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女人:男人的学校
在人的一切关系之中,再也没有比夫妻之间更为互相影响的了。上至富豪贵族,下至庶民百姓,夫妻关系一旦既成事实,举案齐眉也罢,同床异梦也罢,都可以从一个的身上,嗅出另一个的气味。好比一对儿壁虎,哪怕它们死了,将它们的尾巴研成齑,点燃之后,那奇妙的火焰也是互相牵引的——旧时走江湖的杂耍艺人,就是常靠这一小奥秘哗众取宠的。
或说爱是纯粹的“自我”感情的投入证明,乍听似乎不无道理,咀而嚼之,便会觉得相当片面。因任何所谓纯粹的“自我”,只不过是纯粹的本能。爱并不纯粹是“性”,故不纯粹是本能。“造爱”和爱,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殊不知连蛔虫也“造爱”,否则小蛔虫从何而来?但外科医生倘若从人腹中剖出两条绞缠在一起的雌雄蛔虫,是不大会叹曰“好一对恩爱夫妻”的。
“自我”难以“纯粹”,遑论爱耶?
极少有这样的现象——被一切头脑正常不持偏见的人所鄙视、所憎恶的恶人或小人,妻子对他们的“自我”感情的投入和证明不受丝毫动摇,坚如磐石地始终服从她们的“自我”。秦桧的老婆没和秦桧闹过离婚,不说明她的“自我”又是如何,也许只说明客观上她和秦桧是臭味相投的一对东西,甚至不能用“情人眼里出西施”来理解他们的关系。艾娃爱希特勒,也并非她的纯粹“自我”的执着,而是当时几乎全体的德国人的“自我”出了毛病——对于当时“狂热”的德国人来说,希特勒一半是神、一半是“民族英雄”。艾娃对希特勒的感情投入证明,受到出了毛病的德国人的“自我”之影响,判断失误。若当时几乎全体德国人都对希特勒恨得咬牙切齿,艾娃未见得便肯陪他去死。艾娃之死,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更体现着一类极特殊的女人,心理上对于扮演悲剧角色的追求和向往。因为悲剧通常是迷人的、有魅力的。在这一点上,艾娃之死,和虞姬之死是循着差不多的女人心理轨迹的。而项羽和希特勒却既有共同之处,又不属于同一类男人。所以“霸王别姬”成为京剧的传统剧目。而艾娃之殉希特勒,起码至今还根本看不出也会流芳千古的前途。当然这都是太极端的例子。不过想强调——就一般而言,普遍的女人,既不希望她们的丈夫值得她们的“自我”信赖,其实也在乎他们是不是值得朋友、同事、左邻右舍和人人都置身其中的或多或少的一部分群众信赖。
只有非常势利的女人,选择丈夫的时候,只看他们是否而“仕”、而“服官政”、而“指使”,对他们的品行、德性、节操、人格不予必要的考虑。当然这样的女人古今中外从来都是有的,正如仅仅着眼于钱财而嫁的女人古今中外从来都是有的,也许现在是多起来了。但多也多不到哪里去。因为古今中外,女人对男人之爱,比男人对女人之爱,尤其包括品行、德性、节操、人格的内容,内容要丰富得多、复杂得多,也全面得多。
一个女人所爱的男人,是她的一面镜子。
好女人所爱的男人,如果她未被他的虚伪、他的假面所欺骗,必是在品行、德性、节操、人格方面,恪守光明磊落之准则的好男人。
但人在社会中总是在不断变化着的。置身于权力场、名利场,或离权力场、名利场太近的社会格局中的男人,从三十多岁到五十多岁,其变化之巨大,犹如百慕大三角的气候。四十来岁四十多岁时的变化,常不但令他们的妻子也令别的男人们无奈。差不多可以说是不以任何别人的愿望为转移,只取决于他们的“自我”,有的向良好的方面变,令人刮目相待,敬意油然而生,有的不可阻止地朝恶劣方面变,令人轻蔑和唾弃。
好女人是这样的女人——当她们的丈夫因受着权力欲、名利欲的诱惑,开始朝恶劣方面变化的时候,能够并且善于更加起到一所特殊学校的作用,能够并且善于,从品德、节操、人格诸方面,义不容辞地担当起老师的责任,重识并且重塑她们的丈夫,努力使他们恢复当初她们所爱的“那一个”男人的本色。古希腊的两位哲人曾进行过下面一番对话:
绝非所有的女人都够得上如此这般的赞美,好女人是够得上的。对男人们来说,好女人是“学校”,不好的女人同样是“学校”,坏女人也是“学校”。“多欲亏义,多忧害智,多惧害勇。”(《淮南子》)“欲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有。”(《史记》)“人有欲,则无刚。刚则不屈于欲。”(《论语集注》)好女人是懂得这样一些人生智慧的女人。“谗口交加,市中可信有虎;众奸鼓衅,聚蚊可以成雷。”(《幼学琼林》)好女人是尤其懂得这一道理的女人。男人在这样的好女人的谆谆告诫之下,更能明白自己在什么时候做什么、怎样做;什么时候不做什么,何以不做。比如在“众奸鼓衅,聚蚊可以成雷”的时候,明白不能怕、不能媚、不能自己也学蚊之嗡,随帮唱影。既在品行、德性、节操、人格诸方面恪守了起码的做人原则,也维护了好女人的名誉。如果她便是他的妻子的话,正所谓唇齿相依、夫妻共勉。
不好的女人肯定不懂那些人生智慧,也不懂那些道理。
——谁谁又提拔当处长了,你看你!
——四十来岁了,也没捞到个一官半职,你对得起老婆孩子吗?还有脸回家吃饭!
——谁谁下来了,这次你该有希望上了吧?什么,什么?不想?你不想老娘还想呢!
接着,兴许就是一通摔盘子、掼碗。
男人们一回到家,受的便是她们的“挤兑”,还要忍看她们的脸子。打算恪守做人准则的,也会感到羞恼、沮丧,终至动摇。终于在她们的淫威之下,甚至为了替她们达到她们之目的,以自己的品行、德性、节操、人格到权力场、名利场上去投资,去赌博,去开发,去下注,不惜拍卖自己。
不好的女人满意且满足的时候,她们似乎不知道,代价是很大的。那代价不是别的,而是她们的整个丈夫,甚至也许是她们的整个家庭。“失身取高位,爵禄反为耻。”这样的例子,古今中外是不少的。这样的女人,不是很有点可悲吗?这样的男人,不是更可悲吗?
当然,另一种情况也是有的。丈夫们不务正业,不求上进,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甚至干脆就堕落为酒鬼、赌棍、混子、痞子,任你诲“之”不倦,他仍恶习不改,离婚顾忌多多,过下去也难,使当妻子的进了家门就头疼,见了丈夫就心烦,如果连她们宣泄的权利都剥夺了,生活对她们也就没半点儿公道了!
他们丝毫也不值得我们予以同情,值得同情的倒是他们的妻子。我们的同情其实对她们无济于事,因为我们顶替不了她们,去和她们的丈夫过日子。
依我之见,替她们想来想去,还是离了的好。没有丈夫的生活,也比有那样的丈夫强百倍。
坏女人是各种各样的。这里单论的是其中一种——利欲熏心型。她们可能挺正经,并不乱搞男女关系。也可能挺有家庭责任感,把家庭这口钟撞得挺勤。但是她们对权力和名利的追逐,同她们对名牌系列化妆品的消费心理是一样的。而她们自己并没有或缺少跻身于权力场、名利场亲自搏杀的机会。为了达到她们之目的,只有怂恿她们的丈夫去搏杀,间接实现和满足她们自己的权力欲、名利欲。她们的丈夫在她们的精心调教下,大抵具有不顾一切的侵略性。
社会学家将这一类女人贬为“教唆犯”。我觉得还是视她们为“学校”准确,或理解为“训练班”“教导营”什么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不是失足的少年,竟能被“教唆”而“犯”,根源还在他们自己。内因是主要的、先决的,是本身素质的问题。何况,一个好品行、有德性、有节操、有人格可言的男人,通常情况下是不大会和她们结成伴侣的。即或犯下了选择的错误,他们也会当机立断,与之分手。因为好男人是根本难以忍受她们的。普遍的规律恐怕是——只有这样的时时觊觎权力和名利,时时准备瞅准机会,采取一切手段进行搏杀的男人,才和她们似乎有命定的缘分,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从这一点上说,她们不失为他们的“贤内助”——出谋划策,运筹帷幄,上串下联,耳提面命,授以钻营拍马、沽名钓誉、朝秦暮楚、巧妙投靠、“杀回马枪”“使断魂剑”的种种招数。甚至亲自上阵实践所谓“夫人外交”。唯恐他们拍卖品行、德性、节操、人格尚有顾忌,并不彻底。她们经常对他们说的是诸如下面的话:
——这年头,还讲什么人格呀?有奶便是娘!
——正直?正直多少钱一斤!谁买?咱们卖!
——你不忍出卖?那你就爬不上去!他不下来,你怎么上去!
——错过了眼前当处长的时机,你等于断送了以后当局长的前程!
一句话,悠悠万事,唯权为大。为了达到而“仕”、而“服官政”、而“指使”之目的,做人的一概、一切,照她们说来,都是子虚乌有,不足论道的。
于是,在一切大大小小的权力场、名利场上,便涌现形形色色的有欲无刚的男人、勇于搏杀的男人,见利忘义、见小利而忘大义的男人,争权夺势、抢小小之权、夺弹丸之势,而不顾一切、而寡廉鲜耻、而任何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男人……于是便有了权力场、名利场上的种种勾当、龌龊行径、卑劣现象。
毋庸置疑,这一切绝不仅仅只发生于四十来岁四十多岁的男人的身上;发生于五十多岁六十来岁以及某些长者尊者们身上,也是相当触目惊心相当缭乱缤纷的。不过,发生于四十来岁四十多岁的男人们身上,心理上的大冲击、大动荡、大倾斜、大紊乱,甚至大恶变,是人们从前所没关注到的,是值得社会学家重视和研究的新现象。这一现象通常伴随着社会的、时代的大事件而呈现出来,所以就有格外值得重视和研究的价值。否则,投其所好,正中下怀,必误党、误国、误民、误具体的事业……
但我在这里,并非为其他而写。纯纯粹粹的,是为某些女人们而写。归根结底,某些男人们所误,是他们的妻子们,如果她们不是坏的“学校”的话。君不闻,小人戚戚,其妻泣泣吗?更多的女人,谁不愿意自己的丈夫是男人中的“丈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