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冠以星空之名（上）

在一片无声的世界中，只有飘飘荡荡的黑暗，宛如流水潺潺，时刻变换着形态，而在这一片流水之上，颤颤巍巍的站着一个形似雕像的男孩。

“十二万八千四百八十一，十二万八千四百八十二：……十二万九千六百零一……十二万……”

罗林紧闭双目，在心中默默数着空洞的数字，他不知道现在已经过去了多久，因为精神恍惚，男孩在中间遗漏了不少数字，但是他却依旧不敢停下。

因为一旦停止了分神，罗林害怕自己下一刻就会被无穷无尽的痛苦拖入深渊，陷入癫狂。

巨大的空间带给了男孩几乎无法负担的压力，他的心跳的越来越快，直到最后扑通扑通的作响。周围的黑色与心中前所未有的孤独结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味无形的毒药。

它们就像是一只只小虫子，悄无声息的悉数钻入了男孩的身体内。以至于等到心惊胆战的罗林察觉到时，他的身体已然在不知何时变得一片滚烫。

罗林紧紧地捂着头，感觉自己的脑浆沸腾着，浑身各处肌肉宛如正在被野兽撕咬，几乎让他发疯，可偏偏又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保护，让他不能晕厥过去！

浑身上下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所笼罩，周围空无一物，唯有脚下才有刹那的真实。

一缕缕阴冷的冰流游向男孩的身体各处，与包裹着身体的无形热力激烈冲撞着，直到最后，罗林浑身上下都在不受控制的微微抽搐着，身上的每一寸骨肉都仿佛正在寸寸龟裂！

这种痛苦已经远远超过了常人的忍受范围，说是专门为诸神准备的刑罚也丝毫不为过！

没有人告诉罗林。

这是折磨，亦是磨砺。

这是在通往顶点的路上，必经的一条由尸骨堆砌而成的狰狞血路！

每一步都会让那些试图逆天改命的勇士们步履蹒跚，尖锐的荆棘贯穿他们的脚掌和膝盖，唯有大毅力、大能力者方能破开种族的桎梏，得以窥见的传奇之路！

“我要死了吗？可是……我怎么可能会死在这种地方！可笑至极……”

不知过了多久。

罗林的嘴唇动了动，隐隐之中似乎有一道虚弱的声音穿过了黑暗的混沌，直接在罗林的脑海中响起，这道声音是如此的清晰，也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罗林一开始几乎被吓了一跳。

但是随后待到他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心声后，罗林却又忍不住地微微苦笑。

是啊，简直可笑至极，区区数月折磨，竟让自己一时间有了寻死的念头！

还真是，有些不像是自己了。

借着一时的惊醒，罗林继续咬牙忍耐着。

记忆如潮水般不停涌来。

刚刚听过的克罗塞尔的故事，似乎还在清晰的回荡，在这片寂静无声的世界中，记忆片段的每一处细节都仿佛从空洞的话语中跳跃出来，活灵活现的展示在罗林的脑海中。

罗林没有说谎，从小罗琳就教导自己，只有学会坚韧不拔，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强者。

可是，当下的情况真的还属于坚韧不拔的范围之内吗？

或许，自己闭上眼睛，放松一些，任由流动的黑暗吞噬，也不失另外一种选择。

罗林迷迷糊糊的想着。

男孩被侵蚀的残缺不堪的身体微微蜷缩着，时而清醒时而迷茫的意识，不断在昏迷苏醒，苏醒昏迷的循环中沉沦。

心中喃喃低语的数字就如同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逐渐看不到了尽头。

可是，即使脑海中的记忆，都开始因为疼痛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但罗林却仍然觉得自己距离真正的崩溃还有一段距离。

仿佛有人在他的耳边轻声呓语着。

一名真正的王，从来不向任何事物屈服！

就在罗林的意识即将陷入沉沦的刹那。忽而，一束恢弘的金光撕破了黑暗，宛如天光破晓，打断了罗林杂乱不堪的思绪。

表情麻木的少年下意识抬眸仰望。

只见宛如星辰的金色光点，仿佛是一滴滴代表救赎的甘霖，从被光束撕开的裂隙中不断涌入。

从一到二，从无到有，星辉灿烂夺目，带着生机勃勃的雀跃，充斥在不知所措的少年视野，温柔修复着少年破碎不堪的心灵意识。

上一秒还空洞混沌的世界，转眼间已然光明灿烂，金碧辉煌！

此刻外界的神秘祭坛仿佛也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祭坛中心巨大的血蛹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体积。

就像是正在被一个贪婪无厌的幼兽啃食，血蛹中的深红血气，在空气中抖动了一下，随后便如同飞蛾扑火般，深深没入到了少年的身体。

伴随着刚刚还辉煌无比的祭坛一点点的黯淡下去，一片巨大的阴影忽然在支离破碎的秘境之外突兀出现，宛如一张大手竟将祭坛生生拖拽进入为止的虚空漩涡之中。

眼见着罗林也要被一并拉入。

半空中忽然闪过一道极有人性的叹息。

下一秒，秘境升腾起一缕金光，在最后一刻卷起了半昏半醒的少年，将他轻飘飘的送出秘境。

……

“这里是哪……我还活着？”

男孩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露出了一双宛如鎏金铸造的澄澈眼眸。曾经残存的绯红不知何时不翼而飞，闪烁的金色光泽，就像是交织的流星划过漆黑的雨夜。

头顶的夜空清晰的倒影在金瞳之中，星月交辉，晴朗的就像是才洗过一般，万里无云。繁星镶嵌在深邃的背景之下，仿佛触手可及。

周围的环境，则是一片和风煦煦的景象，印象中乱石黄土的峡谷，不知何时已然被一层郁郁葱葱的花草覆盖，姹紫嫣红的不知名小花，团团拥簇在罗林的身下。

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罗林，呆呆的望着这一切，直到如纱似水的月光温柔的落在了自己的脸上，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男孩竭力支撑着身体坐起，情不自禁的捂着胸口，罗林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沉重而有力的跳动。

不知道为什么，一行热泪突然不受控制地从罗林的眼眶缓缓淌下。

死里逃生的少年跪在地上，开始拼命的大口呼吸着久违的空气，他双手深深地插入湿润的土壤，用力捏紧拳头碾碎，将那真实而带有颗粒的触感留在自己的掌心，然后又一点点的舒展开来。

独立在清风明月之下，罗林张了张口，似乎正要大声宣泄什么，但是最终他只是抿了抿嘴，用没有沾到泥土的手背轻轻拭去了泪水，看着远方云雾缭绕的群山俊峦，百感交集。

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薄云，悄悄拦住了宛如银缎的月光，将大地短暂的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阴影中的少年看不出表情，似在沉吟不语。

直到一阵微风拂过，拨云见日。

一道肆意的笑声终于冲天而起，金色的血气透体而出，宛如大海翻滚，打破了万籁无声的宁静，惊起了一片飞鸟，在绿意盈盈的峡谷中久久回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畅意。

在这一刻，在秘境中苦苦挣扎了近乎半年的罗林，对于自己的未来已然再无半分怀疑！

也是在这一刻，这个年幼的男孩短暂超脱了人类种族的桎梏。常人所说的坚韧不拔，广大认知中的天赋异禀，也在这一刻显得颇为褪色！

被压抑了十余年的血性，连带着心中的傲慢被火焰点燃。

酣畅淋漓的少年，顿生出了一种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再束缚自己分毫的错觉。

“我要平稳心态，这只不过是一时的胜利而已。现在的我太傲慢了。”

罗林看似摇头自嘲，但是月光下少年的眸采奕奕，霎时竟宛如璀璨明珠，不可方物！

……

当因为过于兴奋和疲惫不知不觉昏睡过去的罗林，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一片晕染着淡淡银色的夜空。

荒野的夜幕，宛如凭空多了一层神秘面纱，满天星斗在此刻显得格外的纯净澄澈，给人了一种仿佛时空凝定的错觉。在星河围绕的中央，一道神秘柔和的光带静静地漂浮在高远的夜空，罗林揉了揉眼睛，才发现原来那不是光带，而是一圈淡淡的光晕。

光晕的中间缓缓旋转着一轮银色的圆月，那是独属于七八月份的霜银之月。

霜银之月由于独特的优雅和美丽，曾一度在远古时期俘虏了无数高等精灵的信仰，现在精灵大陆的王族之一银月精灵，就是当年衍生出来的分支。

“真的好美啊。”

罗林情不自禁的感慨道。

“是的呢，罗林少爷。”

一道熟悉的温柔声音传来，罗林讶然望去，只见在峡谷的阴影下，竟款款走出来了一个高挑身影。

就像是从梦境中来到了现实，女人鲜艳如火的红发沐浴着神圣的月光，竟凭空在本就精致无暇的容颜上，多出来了一份从未有过的神性。

特蕾莎静静的跪坐在罗林的身边，将自家少爷轻轻的搬到自己圆润的大腿上，小脸上似喜似忧，仿佛下一刻就要哭了出来，

“罗林少爷，你很累了吧，也瘦了好多……我一直在等您。”

“嗯，我知道了。”

这一刻彻底放松下来的罗林，笑了笑，轻轻握住了自家女仆的纤手，空洞洞的内心就像是一下子被填满了，一种久违的安心和温暖重新在罗林的心底氤氲升起。

他没有去问自家女仆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仿佛这一切的发生都是理所当然。

“特蕾莎，你在来的路上，有见到几个黑色骑士了吗？”

罗林老老实实的枕在身后的柔软之上，只感觉全身都被一种安逸的温暖柔软包围，他想了想，忽然向特蕾莎低声问道。

“如果您说的是蒙德•特雷大人们的话……他们都很勇敢，无愧于真正的骑士之名。”

特蕾莎轻声说道，温柔的声音有些迟疑。不过不是因为悲伤，反而像是不知如何去告诉怀里男孩，已然发生过的残酷事实。

“那他们……”

罗林坐起身，艰难的张了张口，但是在特蕾莎平静的眸子下，最终还是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他转过身下意识将自己脆弱的一面藏匿在阴影下。

刚刚才氤氲而生的意气风发，转眼间便又灰飞烟灭。

过了许久，罗林动了动肩膀，传出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你刚刚提到了蒙德•特雷？”

“是的，罗林少爷，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蒙德大人是当年和罗琳大人一同进入星空魔法学校的家族直系弟子，当初听说在学校的时候，还因为罗琳大人和克索塞尔大人发生过决斗。”

特蕾莎伸了伸手，似乎是想要轻轻搂住面前的男孩，抚摸着他的头发安慰，但是看到男孩努力挺拔的背影，她伸向半空中的纤手最终还是缓缓收回，叠在了平坦的小腹，继续柔声道，

“当罗琳大人在深红城堡见到蒙德大人时，就已经判定了蒙德大人早已死去的事实。为了尽量不引动灵魂的波动，罗琳大人才始终没有下车相见……”

特蕾莎将自己所知道的内容全部事无巨细的说了出来。

空阔的峡谷里，红发女仆悦耳的柔声就像是星河潺潺落入凡间，在温暖的空气中悠悠回荡。可少年却像是一块沉默的石头，始终没有回应。

清冷的月光下，特蕾莎的声音越来越轻，她抿着嘴，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同样也在怔怔出神，他的目光高远而辽阔，仿佛在看向无穷高处的世界，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悬崖绝壁上，璀璨的银月高悬如墨夜空，月光窈窕，悄悄投下了一个无比动人的身影。

不知何时到来的红龙伯爵正沐浴着如水月光，傲立在夜幕之下。

罗琳平静如昔的目光穿过了清风明月，浩瀚的银河仿佛在她的周围盘旋，天地万物在此刻显得有些黯然失色，夜晚的微风下，那袭被吹散的红色长发飘飘，恰似一抹还未褪尽的晚霞，显得格外的刺眼。

罗林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流露出如此迷茫的一面，他呆呆的看着，心里就像是被什么揪了一把，连带着猩红的血与肉都一并扯出。

对于自家母亲知根知底的罗林明白，能让堂堂红龙伯爵露出这副表情，加上自己或许也不过一手之数。

蒙德真的对母亲很重要呀……

可……

万一不是呢？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罗林心中忽然被一种莫大的惶恐笼罩，他死死的捏紧胸口，几乎无法呼吸，四面八方的黑暗如潮水般来袭，带着令人窒息的阴冷！

对呀，自己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想到呢？既然一直跟着克罗塞尔的蒙德都不可避免的陨落了，那一直视部下为手足的克罗塞尔如今又在何方！

罗林不敢再去遐想，他只是呆呆的看着悬崖与银月中间的那道红霞，不知不觉间，一股无法控制的疲倦忽然来袭，罗林竟沉沉昏睡了过去。

直到他再次睁眼，只见天际的尽头已经在不知何时涌出了一抹浮白，在尚未褪去的残夜下，那一道刺眼的深红却依旧鲜艳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