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制的怒火终究藏不住。
吃过蒸螃蟹的夜饭过后,徐有年返校,徐有智去楼上,徐德明摊牌。
没有任何铺垫,徐德明张口就来。
责怪秦爱娣疏于照顾有智,让有智夜饭时间不固定。夜饭啥时候吃是件很严肃、很严重的事。不规律的进餐时间会导致消化系统出问题,出现胃肠功能紊乱、消化不良、胃酸反流、胃炎和胃溃疡等状况。
秦爱娣愕然,正擦桌面的手不由停顿。
徐德明表情肃穆,近乎黑脸。勿要想着否认!前不久有智消化不良,半夜难受得醒来,还是他起床安抚的。回到刚才的话题,不规律的夜饭时间会影响代谢,导致血糖水平异常波动,增加患代谢综合征、肥胖和糖尿病的风险,此外,夜饭时间不固定,还会干扰睡眠质量,导致入睡困难、夜间醒来次数增多及整体睡眠时间不足,长期如此,会损害身体健康,甚至导致心理健康,产生诸如焦虑、压力及情绪波动!
秦爱娣站直身体,没有说话。但拿抹布的手在颤抖,出卖了她的真实感受。
徐德明接着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当父母的要做到一碗水端平。当初怎么认真照顾老大,如今就要怎么认真照顾老二。不能因为老二学习不好就先嫌弃上。
秦爱娣眸光变换,从惊诧到委屈到晦暗。她抬眸看向徐德明。徐德明一脸义正辞严,小幅度地挥舞着手,不容反驳的架势。
徐德明无视秦爱娣脸色煞白,无视她颤抖的手和咬紧的唇,同样无视她眼眶里盛着的泪花,铁了心要把自己的意思传达出来。
一个女人不着家,心里没有孩子,没有为人母为人妻的责任,成何体统!让他如何能心无旁骛地投入工作?基于以上种种,他郑重向她提出不满,希望她接下来能及时调整,以家为重。特意挑孩子们都不在的时间说,是为她体面着想。
秦爱娣起初疑心他借题发挥,听到后面,明白过来。原来,她的自我发展,影响到他眼中的家庭利益了。
徐德明见秦爱娣不响,按习惯去浑堂洗澡。
以往都是秦爱娣帮他准备毛巾香皂以及换洗衣服。今天情况特殊,徐德明决定自己来。可是,盆子有好几个,他该拿哪个?香皂盒在什么地方?明天要穿的衣服又是哪一件?徐德明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心里没谱,眼看秦爱娣像木头人一样戳在那里,不好意思开口问,只好眼睛一闭,胡乱拿。
拿好东西,关门走了。关门声很轻,证明他情绪稳定,说话做事沉稳有度。
随着房门关上,秦爱娣忍了好久的眼泪倏忽落下。一大滴,一大滴。泪珠在桌面上迸裂,触目惊心。丈夫劈头给她一棒,尤其是在她心情雀跃,怀揣自豪,甜蜜地酝酿要怎么低调炫耀自己外出一趟,赚了24块钱这件事时。这一棒,打得她措手不及。
她的本能反应是反抗。她想问问他,要是她不在弄堂工厂上班,而是像楼上朱芝或盛蕙雅那样要坐公交车回家,到家就很晚,再张罗做饭,是不是反而不算晚?她错就错在在家门口上班?多少双职工家庭吃饭时间上下浮动一小时算正常,凭什么到她这里就产生严重后果?楼上顾国强和朱芝谁到家早谁做夜饭,凭什么到她这里做夜饭就成她的责无旁贷?
染了悲伤的委屈在她心里涌动翻滚。
这些年,她做小伏低,默默奉献那么多,终究是没有入他的心。他还是像刚结婚时那样冷酷,自私自利,心里只有他自己。要说二十年婚姻生活改变了他什么,也就是多了两个让他牵挂的崽。至于养崽的她,依旧是个外人。她大概这辈子都捂不热他的心了。
她问自己,后悔吗?
答案如此清晰,想忽视都难。如果没有见过朱芝和顾国强,她或许想不到后悔这个选项。这一刻,她后悔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高攀,应该找个知冷知热,会心疼人的男人。
抹布在手中被攥紧。“离婚”两个字突兀地蹦入脑海。
刚才如沸水般的情绪在离婚二字面前,如釜底抽薪,忽然止沸了。
要是离婚,她亲生父母家怎么看她?养父母家怎么看她?老老少少几十位羡慕她的亲戚们怎么看她?长子有年向来注重讨好他爸爸,一定不会为了她跟爸爸翻脸吧?次子有智看似没心没肺,也知道家里的好生活是爸爸带来的。如果监护人只能选一个,他会选择跟爸爸在一起吧?这样一来,她将孤身一人被驱逐在家外,沦为亲友笑柄,二十年付出打水漂,余生注定孤独至死……秦爱娣打个哆嗦,眼中的泪花瞬间干涸。
胳膊拧不过大腿。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关起门,家是她的家,孩子是她的孩子,男人是她的男人。
嫁鸡随鸡。夫妻同心。她何必争那口没必要的气呢。
秦爱娣深深吸,缓缓呼,让心情平静下来。
再抬头,已是风平浪静,水波无痕。
第二天,秦爱娣找到副厂长,说自己以后不兼职当销售了。“因为孩子爸爸有意见,不高兴看我这么忙。”副厂长再三劝说,都被秦爱娣挡了回去。办公室里做出纳的小秦扑哧笑出声,说副厂长你还没听出来吗,人家夫妻情深呢,人家老公舍不得!
秦爱娣笑笑,没反驳。话也确实可以这么说。
弹簧厂效益实在太差,生产越多,堆积越多,亏损越大,索性关了机器,工人打折发工资,爱上班就到厂里嘎山湖,不爱上班就家里待着。
秦爱娣大把时间闲在家里,把地板都拖褪色了。家里一尘不染,连个头发丝都被她跪地上仔细找出来。她找了个借口,周末没再跟盛蕙雅她们外出收国库券。如徐德明所愿,她牢牢收缩在家内,做家务,做饭,照顾小儿子,侍候老公,看上去毫无怨言。
徐德明脸色舒缓很多,偶尔会想起交公粮。只是秦爱娣再也找不到受宠若惊的感觉了。第一次,她想到了“老”这个字。她大约是老了吧。先从心里老的那种,迟早心里的老会从骨子里沁出来,掩不住,浮到面皮上。
当她“老了”成为无法掩饰的事实时,这辈子,光鲜的日子算是过完。余生也不会再有盼头了。这样想想,她活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大意思。
黑夜里,秦爱娣对徐德明的反应变得迟钝,透着不情不愿。徐德明做到一半,中途而废。半晌,秦爱娣都以为他睡了,他开口:“你心里还是生气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