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理念(Русская идея)”是1860年由陀思妥耶夫斯基首次提出的,当时他和哥哥米哈伊尔共同创办杂志《时间》(Время)。在杂志的征订启事里有这样一句话:“我们猜测,而且是虔敬地猜测,我们未来的行动应该具有最高程度的全人类性质,也许,俄罗斯理念可以把欧洲个别民族如此顽强和勇敢地发展的全部理念综合起来。”[1]这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刚刚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发表了几篇文学作品,但是,其主要作品还没有写出来。在他后来的重要文学作品和政论作品里,俄罗斯理念的主题始终存在。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朋友索洛维约夫接过了这个话题。1888年,索洛维约夫在法国巴黎做了一个题为“俄罗斯理念”的报告。在他看来,“一个民族的理念不是它自己在时间中关于自己所想的东西,而是神在永恒中关于它所想的东西”。[2]在这个理解中,民族理念具有明显的宗教特征,它是神关于该民族的构想。民族理念,即神关于该民族的构想是什么,人们只能去猜测——有时候可以借助于神的启示。在这个报告里,索洛维约夫关注的是俄罗斯在世界历史中存在的意义问题。他认为,俄罗斯民族在世界历史上有特殊的使命——实现基督教教会的联合,即东正教会、天主教会和新教教会的联合,换言之,就是在人间实现神人类(Богочеловечество)的理想。这是索洛维约夫对俄罗斯理念的猜测,他依据的是自己的“一切统一”(всеедиство)的哲学。
在白银时代(始于19世纪末,止于十月革命),俄罗斯思想家们纷纷加入探讨“俄罗斯理念”的行列,其中不仅有文学家和哲学家,还有历史学家和政治家等。“俄罗斯理念”成为白银时代整个俄罗斯思想界都在关注的话题。作为白银时代俄罗斯哲学的著名代表,别尔嘉耶夫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具有典型的白银时代思想特征的话题,这也是他最为钟爱的话题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就写过一系列文章,如《俄罗斯的精神》《俄罗斯之魂》以及《俄罗斯的命运》(文集)等。俄罗斯理念经常出现在这些作品里。不过,那时他探讨的主要是作为俄罗斯理念载体的俄罗斯民族的性格、俄罗斯民族文化的特征以及俄罗斯国家的命运。流亡国外后,别尔嘉耶夫继续自己的哲学探索,出版了一批具有独创性的哲学著作。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别尔嘉耶夫开始撰写《俄罗斯理念》。战争刚结束,这本书就在法国巴黎出版(1946年,俄文版),随后被翻译成英文(1947年)出版。这本书是为西方(西欧和美国)读者写的,出版后在西方学术界引起了强烈反响,它成为西方人了解俄罗斯的一个窗口。西方读者对“理念”并不陌生,这是他们自己的概念,但是,“俄罗斯理念”对他们而言却是个谜。不过,在这本书里,针对俄罗斯理念,别尔嘉耶夫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界定和详细说明。他只是说自己关注的不是“经验上的”俄罗斯,而是“造物主关于俄罗斯是如何构想的”,是“俄罗斯的理智形象”。[3]别尔嘉耶夫首先把“俄罗斯理念”看作是历史哲学问题,他在书中探讨了“什么是俄罗斯”,以及它的历史命运如何。无疑,这些都是西方人感兴趣的问题。那么,什么是俄罗斯理念?造物主关于俄罗斯到底是怎么构想的?在这本书中,别尔嘉耶夫对它们并没有做进一步的展开。而且,他对俄罗斯理念的理解似乎也没有超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索洛维约夫。
如果只看书名,还无法判断《俄罗斯理念》的内容是什么。但是,《俄罗斯理念》有个副标题“19世纪和20世纪初俄罗斯思想的主要问题”,这才是本书的具体对象。作者分门别类地考察了两个多世纪的俄罗斯思想。主标题的核心概念是“理念(идея)”,副标题的核心概念是“思想(мысль)”,别尔嘉耶夫对它们做出了明确的区分。идея是外来词,它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我国学术界通常都将其译为“理念”(在俄文里,идея还有其他意思,比如想法、观念,也有思想的意思)。мысль是俄文词,意思是思想。很多人把идея和мысль都翻译成“思想”,这只能导致混乱。
在别尔嘉耶夫的理解中,“俄罗斯理念”(русская идея)和“俄罗斯思想”(русская мысл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东西。《俄罗斯理念》的主要内容是俄罗斯思想史,但是,作者的最终意图是想要通过俄罗斯思想史揭示俄罗斯理念。别尔嘉耶夫最后得出一个结论:“19世纪初和20世纪初的俄罗斯思想、俄罗斯探索见证了俄罗斯理念的存在,它与俄罗斯民族的性格和使命一致。”[4]别尔嘉耶夫没有用太多的笔墨阐释俄罗斯理念,全书从头到尾都在梳理和展示俄罗斯思想。他把某些俄罗斯思想直接纳入俄罗斯理念,把另外一些俄罗斯思想排除在俄罗斯理念之外,他甚至认为,有些俄罗斯思想是对俄罗斯理念的偏离和歪曲。总之,在他看来,俄罗斯思想是围绕着俄罗斯理念展开的,所有的“俄罗斯思想”都与“俄罗斯理念”相关,只是关联的程度有所不同而已。
别尔嘉耶夫首次把“俄罗斯理念”与“俄罗斯思想”直接关联起来,这个做法非常具有启发意义。“俄罗斯理念”是造物主关于俄罗斯的一个构想或意图,它是永恒不变的,而且只能用单数,因为造物主不可能赋予俄罗斯两个或多个理念。至于什么是俄罗斯理念,只有造物主自己知道,人们只能去猜测,这些猜测的结果就是“俄罗斯思想”。尽管在《俄罗斯理念》的副标题里,别尔嘉耶夫用的“思想”是单数,但是,他在这本书里呈现了大量的“俄罗斯思想”,这些思想都不是永恒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们之间甚至可能是相互对立的、矛盾的。毫无疑问,没有一个人对俄罗斯理念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同样毫无疑问的是,俄罗斯人永远也不会停止对自己民族理念的猜测。正是这些猜测及其结果构成了俄罗斯思想丰富的历史,别尔嘉耶夫在《俄罗斯理念》里呈现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尽管俄罗斯理念是由文学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的,但它首先是个哲学概念。可以说,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向俄罗斯哲学界提出的一个哲学问题。实际上,《俄罗斯理念》主要是一部俄罗斯哲学史著作,而且是流亡圈子里最早的一部(津科夫斯基和尼·洛斯基的同名《俄罗斯哲学史》都是在别尔嘉耶夫的《俄罗斯理念》之后出版的)。在《俄罗斯理念》里,别尔嘉耶夫首先梳理了俄罗斯哲学思想的历史,但是,他没有局限于俄罗斯哲学,而是广泛地涉及俄罗斯文学、俄罗斯历史,以及俄罗斯的宗教和政治等领域。别尔嘉耶夫对俄罗斯哲学史的这种处理方式非常得体,因为俄罗斯哲学与俄罗斯的文学、历史学等领域的关系非常密切,经常是无法完全分开的。所谓的“文史哲不分家”在这里获得了充分的体现。之所以无法把俄罗斯的文学、历史和哲学分开,也许正是因为它们有个共同的话题——“俄罗斯理念”。其实,一个民族的理念不可能只反映在某个领域里,它应该体现在该民族文化与生活的方方面面。俄罗斯人坚信,伟大的俄罗斯民族必然有伟大的理念。俄罗斯知识分子把猜测俄罗斯理念看作是自己的使命和担当。
在苏联(后来是俄罗斯)留学时(1988——1993),我初次接触到传统的俄罗斯哲学,入门书就是别尔嘉耶夫的《俄罗斯理念》,这是我最早阅读的一部俄罗斯哲学方面的著作,它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后来的俄罗斯哲学研究中,我反复阅读这本书,因为它总能启发我思考很多。《俄罗斯理念》让我迷恋上了别尔嘉耶夫的哲学。回国后,我把他的主要著作陆续翻译成中文(总共有十部)。尽管《俄罗斯理念》并没有在我的翻译计划里,但是,翻译这本书的冲动从未消失。一年前,北京大学出版社张冰女士邀请我把它翻译出来(准确地说是重译,因为已经有了一个中文译本),我当时正好有点儿空闲时间,就答应了。总体上说,翻译过程比较顺利。遇到问题时,我就把它们拿到刚刚建立的“俄罗斯哲学翻译”群里讨论,最终都获得了令人满意的结果。大约十年前,我带着自己的几个硕士和博士(也有外校的学生)一起阅读《俄罗斯理念》。我们逐字逐句地读,总共读了三四章,学生们做了笔记,在翻译过程中,个别地方参考了这些笔记。借此机会,我要感谢“俄罗斯哲学翻译”群里的同行和朋友们,感谢参与阅读《俄罗斯理念》并认真做了笔记的学生们。
在我的学术生涯中,翻译(包括笔译和口译)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尽管我未曾把翻译看作自己的主业。多年的翻译经历让我深信翻译工作不易。世上没有最好的翻译,只有更好的翻译。我像当年演算数学题那样处理每一句话的翻译。但是,准确性并不是翻译的唯一标准,比如,在翻译界流行信达雅之说。对我而言,这是个理想。在翻译过程中,我尽力减少误读和谬译。但是,存在各种问题实属难免,真诚地希望译界和学术界同人不吝赐教。
最后,我要感谢北京大学出版社的张冰女士,没有她的建议和努力,这个译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面世。我还要感谢本书的责任编辑李哲先生,他的辛勤付出为本书增色许多。
张百春
2021年7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