。但实际上,她优秀的基因来自福莱希,她是福莱希的半匹复制人,这世上有大概三千万人都是这样来的——生育率大幅度降低的如今,克隆历史上有名的英雄作为孩子成为新父母们的一种选择。她看过福莱希的照片,确实和自己长着大差不差的脸。她诞生在大伦敦东区波蒙西某条穷巷里的一枚人造子宫,迫于童年的凄惨生活和满腹的饥饿,才选择成为杀手。
可老板说她该自豪:一个杀手,却是女英雄的复制人。
她知道宝狄没病,他只是在检验自己“手中”的货品。每个记忆贩子在乐不可支的时候都会这么干 的——
也是,像他这样的美人在这个星球上又怎么会有什么烦心事呢。
“好货。要描述一下吗?”他张开了双手。
一位小女孩赤脚奔跑,那里的天空是椭圆的彩色的,像气球,又像万花筒的底片。大团的云一点点从记忆的边缘蹭上来,夕阳里,女孩脸蛋红红的——简单质朴的画面,却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幸福,你相信吗?我脑内神经激动像浪潮一样一次次袭来……
可光听描述,隆瑛并不知道这种记忆为什么会让人买账。她只是一下子紧张起来。
“你偷了多少货品?”
“伦敦有多少福莱希症的患者?”他却问。
“大概两百万。”
“小女孩。真美好,不是吗?”
福莱希综合征是探索宇宙的代价。最初,这种未知的病原体来自仙女座返回地球的飞船。疫情爆发后,人类的自杀率持续走高,抑郁成为一种普遍的心理疾病。人们吸食碳酸锂、5HT激动剂,乃至真正的毒品,然而不断爆发的现实冲突和药物成瘾又成了问题,人们发现还是无法把自身的命运交给化学合成的有毒致幻剂,于是,禁毒战争开始了。况且,一时的幻觉本就不能缓解心灵的崩坏、饥渴,人类要追求的不是一时的抚慰……
直到作为病原体的塑性体的发现。
这是一种奇妙的微生物,起初因酷似微型塑料颗粒得名,是一种可以飘浮在真空中传播的、以大脑内蛋白质大分子的拓扑三维结构解离的能量为生的粉尘生命。它们既能吸收能量,摧毁大脑的蛋白规则,让人情绪失控,从而自戕,也可以消耗能量,重塑蛋白规则——塑性体名称的另一重含义,就是它可以固定大脑的生理地图。
这种吸收—消耗、解离—重聚的模式,构成了这种宇宙生物有趣又可怕的生命周期。
解毒的香草就生长在毒蛇的巢穴旁——反过来,利用塑性体,就可以保存人类大脑某一瞬所有的拓扑结构。这种类属“嗜拓扑”全新微生物的分离,让学者发现了记忆移植——类似多年前的粪便移植治疗抑郁症的奇妙疗法,不过更有效——这个对抗不可解抑郁的最终手段。
你总不会用别人的回忆真的摧毁你的大脑。
同时,相对于医学处方,这些记忆抚慰品的走私生意也如火如荼——宝狄就是这样的记忆毒贩。他的脑子里充满了从尸体或者健康人身上巧取豪夺来的塑性体。这些记忆毒品价值不菲,但并不是每个贩子都会选择成为运输的容器,一旦装载太多回忆,隔离膜就有泄漏的可能,而太多的人格会就此沾染你,让你的认知混淆。雇用容器需要一大笔价钱,但一个人的脑子里最多装十几个人的记忆片段。少雇一个人并不会让你省多少钱。
隆瑛抽出等离子小刀。
“很遗憾,我得杀了你,然后回收你脑子里的货物。”
宝狄轻叹一声,好像吹响了一枚哨子。
“你绝不会想到,我刚刚开启的东西是谁的。”刀刃震动,发出刺耳的嗡鸣,刃片是石榴一样的红色,隆瑛用这把刀处理过一百三十三个人的尸体,“你不会疼的。我保证。”
“你就不好奇,福莱希都想些什么吗?”
闻言,女孩停顿了一下,吃惊地瞪大眼睛。“草原……夕阳……奔跑的小女孩——AD3537年3月间的记忆,那时福莱希还在家乡,没来英国;那是南美的景色。她只有六岁,对了,我还看到了他的父母。你就不好奇吗,给你这套基因的英雄究竟是什么样的?”
不是法律意义上的父母,而是生物学上的。原来宝狄早就认出她来了。她收回刀刃。“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猎物,”她说,“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你是俘虏。”
“好的。”他居然笑着说。
2
宝狄麻烦大了,这是他逃跑的第七个夜晚。眼前和福莱希长相酷似的姑娘是来抓他或者杀他的,哪怕他的头脑里有价值百万的货物。
记忆毒品、毒忆体、滥用记忆,无论人们为这种非法流通出去的大脑塑性体取多少名字,都不能改变它是整个星球最宝贵的资产的事实。现状就是,医院可供使用的塑性体越来越少了。想想也知道,拥有幸福感的健康人越来越少了……人们选择提取他人塑性体里的幸福,来对抗让人无力的福莱希综合征。
“你采掘到了福莱希的记忆?这不可能。你能碰到她的尸体?”
“他们把她的尸体冻在冰棺里,就藏在伦敦的地下。”
“你怎么会知道?”
宝狄突然叹了口气,用手抚摸自己的一侧脸,“我活了将近一百七十岁,小女孩,我经历过很多。我和福莱希是一代人。不,莫不如说,我们曾是朋友。你的面容我很熟悉。”
隆瑛再度瞪大眼睛。
隆瑛知道他是携带记忆毒品从组织逃走的,可不明白,区区十几份记忆的损失怎么会让老板下格杀令?
她自认没有被迅速策反。可宝狄不是猎物,反而是幼虫不可避免地滑入了老早埋伏的陷阱。
“把她的记忆给我,这是交换条件,不要耍花招。”隆瑛说。
她知道母本一生回忆的价值。她能重温她的一生,感同身受,这多令人激动。
“我可以报告行动失败,但很快就会有新杀手接替我。”
“不。送我去圣威廉酒店。”他说,“你来保护我。”
他在这里等我上钩,杀手女孩恍然大悟。
“你为什么不去宇航场,我可以帮你离开地球。”她说。
“小姑娘,你还是不懂。”
隆瑛的鼻孔轻哼一声,她可不在乎宝狄的死活。
波孟西布满沙尘的灰色街道。她就在这附近长大。两侧居民楼窗户闪烁,像是许多人无聊地开关手电筒,隆瑛知道,那是传闻中最新有效的光刺激疗法。记忆移植价格不菲,而且只能靠人脑运输——宝狄脑子里的货物估计价值几十万镑,普通人可负担不起。
灰色的月亮照耀在灰色的街道上。
她才注意到,男人受了伤。他的一条腿不能弯曲,一只手紧紧靠着身体,维持着不易的平衡。
巨大的横移天花板从一栋楼上抬起,一架小小的急救直升机从里面飞了出来,SOS标志在探照灯灯光下煌煌然耀眼。幻听中传来痛苦和惨叫,又一个家庭破碎了,被救出的是一个刚刚自寻死路的福莱希症加中风患者。“外伤导致的急性骨髓炎,腿骨被抽走了。时间太急迫了,我只能选择硬化肌肉。”宝狄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他注意到藏在不远高处女孩的目光。女孩大步流星地在二楼顶上行走,机警地注视黑暗。他拐进一条灰砖砌成的巷子。
“谁干的?”
“你之前的上一位杀手。”
“你也说服了他?”
“不,我偷走了他的塑性体,他福莱希症发作死掉了。”
隆瑛打了一个寒颤。
她感觉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一丝不安,巨大的横移架空层下面有什么在移动,一只硕大的老鼠,或者说一只巨大的蜘蛛。她早已换上了杀手的夜行装扮,智能皮革的紧身战斗服上流淌着大大小小的视窗信号,她尽可能把自己变成一台杀戮武器。电磁侦测感应显示,五百米高处确实有什么在高速移动。她用力弹跳,腋间鼯鼠一样的膜能让她短暂滑翔。她躲过了巡航子弹的第一波攻击。
幻听中传来痛苦的嘶吼。
蜘蛛人戴鲁比,他的脸四分五裂,分瓣的鼻腔变成了短短的点七七枪管,这是疯狂杀手才有的改造。隆瑛在地下那个黑暗伦敦的排行榜上只能屈居前五,他则是第二位。据说被他杀死的人足有一万。他是疯子,应被关进精神病院而不是监狱。也许接下来的是幻觉武器。隆瑛能看见蜘蛛人被腐蚀殆尽的心灵。她在空中颠了个跟头,红色的雾中,一群暗色腐烂的鱼冲翻了她。
她觉得自己也要发病了。
宝狄只是静静地观察两名杀手的缠斗。其中的女孩被他收买了,正处在福莱希综合征爆发的边缘,马上要败下阵来。他本可以就这样逃走,他藏了一辆凯美瑞在附近的停车场。蜘蛛人的动静已经惊动了附近的居民。“是宝狄吗?”一条条智能简讯传来,一位过去的患者联系到他。
他决定救隆瑛。
东伦敦的警察毫无响应,想也知道,老板发出格杀令前肯定会做足准备。蜘蛛人开始吸收东区电网的电能,楼房楼道和红绿灯纷纷黑了下来。这时,楼下钻出两个多特人推倒了蓄电桩。他们朝戴鲁比的方向扔出了干扰P弹,那是一种合法的、阻止失常机器人的EMP设备[1]。戴鲁比速度很快,他的前冲使横移平台上刮起了小小的旋风。
他趁机接住了坠落的少女杀手。
女孩唇瓣苍白,胸口冒着灿烂血花,可还活着。他早该这样做了,他想,可他不知道她是否能承受。他骗了她,他脑子里的不是福莱希的幸福记忆,而是福莱希经过复刻的一生。那并不是一枚记忆毒品,而是他自己制造的复活福莱希的关键。如果一个人拥有另一个人全部的记忆,他怎么不是她呢?是的,记忆毒品不仅可以治疗福莱希综合征,完整的塑形体记忆移植还可以复活一个死人。他不会抹除隆瑛原本的记忆,所以他不知道,这种改变会多大程度上改变她的人格。
这可是来自仙女座的神奇复生术!
隔离膜被纳米探针一点点划破,长长的穿刺数据线链接着宝狄和隆瑛。塑性体军队随着血液进军,胶质纤维和神经元突触的拓扑结构改变。她的性格将从此改变。一个新人格出现,女孩脑中出现了另一个备份分区。
“我都想起来了。”她缓缓睁开眼睛说道。
“居民在帮你,为什么?”
宝狄闭上眼睛,他已经预料到自己能看到一场屠杀,蜘蛛人在玩弄掉入蛛网的蚊虫,他高悬的脚下散布着一些尸体。“我不明白,”他说,“但我猜他们有点儿感激我。”
都是胡话。
“都是穷人,这是我生长的贫民区。”女杀手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她曾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现在不会了。她没料到宝狄会提前给她福莱希的一生,可她也明白了,就算交易完成,一旦知道他做过什么,自己就不会再去杀他了。
她弹鞭一样踢起双腿,冲向蜘蛛人。
3
灰色的十字街迎来了一缕淡蓝色的朝曦。人们往家门口抬着尸体,没拨打救援电话的必要了,每个人都面露戚色,忧心忡忡。人们的心灵好像经历了一场火灾,唯余朵朵灰烬。传闻伦敦市长和老板有合作,正是他的手中掌握着全城最大的记忆毒品生意。西敏寺传来不祥的钟声。一架直升机在远处盘旋,记者正赶来,准备把一切描述成一次和地下世界无关的意外……
戴鲁比呻吟着。
隆瑛刚刚干净利落地削掉了他畸形的头盖骨,骨片像帽子一样飞起来。她能看到,漂亮如玛瑙的脑在薄薄一层血管下雀跃地跳动。
杀人的刀多么锋利啊。
这会儿微风习习,夏日的暖风吹拂得人很舒服,隆瑛的心里突然平静下来。自从获得了福莱希的塑性体,过去的那股抑郁劲儿近乎消失。她觉得自己的脸也没那么丑了。她大口喘气,吸吮这风中干燥的甜味,享受这久违的远离那个黑色世界的快乐。“我不会杀你。”她说。
戴鲁比不解地看着他。他分瓣面孔中央的枪管歪掉了,八条肢体软趴趴地甩在地上。在大概C6-7的位置,她破坏了他的脊髓。
“我,就像个打开的午餐肉罐子。”杀人如麻的疯子此刻突然喑哑地说,好像在念一句诗。
这是隆瑛第一次听到蜘蛛人说话。
凌晨,风尘仆仆的一对旅人,历经艰辛终于赶到了圣威廉大酒店。这座高耸如云的建筑物能俯瞰整个东伦敦直到泰晤士河。前台的服务小姐露着模式化的微笑。她交出宝狄预定的房卡。另一位服务员带他们去坐电梯,一路的墙壁都是透明的大片玻璃,窗外是清爽的街道,道中丛生着从南美移植来的棕榈树,树上那一小团暗淡的蓝色昭示着,这里已不再是穷巷。
突然,什么东西直愣愣地划过玻璃,在地上砸烂。那声音像倒下了一个面口袋。他们一开始以为是迷路的撞击玻璃的鸟,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一个人。
死者是酒店的一位房客。福莱希综合征的最终阶段。
自杀者失去了希望,可并没有得到多少关注。这城市时刻都有人死去。服务员只是面无表情地走着。
“还会有新人来杀你。没完没了,我会死,你也要死。”
隆瑛还是不知道男人究竟在做什么。
宝狄并不搭茬,只是默默注视着窗外七零八落的一切。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很快会穿过阔大的棕榈叶子普照这里。他在思考什么?隆瑛不知道,福莱希也不知道,但她已经渐渐理解了宝狄。因为她发现了宝狄的一个秘密,他和福莱希曾经的亲密——
房间里有一张硕大无比的床,天花板上贴满了报纸和彩色剪贴画。一些便签散落在桌子上,两瓶开过的水放在角落。宝狄在这里住了一周了。逃走后他几乎天天躲在这儿。按隆瑛设想,他应该在这里等待那个神秘的大主顾,一个能买走他脑子里全部记忆毒品的买家,然后再逃走。这才是一个售卖违禁品的浑蛋的正常逻辑。
“所以,买家在哪里?”她问道。
“什么买家?”
从来就没有什么买家。
“你知道自己这样死定了吗?连着那些货。”她又问。
他颓然地像山一样瘫倒在床上,“孩子,我确实就要死了。”
“这我早就知道了。”
“不,因为我脑子里有太多记忆毒品。”
隆瑛吃惊地睁大眼睛,“什么?”
“我老了。”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轻轻说道,“你知道我脑子里有多少份记忆吗?从多少人那里采挖来的?”隆瑛摇摇头。
“半个伦敦的记忆库都在这里。他们想靠别人的幸福卖出天真的高价。我偏不让他们如愿。”
“半个伦敦?”
一百万人份的。
能给一百万人的为期一个月的幸福记忆。
这绝不可能,女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以为男人在耍弄他。人脑不可能承载这个数量的记忆体,会从边缘结构开始一点点崩塌的。“所以,我才要死了。”
这个疯子,隆瑛感到一种呕吐的欲望,他居然在脑子里塞了这么多东西。
“没人买得起这些毒品。你是我见过最疯狂的贩子。”
“对不起,福莱希。最后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一瞬间,隆瑛觉得视野中的自己被一股奇妙的力量推到一旁,她又出现了,一股温柔无比的力量,是福莱希死去的原体出现了,她拯救了星球,却最终害死了爱人,造成疫情的爆发。在过去,宝狄曾是她的伙伴,她的亲密朋友。
“小狄,”仿佛置于身体上空的旁观者,她发现自己的口吻和音调也变了,是地球人的口音,“辛苦你了。”
她看到宝狄眼中泪水涟涟,他连脸部的肌肉都绽开了,他的确正在崩溃。
等不到第四个杀手了。宝狄正在杀死自己。
那晚,他瘫在客房的床上,已经动弹不得,他呼唤隆瑛按铃,叫了份丰盛的晚餐,一起享用完毕,隆瑛又替他烧了一些热水。他静静地擦拭身体,像是要擦掉漫长一生给自己留下的无奈的代表不纯洁的污垢。他求她做一些事情。
她当然会照做。
一切似乎都妥当了。
她在心里对宝狄有了一个新的评判——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以为他是伦敦难得的正常人,可没想到,他的福莱希综合征也深入骨髓。
“我的一生,都白费了。”他说。
隆瑛点点头。福莱希没有再出现。她发现自己的病好了。最后的时刻,那些服务员也来到房间和宝狄告别,那些戴着白帽穿着白色制服的人在门口排成一列,想必宝狄也给过他们一些恩惠……
她小心翼翼地切开宝狄的颅骨。这是她的杀手生涯中最后一次杀人,也算完成老板的任务了。他看到了自己一生见过的最奇特的景象,一位最严重的福莱希综合征患者的临床病理表现:
大脑的沟回和褶皱都被熨平了——优美脑回都消失了,光滑的皮层在薄薄的一层蛛网膜下剧烈地跳动,那是按捺不住的塑性体想破开出来——好像沸腾一般。“我在想福莱希的事情。”他微笑着说。他的思维依旧敏捷清楚。隆瑛小心翼翼地遵从指示,把镀脑针插进他的大脑皮层,连接电脑,检测蕴含的塑性体数量。接着,她等待临终处理来完成剩下的工作。她听到门口传来小声的啜泣。
4
十分钟后,临终处理人如约而至。
“你居然成功活下来了。”老友惊讶地对男人说。他只是摇头苦笑。
“对不起。”他自我介绍道,“我是他的朋友,一位医生。”
一位医生。
“你知道他脑子里塞了多少东西吗?”
好像一个沸腾的锅子,他的眼前氤氲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乘着隔离膜沸腾形成的泡泡,从宝狄承受高压不堪重负的大脑里飘出来:
我的第一个宝宝;
考学成功了;
爱人原谅了我的出轨;
我中了一百万!
……
一个个气泡好像美梦在空中破碎了。这样他们就可以进入其他人的头脑里。那是组织从捐献者或战争牺牲者那里历经多年辛苦搜罗来的、最最普通平凡的记忆。
这涓滴的快乐却是治疗福莱希综合征最有效的良药。
摄入别人的快乐。在忘掉自己曾拥有的一切之后。
隆瑛去了酒店天台,回来时一切都结束了,一些隔离膜泡泡—— 一种远程运输塑性体疫苗的高分子筏子或者鬼知道什么类似的东西——搭载着那一百万份记忆,仍不断地飘出四敞八开的窗子。宝狄的大脑还在沸腾。
“这还会持续多久?”
“容器一旦开启,泄漏不会停止,直到一百万人份的记忆都飘散干净。大概要一个月时间吧。”
医生用白毛巾擦着手术刀,平静地望着床上宝狄的尸体。他的尸体还会在这张床上待一个月,直到完全腐烂为止。
“就算是你们的老板也阻止不了泄漏,隔离膜全破了,这些商品全完了,不能二次利用了,没有追回来的价值了。”
这里会成为又一个流传在伦敦地下的传说,每个路过圣威廉大酒店13层楼下的人都会感受到一股莫名其妙的快乐情绪。一场季风会把飘散的隔离膜泡泡尽可能吹送到全伦敦的千家万户。大家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抑郁居然好多了,不用再去医院或者哪里寻求昂贵的快乐替代疗法了。
一个泡泡飘了过来。隆瑛突然感受到一阵快乐。她看着宝狄苍白的尸体,直到自己终于理解了一切。
她嘴中哼唱着什么。
她轻轻把身体探出窗子,阳光明媚,她看到楼下高大绿色的棕榈树,这是二十七岁人生中第一次发觉那些树木的美丽。她刚刚见证一个人的记忆在风中沸腾。她想起了一个古老的童话,是养育她长大的穷苦的妈妈告诉她的——
燕子会衔着快乐王子的宝石眼睛,飞进穷人的家里。
今天,她就遇到了这样一位快乐王子。

[1]EMP(Electromagnetic Pulse),电磁脉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