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蔬菜浓汤的故事

如果我们对身边的人足够关注，那么在正常情况下，要是有人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们会很容易发现，因为他身上会反复出现一些相同迹象。

夏季假期结束后的一天，我朝着办公楼的主楼层走去——大家的办公室都在那一层。这片办公区很宽敞，面积超过1000平方米。为了找马库斯（Markus）谈点事情，我要穿过整个办公区，一直走到楼层尽头。

每次我想和在同一栋楼工作的某个同事谈事情的时候，我会尽量去找这个人面谈，而不只是打个电话或者发个邮件，这样我们的谈话内容不致外泄，而且还能够避免误解，更不用发那种经过好几个人编辑又抄送的超长邮件。不过，更重要的也许是我能在路上碰到其他同事。我要去找某个人谈话，就需要先搭乘电梯，在坐电梯的过程中，就能和其他人打招呼，要是不坐电梯的话，我是没机会碰到他们的。在和周围人寥寥数语的攀谈中，我“探听”到了不少关于大家生活和工作的消息，比如谁要举行婚礼了，谁怀孕了，谁要升职了……多亏有了短途电梯之旅，要不然我是无从知晓这一切的。

那天，我走到马库斯的办公桌前，他连头都没抬，更别说打招呼了。

“最近怎么样，马库斯？今年夏天的旅行还顺利吗？”我问道。

“说实话，我根本不记得这个夏天我都干了什么。我刚回来就忙得不可开交。我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我有几千封邮件要回复，好几摞文件要批阅，团队成员还觉得我可以给他们留出很多时间，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哦，对了，出什么事了，你找我干什么？”

我本来打算和他简单聊几句，然后再对接工作，但是看见他这副样子，我只能跟他说请他当天晚些时候来我的办公室开个会。我敢肯定，在听到我说要开会的时候，他觉得我不胜其烦。因为我就像火上浇油一般，又给他加大了工作量。但不管他再怎么反感，我还是觉得这个会很重要，而且非开不可。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所在的那层，正巧遇到了首席运营官（Chief Operating Officer）胡利奥（Julio）。我说我有点担心马库斯，他看起来压力很大，而且怨气十足。

胡利奥问道：“你怎么知道他饱受压力而且心情沮丧？你不就是跟他聊了两分钟吗？他怎么说的？他都告诉你什么了？”

我心想，恰恰是马库斯什么都没说，才让人担心他可能压力太大，都快吃不消了。于是，我跟胡利奥说了我对马库斯的印象：

“我刚才过去跟他打招呼——大家都知道，我会跟每个度假回来的同事问好，但是他一直埋头看着电脑屏幕，甚至都没有抬头。胡利奥，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别误会，我不是觉得他故意对我粗鲁。但你不妨这样想：如果他连我这个公司总裁都满不在乎，你觉得他还会关注别人吗？项目经理确实有很多工作要做，但是身为经理，最重要的就是处理好自己团队的事，支持他的团队成员，倾听大家的意见，帮助大家解决困难。如果他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你觉得他能管理好团队吗？我觉得他的问题远比你想象得严重。我们得赶快做点什么，不然他就垮了。会议定在今天下午，欢迎你也来参加。”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三个人在我的办公室里碰面，胡利奥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马库斯正在做什么。这样的开场白之后，马库斯开始大声抱怨我们的一个客户，说有的人磨磨蹭蹭不肯答复，这让他很不耐烦，而且他实在讨厌那些必须达成的指标……他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根本说不清楚哪些事情重要，哪些事情不重要。他的这番话着实让人不舒服，听他讲话的人不难发现，他根本就是力不从心。胡利奥好几次打断了马库斯的思绪，问了问具体情况，让他展开说说，甚至还为马库斯抱怨的人辩解了几句。但是这样做并没有帮到马库斯，当然胡利奥原本是想帮他的，只是事与愿违，马库斯的态度反而更消极了，他开始为自己辩解起来。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马库斯冷静下来，但我可以确定：继续谈论他故事里的各种细节，不会有任何收获。他对每件事都顾虑重重，这意味着我们很难抓住他的注意力，也很难让他不要执着于那些细节。我感觉得到，他之所以如此担心，部分原因在于他觉得有人比他更能胜任这份工作，这让他压力倍增。面对这样的情况，重要的就是作为他的倾诉对象的我们愿意倾听再倾听，当他还没准备好听你说话的时候，最好不要告诉他任何解决方法。在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女儿劳拉，想到我们两个一起为她第一天上学做准备的往事。我觉得可以把这个故事说给马库斯听，或许能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想点别的事情，哪怕一会儿也好。

“容我插句话，马库斯，很抱歉，我们一来就谈工作，也没问你现在状态好不好。还有，我要跟你道个歉，刚才谈话的时候我有点走神了，想到了今早我女儿的事。你介不介意我跟你聊聊这件事，然后再谈工作？”我试探地问。

胡利奥看起来既惊讶又困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打断他。我讲起了早上发生的故事：

今天是劳拉第一天上学。她从上周就开始忐忑不安，什么都要担心，我很难让她平静下来，直到昨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她调整情绪。更糟糕的是，劳拉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到底在害怕什么。

“学校到底什么样啊？要是我迷路了怎么办？要是老师不好怎么办？要是老师不喜欢我怎么办？要是我交不到朋友怎么办？”她的问题越来越多，说个不停的她连嘴唇都颤抖起来。

我惊讶地发现，那一连串“要是……怎么办”的问题都很消极。突然，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来结束这些悬而未决的问题。我需要确定一件事，就一件事，然后我们就聚焦在这件事上，找到解决办法，那么劳拉就会忘了其他问题。于是我和她说：

“我知道你想了很多很多，担心明天出岔子……不过有一件事你没提到。”

劳拉瞪大眼睛问：“那是什么，妈妈？”

“要是午餐吃蔬菜浓汤怎么办？我们都知道你讨厌蔬菜浓汤，所以家里从来不做这个。可是到了学校，他们让你吃这个可怎么办呢？”

“妈妈，我不想吃蔬菜浓汤！我不想上学了！”

就这样，我把她的所有焦虑集中于一个问题：学校的午餐可能会有蔬菜浓汤。我相信只要能解决这一个问题，吸引她的注意力，就能让她忘掉其他所有烦恼。

我问道：“好了，劳拉，让我们想想办法，你有什么主意吗？”

我从她口中听到了一连串天马行空的想法，比如把蔬菜浓汤藏进衣服口袋，假装不小心把盘子摔在地上。于是我顺着她的话建议说：

“不如我们明天去学校的时候跟你的老师谈谈，跟她说清楚你不喜欢蔬菜浓汤。我觉得她会理解的，然后就不会强迫你非吃不可了，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不是吗？”

“真的吗？妈妈，你会告诉老师吗？”

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小插曲，我竭尽所能地帮劳拉把庞大而抽象的恐惧转化成了具体问题。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会不会把她不喜欢蔬菜浓汤的事告诉老师。我只是简单说了句“我会的”，然后她所有的担心害怕就不见了。

“要是你明早能提醒我一下，那我肯定不会忘了告诉老师的。”

听到我这句话，劳拉的脸色就好像多云转晴一般，她终于平静下来了，不再忧心忡忡。

“今天早晨，她一醒来就格外兴奋，期待着自己的第一个开学日。你肯定能猜到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一直认真听我讲故事的马库斯闻言，大声接话说：“当然！她肯定要保证你没忘记蔬菜浓汤的事儿。”

“没错。故事就快讲完了，不过我想请你再听听后面的事儿。”

我和劳拉到了学校后直接就往劳拉的教室走，芭芭拉老师正在迎接新生和家长。周围孩子们的哭声和笑声此起彼伏。当时到场的家长和学生还不算太多，于是我们就找到老师，跟她聊了起来。

我说：“您好，芭芭拉老师，这是我女儿劳拉，她今天上学特别高兴。是不是啊？”我问劳拉。她没吭声，只是腼腆地朝老师笑着。“不过有件事让她很苦恼，我想请问您有没有办法能帮我们。”老师好奇地看着我们。我觉得她刻意夸大了好奇的表情，为的是引起劳拉的注意。

“劳拉在担心什么呢？”她问道。

劳拉抬起头，等着我说这个事。她的小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盼着我能快点说清楚。于是我接着说起了她的烦恼：

“劳拉吃饭的习惯很好，几乎没什么忌口。但唯独有一道菜她接受不了，那就是蔬菜浓汤，她很担心学校会强迫她吃这个。”

芭芭拉老师看着我，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她在劳拉身旁蹲下身来，对她说道：

“告诉你个小秘密，我也不喜欢蔬菜浓汤！你不要担心啦，要是哪天午餐有蔬菜浓汤，那你不吃就行了。安东尼奥，就是我们学校的厨师，他做饭特别好吃，我保证你肯定爱吃其他的菜，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这样，第一天上学的劳拉放开了我的手，笑着看向老师，问我们她能不能去玩儿。不用担心吃蔬菜浓汤，还能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新游戏，这让她兴奋不已。

马库斯一开始有点诧异，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但随着故事的展开，他在仔细听完后马上第一个开口，笑着说道：

“你说得没错，是我太焦虑了。就像今天早晨的劳拉一样，也许我可以寻求他人帮助。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也能找到自己的‘蔬菜浓汤’问题。”

之后他换了一种口吻重新讲述自己现在的境遇。他表现得冷静沉着，不时停下来思考接下来要说的话，确保我们都在认真聆听。慢慢地，他整个人的举止和态度都不一样了。他不再觉得胡利奥的问题是在故意针对他，相反，胡利奥的发问恰恰是在帮他直面困境。他认真听取了我们的建议，比如如何管理收件箱，好让自己不再被邮件打扰。我们还建议他花一天的时间来安排工作日程，帮团队解决问题。他也终于理解了，我们不是来给他增加工作量的，而只是单纯地想鼓励他以更好的状态投入工作。

在饱受压力和焦虑的时候，每个人的状态都差不多，大家往往分不清本末主次和轻重缓急。当所有事情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们就会失去行动力。我们只有慢慢解开这个复杂而且难以捉摸的难题之网，进而把所有问题分门别类，才能看清问题的本质。我们继续前行的唯一办法就是解开网结，化解难题。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就是你要确定摆在你面前的问题是亟待解决的。要是你能找到自己的“蔬菜浓汤”难题，你一定会大发感慨：原来这个任务这么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