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社会学理论的逻辑
- 谢立中
- 5960字
- 2025-03-27 18:36:03
四、对神话系统的结构主义分析
用结构主义的方法对人类早期的神话系统进行分析,是列维-斯特劳斯学术活动中另一个重要的方面,也是帮助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社会人类学取得广泛而又重要的影响的领域之一,其代表性作品包括四卷本的《神话学》等。我们在这里对列维-斯特劳斯的相关学术思路作一简要梳理。
在《神话的结构》一文中,列维-斯特劳斯对其写作此文时西方人类学或民族学界的神话研究提出了批评。他指出,在当时的神话研究领域,人们要么是将神话还原为一个群体或社会成员的情感活动,将神话理解为爱情、仇恨、复仇一类人类共通情感的表达;要么将神话还原为一些自然现象,将神话理解为古人对天文、气象等方面令人费解之现象的解释;要么将神话还原为社会现象,将神话理解为对某些社会现象的折射,“假如有一个神话系统赋予某种人物,譬如说一位坏心肠的外祖母以重要的地位,人们就会对我们解释说,这个社会里的外祖母对孙辈全都不怀好意;神话因而被认定是社会结构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一种折射。假如观察结果跟这种假设不符,人们马上就会变换说法,说什么神话的真正对象是为真实而受压抑的情感提供一次分流”1。列维-斯特劳斯抱怨说,这样一些研究并没有取得什么被公认为有价值的成果,实际上不过是使神话研究沦为一些随便玩玩的游戏或者怎么说都有理的哲学思辨。
列维-斯特劳斯进一步指出,实际上,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各种神话系统,我们就会发现,尽管出现在世界各地的神话看上去非常随意和多样,但它们总是会有一些同样的人物甚至细节。这就启示我们去追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些相似性?而如果我们发现语言学里曾经存在过类似的矛盾,如表面上随机多样的语言系统中却总是会有一些相同的语音群,我们才能进一步意识到:语言学家后来用于解决这个矛盾的方法或许就是我们可以用来解决此问题的办法。列维-斯特劳斯说,早期的学者们注意到,“在每一种语言里,有些语音群与一些特定的意义相对应,他们于是殚精竭虑地力图弄懂什么样的内在必然性能够把这些意义和这些声音联系在一起”。但他们所做的这种努力是徒劳无功的,因为人们发现“相同的语音同样出现在别的语言里,但跟完全不同的意义联系起来”;而“只有当人们终于意识到语言的表意功能并非直接跟语音,而是跟语音之间的组合方式相联系时,这个矛盾才得到了解决”。2列维-斯特劳斯认为,神话学中存在的许多困扰实际上也正是出于语言学中存在过的上述类似困扰,即将系统结构中某个符号元素(如语音)与其所表达的意义之间的联系视为必然的,因此,神话学家也可以从语言学家后来的做法中获得启发,用语言学家后来采用的思路或方法,即结构主义的思路和方法来化解自己面临的相似困惑。按照这种结构主义的思路和方法,符号元素与其意义之间的联系不是必然的而是偶然的,符号元素的意义不是取决于它跟所指之间的联系,而是取决于其与所在系统结构中所有其他符号元素之间的差异关系——在语言学中,索绪尔被公认为使这种见解得到广泛接受的标志性人物,尽管对索绪尔的说法还可以作一些检讨和修正。
索绪尔曾经将语言行为区分为“言语”和“语言”两个层面。其中,“言语”即为人们在语言行为中实际言说和可以意识到的那些内容,是随时随地变化着的东西,因而具有时间性和情境性;而“语言”则是语言行为中潜藏在人们言说的东西背后以无意识的方式支配着人们的言说行为的那些结构性的规则,它不随时间和情境的变化而变化,因而在时间上具有可逆性。列维-斯特劳斯认为,神话其实是人类语言行为的一部分,但可以说是语言行为中在言语和语言之外、兼具这两者属性的另一个特殊层面。神话是一种特殊的话语系统,它的基本特征是,以过去的事件来指涉无论在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永远有效的某种意义:“神话永远涉及过去的事件,不是‘开天辟地之前’,就是‘人类最初的年代’。总之是‘很久很久以前’。但是,人们赋予神话的内在价值根植于这一事实:被视为发生在某一时刻的事件同样形成了一种长期稳定的结构。后者跟现在、过去和将来同时都有联系。”3换言之,神话是要以语言行为在言语层面所具有的那种历时性、随机性的方式,来表达在语言层面所具有的那种共时性、规范性结构。作为人类语言行为的一部分,神话和人类语言行为的其他部分一样,不仅都是由一些结构成分组成的,而且其意义也不在于这些作为组成部分的孤立成分,而在于这些成分的组合方式。作为一种特殊的话语系统,神话的组成成分又会呈现出特殊的性质:虽然音素、语素、义素等一般语言中的构成成分也会出现在神话中,但构成神话的基本成分却是高于这些一般语言成分的东西,列维-斯特劳斯将这种东西或“纯属神话的大构成单位”称为“神话素”,神话素不是某些孤立的词句,也不是某些孤立的片段,而是一些由具有相关性的语句或片段所组成的“关系束”。神话的“构成成分只能以这种关系束的组合的形式才能获得表意功能”4。在一段对于关系束的说明中,列维-斯特劳斯用乐谱中“写在竖行里的[组成一段和声的几行]全部音符”来比喻这种关系束。列维-斯特劳斯说:“让我们想象一下有那么一天,所有人类生命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几位来自别的星球的考古学家在我们留下的一个图书馆的遗址上展开发掘工作。他们一点也不懂我们的文字,但试着破译它。这项工作首先要求了解我们的字母是从左到右、从上到下阅读的,正如我们在印刷文字时那样。然而,有整整一类的书卷无法照这个样子读通。那是一些保留在音乐类图书中的乐谱。我们的考古学家自然一部接着一部地努力阅读谱表,从每一页上端开始,连续地读下去;不久他们发觉,有些相同的音符每隔一段就重新出现,不是原封不动地再现,就是部分地重复,还有一些调式虽然相隔甚远,却显示出相似性。于是,他们就开始琢磨:或许这些调式不应依次地连续读下去,而应当视为一个整体的组成成分,从整体上把握吧?此时,他们就掌握了我们所说的和声:因为一部交响乐曲必须沿着一条中轴线(即一页接一页,从左到右地)历时地阅读,但同时又必须沿着另一条从上到下的中轴线共时地去读,方才有意义。换句话说,写在竖行里的全部音符组成一个大的构成单位,一个关系束。”5
列维-斯特劳斯进而以俄狄浦斯神话为例来展示如何用上述方式对神话进行结构分析。列维-斯特劳斯说,我们将按照上述考古学家研究交响乐谱的方式来研究神话:先把它们以一个连续调式的方式一部接一部地誊写下来,就像有人向我们展示出一组整数,如1,2,4,7,8,2,3,4, 6,8,1,4,5,7,8,1,2,5,7,3,4,5,7,8。然后,我们把所有的1放在一起,所有的2放在一起,所有的3放在一起,等等,结果便得到以下数字表(见表4-1):6
表4-1 假定的一组数字

以同样的方法来对各种不同版本的俄狄浦斯神话进行处理,通过反复尝试,最终得到一个符合“解释的简洁性,解决办法的完整性,利用片段复原整体的可能性”这几条标准的结果。假定表4-2所示的就是一个符合这样一些标准的处理结果:
表4-2 对俄狄浦斯神话的分析

表4-2由四个纵栏组成,其中每一栏即是栏中上下的几项关系合并而成的“关系束”。列维-斯特劳斯解释说,如果我们的任务是要讲述俄狄浦斯这个神话,我们就只能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地阅读;但是如果我们的任务是理解这个神话,那么,“历时关系的一半(从上到下)就会丧失功能性价值,阅读就应从左至右逐栏进行,把每个纵栏当作一个整体”7。归入每个栏目的那些关系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例如,左边第一栏各项的共同特点是“被高估的亲属关系”,因为这一栏内的所有事件都涉及血缘亲属,且它们之间的亲密关系都被夸大了,即这些亲属都得到了超过社会规范所允许的亲密程度的对待。第二栏中各项的内容也是表现亲属关系,但其共同点则正好与第一栏相反,即“被贬低或贬值的亲属关系”。第三栏各项的内容与杀死怪兽有关:其中第一项中被杀死的是来自地狱的怪兽凶龙,只有杀死它人类才能从大地孳生;第二项中被杀死的是专取无辜人类性命的怪兽斯芬克斯,这一项可以视为对第一项的复制,它与第一项合起来的共同特征是“对人类的原地孳生性之否定”。第四栏各项的内容则涉及俄狄浦斯父系中的人名,其共同点是“它们都带有臆测性的含义,而且都与难以直立行走有关”8,而这一点则意味着“固守人类的原地孳生性”,因为在神话中常见的情形是:作为大地之子的人类在初创时期往往不会行走或者只能蹒跚而行。经过如此诠释之后,我们就能发现,俄狄浦斯神话其实是对“人类到底是生于一(大地)还是生于二(父母)”这个问题的探索,“它表达了一种不可能性:一个宣扬人类孳生于原地的社会无法从这种理论过渡到承认我们每个人其实都产生于一男一女之结合这一事实”。9通过将两组矛盾(过高估计血亲/低估血亲,努力逃避原地孳生性/这一逃避之不可能性)关联起来,俄狄浦斯神话实际上体现了人们用社会生活的经验来验证宇宙秩序的一种尝试。
列维-斯特劳斯进一步讨论说,一个神话可能会有许多不同的变体,对于这些变体我们应该一视同仁地进行上述结构分析,并为每一种变体制做一张表格,罗列出其中每一种成分,然后对它们进行比较。这样,我们就能够在它们所呈现出来的差别中发现一种有意义的关联,并对由这些变体组成的整体进行逐步简化的操作,最后发现这一神话整体在结构上的规律性。“只要系统地运用这种结构分析方法,我们就能够做到将一个神话的所有已知变体归入一个系列,形成某种意义上的一组置换,其中位于这个系列的两个极点的变体相对地形成了一种对称而相反的结构。这样一来,我们就在原本是一片混沌当中引进了一点点秩序”;此外,我们还可以获得一个“附带的好处”,这就是“可以提取出若干逻辑运作,它们本是神话思维的基础”。10例如,通过考察神话不同变体之间的转换逻辑,我们就可以发现,“任何一种神话(作为所有变体的集合)都可以还原为一条标准关系式:Fx (a):Fy (b Fx (b):Fa-1(y)”11。
在《神话学》一书中,列维-斯特劳斯就是采用结构主义的方法,对在美洲地区流传的近千种神话进行了分析。通过这种分析,列维-斯特劳斯发现,所有这些神话实际上都可以被视为一个原初神话(列维-斯特劳斯称为参考神话)的不同变体。列维-斯特劳斯应用上述方法对同一神话主要变体的结构成分进行了详细分析,揭示了这些神话共有的结构模式及其不同变体之间的转换规律,充分展示了结构主义方法在神话研究方面所具有的巨大效力。12
通过对神话结构所进行的研究,列维-斯特劳斯进一步确认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认识,这就是:尽管各种神话在内容和寓意等方面可能有所不同,但在所有神话的背后实际上有着一个共同的因素在起作用,这就是人类共同具有的一种永恒不变的心智结构或基本思维模式。通过对神话进行结构分析,我们实际上可以把握到包括原始人类在内的这种人类永恒不变的心智结构或基本思维模式。这种心智结构或基本思维模式的基本内涵就是:对立面(高/低、天/地、水/火、生/死、自然/文化等)的形成及其调和。用列维-斯特劳斯的话来说就是,“神话思维总是从对某些对立有所意识,然后发展到对这些对立逐步进行调和”13。神话就是原始人类用来表达自己在生活中所感受到的各种对立,以及用来在意识层面上解决这些对立的一种工具。但神话并非这种以对立统一为原则的心智结构或思维逻辑唯一得到体现的地方,这种心智结构或思维逻辑实际上贯穿包括科学思维在内的人类所有思维活动。列维-斯特劳斯明确地写道:这种以对立统一为基本原则的思维逻辑“可以说是一切思维最低限度的共同特征,……是一种原初的逻辑,是心灵结构(在心灵背后,也许是大脑的结构)的直接表达,而不是以变换不定的意识为基础所形成的环境作用的惰性结果”14。
列维-斯特劳斯进一步指出,正是这种永恒的心智结构或者基本思维/概念图式支配着人的思想和实际行为(les pràctiques)。人们通常以为,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是直接由所处的存在境况决定的。古典马克思主义则认为,人们的思想和行为是由其所处社会的经济基础决定的。但列维-斯特劳斯指出,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并非由其所处的存在境况或者经济基础直接决定,在人们的思想、行为与其所处的存在境况或经济基础之间,存在着一个中间环节,这就是人们的心智结构或基本思维模式。列维-斯特劳斯说:“如果我们肯定,概念图式支配和规定着各种实际行为,这是因为它们作为人类学家的研究对象,以各种离散的现实的形式出现,并位于时空中,具有不同的生存方式和文明形式,因而不应把各种实际行为与实践(praxis)相混淆。实践是构成人的科学的基本整体性。马克思主义,如果不是马克思本人的话,屡次推断说,实际行为似乎是直接来自实践的。我并不怀疑基础结构的毋庸置疑的优先性,我相信,在实践与实际行为之间永远存在着调节者,即一种概念图式,运用这种概念图式,彼此均无独立存在的质料与形式形成为结构,即形成为既是经验的又是理智的实体。正是对马克思极少触及的这一有关上层结构的理论,我想试图有所阐发。”15
列维-斯特劳斯还以此为据对涂尔干的相关思想进行了批评。在《原始分类》和《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等书中,涂尔干在讨论原始人类的分类即认知体系时,曾经认为原始人类的分类体系是对生活于其中的部落社会内部分类模式的反映。列维-斯特劳斯对此进行了反驳,认为事实其实正好相反,不是人们的分类体系反映了人们的社会结构,而是人们的社会结构再现和反映了人们的分类体系。在《图腾制度》一书中,列维-斯特劳斯指出,虽然涂尔干的一些论述有时也让人觉得他认为“一切社会生活,甚至是基本的社会生活,都以人的心智活动为前提,所以,人的形式属性无法反映具体的社会组织”16,但在许多时候他却表达出一种相反的观点,试图证明“社会先于心智”。而柏格森却想要表明,原始人实际上是先在对动物、植物及其他事物进行感知的过程中形成了“类”的范畴和对立的观念,然后再以这些范畴和观念作为知觉的直接材料,来构成自己的社会秩序。列维-斯特劳斯说,“柏格森的立场比涂尔干的更为恰当”17,因为涂尔干在论证范畴和抽象观念来源于社会秩序的时候只能诉诸集体情感和情绪感染一类不稳定的因素,而柏格森则可以诉诸心智结构一类更为稳固的因素。
1 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1),第222页。译文略有修改。
2 同上书,第222—223页。
3 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1),第224页。
4 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1),第226页。
5 同上书,第226—227页。
6 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1),第228页。
7 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1),第229页。
8 同上书,第230页。
9 同上书,第231页。
10 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1),第240页。
11 同上书,第245页。
12 列维-斯特劳斯:《神话学》(四卷本),周昌忠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
13 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1),第240页。
14 列维-斯特劳斯:《图腾制度》,渠敬东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10页。
15 列维-斯特劳斯:《野性的思维》,李幼蒸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42页。
16 列维-斯特劳斯:《图腾制度》,第120页。
17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