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家族与责任

夜色渐浓，当天边最后一缕余霞成绮宛如雨中的篝火，点点熄灭在了夜幕到来之前。一轮窈窕的银月，不知何时悄然跃向清幽而瑰丽的星空。

柔和如纱的月光倾泻而下，为夜晚下的红龙领地凭增了一份朦胧。

银月皎皎，将一缕月辉宛如惊鸿一瞥，撒在了红龙城堡顶楼的一处空旷无人的训练场上，少女的一袭长袍在晚风中飞舞，齐肩的短发也随风飘扬。

一下，两下……

被汗渍浸透剑柄的深红大剑在空中划过了一轮轮清晰可见的弯弧，随后稳稳的停在了空中，连带着整个剑身都静止不动。

直到在一声微不可查的喘息后，大剑才被重新举起，在深色的夜中重复着一次次枯燥而单调的劈砍。

仿佛是披着一层由微明的星光组成的薄纱，在寂寥无人的世界里，少女是如此的纯净剔透，仿佛连肌肤都在散发着柔柔的光。

她的汗水从单薄纤弱的脖颈落下，被最轻微的夜风吹过，溅落在了地板之上，形成了一块深色的不规则水渍。

作为特雷家族新生一代最瞩目的一朵鲜花，莉亚的一举一动都有种独特的气质，只属于她的气质。

不知何处吹来的微风，始终没有停止，在这荒寂冰冷的世界里，吹开了女孩红色的发丝，就如同一朵怒然绽放的蔷薇，黯淡了漫天星辰，哪怕是黑夜也不能掩盖那份惊心动魄的美丽。

“喝！”

不知过多久，直到在重重的挥出了最后一道无可挑剔的竖劈后，仿佛不知疲倦的莉亚终于停下了动作，流动的乌云遮住了无瑕的月光，少女双手撑着大剑，不堪负重的身躯在微微的颤抖。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莉亚紧紧的抿着薄唇，在清晰可见的剧烈心跳声中，她可以清楚的感知到，自己的每一处发力部位都在不停的抽搐。

女孩试探性的挪动了一下腰身，但下一秒反馈回来的疼痛，却让她小脸一抽，差一点轻呼出来。

“这个月的治愈药剂额度是不是已经快用完了……这样一来，就要耽误明天训练了。”

莉亚默默的想着，她有些懊恼自己之前有些太依赖治愈药剂了，以至于在最关键的时候，居然拖住了进度的后腿。

马上就要星空魔法学校考核了，在维持每日基本训练期间，她还要去复习那些繁杂的知识点。

她的数学知识还有一些重要几何板块没有复习，群星大陆地理知识也没有仔细去背……还有地下种族辨认、法师理论、人类社会哲学、精灵王庭的历史、人类迁移大陆的历史……

莉亚低着头，一点一点数着自己已经复习，或者刻意放弃的一些知识，直到身体上的抽搐渐渐平息，她才像是一株怯生生的小草，悄悄晃动了一下逐渐适应疼痛的身体，终于迈开了第一步，蹙眉缓缓走下了擂台。

突然，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莉亚的脚步一顿，小脸阴沉了下来，惊疑不定的警惕着前方的一片模糊不清的黑暗，似乎骤然看到了什么陌生可怖之物。

“是谁？出来！”

“抱歉，不是有意要吓你，只是不想干扰你训练……”

一声温和的声音传来，熟悉的音色，让少女的眼眸一缩，退后两步，干净利落的拔出了身后的大剑，强行压住身体四处的剧烈疼痛，莉亚冷声道：

“你有什么意图？”

“什么意图……就算是道歉，可以吗？”

藏匿在黑暗中的对象轻声说道，他向前一步，摊开空空双手，将自己毫无防备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了女孩面前。

此时停滞不前的乌云悄然四散，神秘银色的月光再次倾泻出了一角芳华，月光如水银流动，从人影的肩膀两侧分开，在接触到地面后氤氲弥漫开来，将少年挺拔的身姿勾勒的一览无余。

莉亚狐疑不决的打量着面前熟悉的少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哼一声，下意识将手中的大剑向后划出一道弧形，重新插入身后的剑鞘。

只是下一秒，女孩的眉头瞬间紧紧蹙起，显然刚刚那一下动作吃痛不小。

“是我父亲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过来的？”

莉亚伸手挽了一下头发，竭力掩盖住自己的异样，冷淡问道。

罗林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如实说道：

“是我自己的想法，作为同族，我希望可以尽可能化解一些误会。”

“就这？”

“就这。”

出乎意料，没有罗林想象中的分庭抗礼。

简短的对话结束，莉亚的小脸从开始的冰冷却渐渐归于了一片漠然，她无所谓的点了点头，简单放下了缠绕头发的手指，轻呼了一口气。

下一秒，少女的眉宇间竟流露出了一种显而易见的不耐烦，她用和自己父亲如出一辙的动作，挥手说道，

“没有什么误会，你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继续出手，顾全了我的名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说到这里，莉亚顿了一下，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脖子，那里尚未消去的疼痛让她的小眉毛顿时一跳，皱眉道，

“虽然我败给你这一点无可厚非，但是你出手还是有些太重了。希望可以注意一点，如果这样，下次可没有人愿意陪你切磋。”

话音落下，该说的也都说完了，莉亚垂下眼帘，开始渐渐失去了兴趣。她转了转身打算从沉默中的少年身边绕过，心中却不知为何忽然涌出了一股烦躁。

莉亚对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不明所以，但是身体却抢先做出了动作。

在擦肩而过的刹那，她没好气的狠狠瞪了一眼这个木讷的少年，轻哼一声，孤高的目光就像是在审视什么不知礼仪的乡巴佬，一时间倒让罗林有些手足无措。

“那个……你饿了吗？”

罗林犹豫了一下，叫住了准备就此离去的少女。在莉亚惊讶的目光下，就像是变魔术般，罗林转身在身后竟凭空抱出来了，一个被密不透风的厚重黑布包裹住的巨大饭盒。

“我没想到你居然训练了一天，这些饭是我在太阳落山之前委托城堡侍女去拿的，可以放心食用。”

罗林挠了挠头，温声说道。

由于身份独特的缘故，他平时几乎没有和同龄女孩接触的机会，就算是学习贵族礼仪舞蹈的课程，也都是和特蕾莎对练。

所以对于突兀邀请面前这个少女用餐，罗林在心中竟一时间萌生了一种淡淡的紧张窘迫。

莉亚双手抱在胸前，不帮忙也不询问，只是淡淡的看着，面前的漂亮少年有些僵硬的将饭盒的食物一一摆开，陈放在铺开的洁净餐布之上。

待到所有食物都摆好了，莉亚落落大方的随意坐在地上，毫不客气的用银叉带起一个一公斤重的牛排，露出一口细密的白牙狠狠咬了上去。

不到片刻之间，一块手掌大小的肉块便消失在了女孩鲜红的嘴唇之中。

对于预备魔装骑士数量仅次于皇族的红龙领地，每日高强度训练已经变成了一种常态，城堡从不缺乏高热量的食物，光是每天消耗的小牛排都是天文数字。

罗林眼中颇为惊人的进食速度，在莉亚看来也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进食行为。

不过就算如此，罗林依旧找不出少女举止中的任何疏漏。

她的姿态明显受过专门的教育，优雅到让一度忘记了以惊人速度被消减的各类肉食。少女的五官很精致，在脱离了战斗后，又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了一种典雅端庄的气质。

感受到了一道好奇的目光，莉亚眯着眼睛，无视了面前的男孩，自顾自地吃着，被风卷起的红色发梢像是在雀跃起舞，将一缕缕奇特的硫磺香气送到了少年的身旁。

“特雷家族对于不同阶级的成员有着不同的责任与义务。作为特雷家族的直系子嗣，我们有资格享用家族的部分资源。但是作为回报，我们需要遵守特雷家族的三道古老家训，并在完全回报家族之前，对家族保持忠诚。”

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忽然响彻在了罗林耳畔，他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是面前的少女正在对自己说话。

“三道古老家训？”

“没错，分别是新生，共生以及牺牲。”

莉亚放下刀叉停止了进食，她的神情变得庄严而肃穆，挺直了身体，姣好的小脸被一层银色的月辉所笼罩，声音悦耳却自带着一种油然而生的神圣，她伸出三根宛如嫩葱的手指，道：

“一则新生，家族成员有义务去维持血脉的纯净和延续，二则共生，家族成员之间不得发生内战，所有家族成员需一致对外；三则牺牲，强大的家族成员有义务用自己的生命去维护家族的繁荣与荣耀。”

三项家训都是简单易懂，但是罗林却不知为何，短暂的陷入了无声的沉默之中，他忽然抬头问道，

“什么是完全回报家族。”

“就是将来某一天，你对特雷家族的贡献已经超过了家族对你的投入时，你就可以不再受家族的约束，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发展。包括红龙伯爵在内的许多家族成员都是走上了这条道路。但是在你解除义务之前，必须服从家族的古老传统，这是每个特雷家族成员的责任。”

莉亚熟练的回答道，也许是耽误的时间太久了，少女微微蹙眉，又低头开始了加快进食，想要趁早回到城堡中去复习自己尚未掌握的知识。

罗林看出来了少女急切的心思，他微一犹豫，在莉亚讶然的目光下，拿起一副刀叉，将切好的肉块对称放在盘中，送到女孩的手边。

“谢谢。”

莉亚点了点头，一直紧绷的脸色终于温和了一些，颔首向这个总算是看顺眼一点的少年道谢，

将最后一块带着浓郁酱汁的里脊心满意足的送入口中，莉亚自然的接过罗林递过来的手绢轻轻拭去了红润嘴角边缘的油污，大大方方的伸了个懒腰，将一截线条流畅的腰肢暴露在了少年面前，有些慵懒的问道，

“你知道吗？群星大陆正常人类的孕育周期是八个月，普遍是十五岁成年，正常寿命是六十岁。”

罗林点了点头，对于这项知识并不意外，他微微清嗓补充道，

“这是秩序同盟在五十年前针对非入职人类的寿命统计数据。我记得这项工作应该是由同盟法师协会负责。但事实上由于地理板块，和祖上血脉来源不同的缘故，不同地区的人类寿命会有三到五岁的不小差异。

此外，这个数据应该只调查了中央大陆的人族，在精灵之森、矮人边境、深蓝海岛、第六国度等其他国度境内的人族，寿命普遍远远高于六十岁。”

见到罗林竟对自己随口说的常识如数家珍，并且娓娓道来，莉亚一怔，有些古怪的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少年，“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因为这是星空魔法学校在三十七年前的入学考核的原题，我母亲曾跟我说过一次，我就顺便记下来了。”

罗林坦坦荡荡的说道，他犹豫了一下，忽然记起来了莉亚似乎也是同级入学的学生，正要说什么，却被未知先预的莉亚狠狠瞪了一眼。

只见不知为何有些气鼓鼓的少女，竟抢先一步打断了罗林的下文，没好气的说道：

“这些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人类的繁衍并不简单，考虑到寿命和怀孕周期，大部分普通女性终其一生也不过只有十几个孩子。而传承的血脉越是强大，诞生后嗣的难度就会呈指数增长。

所以这些年，不少家族元老曾一度提议将‘新生‘的古老家训向下延展，把天赋不错的五代旁系成员也纳入其中，预计过两年就会有相应的指令下发。”

罗林挠了挠头，他有些不明所以莉亚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

“新生？抱歉，我还是有些没有听懂，这和旁系成员有什么关系？”

“不许打断！听我说完。”

……

夜空高远而辽阔，在空旷无人的训练场上，少女宛如大珠落玉盘的清脆声音格外清晰。

随着时间的推移，罗林神情开始变得若有所思，他渐渐反应过来了上午在训练场上莉亚与自己针锋相对的源头所在，以及与自己之间的对话为什么会是如此的古怪。

特雷家族传承的红龙血脉，并不属于如今群星大陆龙庭中传奇巨龙的一种，这个血脉能力强大而不稳定，迄今为止出现的血脉能力更是多达三十余种。

越是浓郁纯正的血脉，就越有可能获得强大的血脉能力，从而成为难以匹敌的强者。

为了维持家族的繁荣与强大，血脉的纯净和传承是每个家族成员最神圣的义务。血脉传承需要有后代，血脉的纯净则是需要两个同样具有特雷家族血脉的人通婚。

所以每个获得家族支持的族人，都需要选择另一位家族成员作为自己的第一伴侣，直到双方完成对家族的贡献，或者诞生一名子嗣为止。

很多情况下，家族成员的另一半都是由族长或是族内强者指定的，自己并没有选择权。实力越是弱小，血脉越是稀薄，在家族中就越没有发言权。

尽管家族成员枝繁叶茂，但是在特雷家族的历史上，依旧不乏大量亲族之间通婚的例子，其中甚至包括亲兄妹之间的联姻。

“所以，对于一些出生嫡系，却没有传承到浓郁血脉的年轻家族成员来说，选择一个不错的配偶，或许就是他们改变自己命运最好的方式。”

莉亚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落下了谈话的帷幕。

罗林深深的看着面前的少女，她的表情看不出嘲弄，也谈不上愤怒，只是理所当然。仿佛这种近乎蛮不讲理的家训，在她的眼中也不过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

“没有什么复杂的理由，权利和责任永远是相对的，你既然打算接受家族的资源，那你就应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注意到了男孩脸上的茫然，莉亚笑了笑，罕见露出了柔和的一面，就像是一朵盛开的玫瑰，轻声说道，

“况且对于像我们这样的直系子嗣来说，不仅站在选择的一方，甚至缓冲的时间也比其他人要更加充裕。比起那些只能被迫接受的家族成员来说，已经足够幸运了。”

亚兰德的星空空旷无垠，天际被一缕缕不知从何飘来的乌云所挤满，渗着一种飘渺的淡淡白光，夜是如此的寂静，在罗林澄澈的金眸中，少女的面孔不知何时已然悄然拉近。

“你很不错，哪怕是放在特雷家族所有年轻一代中，不管是从血脉还是背景，你或许有资格在未来站在我的身侧。”

纤细的手指强行勾起了男孩稚嫩的脸庞，指尖有意无意之间戳着喉咙的要害之处，少女薄薄的嘴唇忽然弯起了一道富有侵略性的弧度，让本就姣好的面孔在这份笑意下，一时间竟艳丽的不可一世。

“如果我拒绝呢？”

罗林深深的看着咫尺之间的女孩，与近乎妖艳的笑容相反的是，少女偏向于中性的精致五官又宛如带着令人窒息的危险。他心中一凛，油然而生出了一份气势。

莉亚没有回答，她眯着眼睛，仿佛是在细细端详着男孩的长相。在轻笑一声后，看起来终于捉弄够了的莉亚心满意足的站起身体，将大剑重新背回身后，临别前意味深长的说道，

“那就超过我，只要你能在家族排名中超过我。在你的成年仪式上，整个特雷家族的贵女都会为你褪去矜持，争先恐后的为你敞开怀抱！”

……

三天后，红龙领地专用的空间传送门前。

一身红袍的罗琳已经布置好了魔晶，只等启动就可运行。以她一向的谨慎，地理坐标也反复检查确认过，一切都准确无误。

在罗琳的身后，罗林正微微侧身，认真的听着自家女仆为自己准备的各项物资，他的脚下躺着一个半透明的封魔箱，在半透明的表面流转着宛如银蛇般的空间魔纹。

在罗林身边的几米位置，独自一人的莉亚简单拎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仿佛正在闭目养神，只是少女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不时朝罗林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

待到宛如燃烧的朝霞布满了清晨的天空，罗琳睁开眼睛，淡淡说道，

“可以走了。”

伴随着话语落下，汹涌的魔力从嵌在传送门各处的魔晶中涌出，在空中汇合，狂暴的力量把空间撕开一角，在罗琳的抬手间又归于稳定，最后形成了一个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漩涡。

“罗林少爷，祝您一切顺利。”

“嗯，等我明年回来。”

罗林笑了一下，主动伸手抱了抱依依不舍的特蕾莎，随后追着仿佛迫不及待般的少女，大步向传送门走去。在最后一刻，他回头看向了自己依旧云淡风轻的母亲，开玩笑道，

“您有在学校留下什么足迹，可以让我去追寻一二吗？”

罗琳一愣，随后反应了过来，摇头失笑道，

“要是想超过学生时代的我，先把三维魔法几何分析学清楚了再说。”

“这还真是严格，不过自从血脉觉醒后，比起一般公式，我感觉凭借直觉好像更快一些。”

罗林耸了耸肩，用力摆了摆手，转身走进了空间漩涡。这一步迈出，他知道再次与自己的母亲相见，就要等到十个月后了。

魔力的辉光逐渐消散，被强行撕开的空间漩涡，也在群星大陆本土法则的影响下渐渐平息。

看到罗林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传送门内，一向雷厉风行的罗琳罕见有些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特蕾莎以为罗琳正在担心自己的少爷，她犹豫片刻，走上两步，轻声安慰道：

“放心吧罗琳大人，罗林少爷一定会在学校中快速成长的。”

“我知道，关于这一点我从来不怀疑他。”

罗琳恍然回过神，却依旧凝视着远方的薄云，平静说道。直到云稍四处散开，她才忽然笑了笑，转身果断向远处巍峨的城堡大步走去。

在她的身后，绮丽的朝霞在天光云隐之间摇曳生姿，犹如一团无法熄灭的火焰，烧透了满天的晨光。

特蕾莎紧紧地追随着前方女人的脚步，两袭相近红色的长发在空中肆意飘扬，仿佛是一件件由鲜血染红的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