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的雪是青灰色的。
姚来勒住战马,身上铁甲下的单衣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望着蜿蜒山道,三日前那道奇怪的剿匪令又浮上心头:“骊山匪众猖獗,着昭武校尉姚来率部清剿。”可三百轻骑入山都三日了,别说是匪寨,连个打柴人的草屋都不曾见得。
“校尉,这蹄印不对劲。”亲兵王五突然蹲下,用皮手套拂开积雪。晨光斜照山坳,雪地里露出几行深浅不一的马蹄印,边缘整齐得就像用刀裁出来的。姚来翻身下马,穿着铁靴踩在冻土上,听见积雪下传来细微的碎响。
他拔出腰间短刀,用刀尖轻轻一挑,一片青铜残片从雪地里露了出来。残片上蚀刻的星宿纹路在日光下泛着幽光,正是二十八宿中的危宿。危月燕的羽翼间还留着暗红朱砂,和《寒门将种图》角落的批注一模一样。
“当啷——”身后传来金属坠地声。新兵赵顺不知何时捡了块残片,此刻正跪在雪地里发抖。姚来转身,正好撞见他那眼白爬满血丝的可怖模样。
“贪狼吞月……血祭……都要死……”赵顺的指甲深深抠进冻土,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一缕黑血从他鼻孔淌出,在雪地上洇出狰狞冰花。等姚来冲到跟前,这十八岁的少年已七窍渗血,僵硬的五指仍死死攥着青铜片,指缝间隐约能看见“癸未”两个蚀文。
亲兵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姚来单膝跪地,扯下半幅披风盖住赵顺的脸。覆雪的山林瞬间死寂,连马匹都停止了嘶鸣。“难道剿匪是假的?!”姚来心想。他盯着披风下渗出的一缕黑血,突然想起钟清泉被押走时腕间焦黑的刺青——那天她用唇语说的“别信”,原来是这个意思。
“挖坑。”姚来起身,铁甲碰撞声惊飞了枯枝上的寒鸦。“校尉?”“我说挖坑!”他一脚踢开染血的残片,短刀狠狠插进冻土,“把赵顺埋了,所有碰过这些东西的人,回去用艾草水泡手。”
当最后一片雪花盖住赵顺苍白的脸时,日头已经西斜。姚来解下颈间皮绳串着的狼牙,轻轻放在坟头。这是姚大山当年射杀的头狼獠牙,此刻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像极了画中将军枪尖的那点寒星。
山风骤起,卷着雪粒扑在脸上。姚来望向幽暗的密林深处,忽然瞥见一抹青影闪过——那衣袂翻飞的模样,太像白桦林中惊鸿一现的钟清泉了。“整队!”他翻身上马,铁枪指向密林,“今夜在此扎营。”
子时,月光像把冰刀,一下子划开了骊山的夜幕。姚来单骑重返山坳,马鞍上缠着浸过药酒的麻布,这是钟清泉教给姚姚来的土法子,听说能把活人气息遮住。白天赵顺突然暴毙的场景,一直在姚来脑海里打转,青铜残片上的“癸未”俩字,又和古画角落朱砂批注能对上,他必须弄个明白。
冰湖静卧在断崖之下。月光洒在湖面,泛起幽蓝的涟漪。姚来解开怀中的古画残卷,羊皮纸突然变得滚烫。更怪的是,画里将军的长枪自己动了,偏移三寸,直直指向湖心某处。姚来摆出“寒星坠”的起手式刺向虚空刺,冰面下瞬间浮起无数光点。
仔细一瞧,原来是指甲盖大小的幽蓝萤虫,它们扑闪着翅膀,竟然拼成了完整的二十八宿星图。但危宿方位赫然缺失一角,竟然形状和白天赵顺手里攥着的残片一模一样。姚来拿出狼牙刺破指尖,血珠刚滴到冰面,整个湖面的星图突然倒了过来。
“流云袖!”姚来运起真气,麻布衣袖变得像铁犁一样坚硬,朝着冰层猛地劈下去。冰层裂纹一直蔓延到湖心,一具青铜棺椁从冰里冲了出来。棺盖上刻着张着大口吞月的狼头。姚来刚要靠近,棺缝突然喷出蓝雾,他猝不及防吸进去半口,顿时天旋地转。
恐怖幻象如潮水般涌进他的脑海。
姚来看到父亲姚大山躺在冰棺里,心口插着嵌着玉石的匕首。持刀的手戴着绣着龙纹的金丝护腕。更吓人的是,父亲身上爬满萤虫,每只虫肚子上都刻着小小的“癸未”俩字。
“屏住呼吸!”就在这时,姚来后颈骤然刺痛,三根金针破风而来。钟清泉素衣蒙面,指尖青光连点他胸前七大要穴。姚来咳出半口蓝血,等视野清晰,发现自己和钟清泉坐在狼头棺椁上。再看,钟清泉发间木簪镶嵌的星图碎片,和棺盖缺口严丝合缝。
“三百六十日炼金,方得一两幽冥磷。”钟清泉轻轻拂过棺椁裂痕,那些萤虫纷纷落地死去,“前朝术士用生辰带煞气的人做容器,炼出的磷粉能可蚀魂魄。”
姚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早知道这山里有鬼东西?”一摸,钟清泉的手冰凉,毫无温度,连她的腕脉,竟也没有半点跳动。
“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钟清泉抽回手时,袖子里掉出半截焦黑竹筒,和军队传信的鹰羽信筒一样,“有人借剿匪之名,想要血祭开库,你的三百轻骑……”
山风骤起,吹散了后面的话。姚来回过神,怀里多了枚冰棱雕成的危宿星符,可钟清泉已消失在飘散磷火的夜雾里。冰棺不知何时沉回湖底,只留下满地萤虫尸体,拼成八个古老篆字:贪狼食日,破军浴血。
五更的梆子声撕破雪幕时,姚来已带着二十死士潜入碑林。
百座无字碑如同沉默的巨人,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光亮。他拿出钟清泉遗留的冰棱星符,符面映出二十八宿的方位,与手里那副古画残卷上的星图渐渐重合。
姚来看着画里的批注,小声念着:“坎位踏七,离位转三。”一边念,一边踩着碑座上的积雪往前走。等他第七步刚好落在紫微垣的位置时,地下突然传来“嘎吱嘎吱”的动静,像是千年前沉睡的青铜巨兽在翻身。
“轰!”
三座石碑应声炸裂,碎石如蝗群扑面而来。姚来旋身挥出“流云袖”,麻布衣袖卷起一阵强风,却在触及碎石的刹那被火星点燃。他这才看清石中竟嵌着硫磺球,遇气即燃。
“快撤!”
姚来大喊一声,但暴喝声淹没在咆哮里。三尊镇墓兽破土而出,长得狼头蛇身,口中喷出紫黑毒雾。两个躲闪不及的士兵瞬间化作血水,连铁甲都被腐蚀得只剩一缕青烟青烟。
姚来纵身跃上中央主碑,指尖金芒暴涨:“寒星坠!”
枪意直贯碑顶,却如泥牛入海,一点动静都没有。姚来只觉得右臂经脉像是被撕开一样疼,他这才惊觉碑面刻着密密麻麻的蚀文——正是古画边缘那些无法破译的篆字。毒雾已攀上靴底,千钧一发之际,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箭。
血珠溅上碑文的刹那,却发生奇怪之事,二十八宿突然倒转。姚来灵机一动,赶紧倒着踩着七星的方位,把枪指向贪狼星的位置。只听“轰隆”一声,主碑轰然倒塌,露出一条黑漆漆的暗道,一股又潮又臭的铜锈味扑面而来。
“校尉不可!”张校尉的暴喝从碑林外传来。姚来转身时,正瞥见他的战靴,上面未干的幽蓝磷粉在月光下泛光——与冰湖畔的痕迹如出一辙。
“此乃前朝妖墓,得赶紧报告给司天监...”
“张大人来得正好。”姚来截断话头,铁枪挑起半截燃烧的硫磺球,“军中配发的火器,何时掺了西域火龙砂?”
死寂中,暗道的阴风突然尖啸。一具北狄探子的尸体被气流推出,咽喉插着大胤制式短刀。姚来蹲身细看,伤口边缘的冰晶正是钟清泉金针封穴的痕迹。
“封洞!”张校尉突然挥剑斩断承重柱。碑林剧烈震颤间,姚来被人拽着跌出塌陷区。最后一眼望去,暗道深处似有青衫残影闪过,发间一点星芒与钟清泉的木簪别无二致。
暮色如血,浸透了撤退的山道。
姚来右臂缠着浸透药膏的麻布,每策马颠簸一次,经脉便传来刀剜般的痛楚。三天前,他在碑林里被毒雾灼伤,没想到这么严重,“寒星坠”至今无法运使。他低头看向鞍袋中的半卷《地脉勘舆图》,图边上的星星纹路,和他怀里那块冰棱形状的星符慢慢重合起来——那是钟清泉消失前塞入他怀中的密钥。
“唳——!”
一声凄厉的鹰啸撕裂云层。姚来猛地勒马,只见天边像有黑云压过来,仔细一瞧,竟是数百只雪山苍鹰组成的鹰阵飞了过来!头鹰金色的眼睛像火炬一样亮,爪子泛着幽蓝的冷光,和冰湖底下的磷火一个颜色。
“流云袖!”
姚来挥动麻布衣袖,带起一阵狂风,把俯冲下来的头鹰一下子打偏了。鹰羽纷纷掉落,就在这时,姚来眼睛猛地一缩,他发现鹰羽毛根部系着涂了毒的铜铃,铃舌上还刻着司天监的标志。还没等他缓过神,第二波鹰群冲了过来,利爪直取面门。
“锵!”
铁枪横扫击落三只苍鹰,腥臭的鹰血溅在雪地上,竟腾起青烟。姚来忽觉掌心刺痛,低头见星符正吸收鹰血,符面慢慢浮现出弯弯绕绕的血纹。头鹰突然发出人声般的惨笑,金瞳射出磷火,双翼展开竟达丈余!
“寒星坠!”
姚来强催真气,指尖金芒暴涨。他这一枪穿透了头鹰的肚子,就在这一瞬间,漫天的鹰群突然自燃了!青蓝色火焰中,头鹰翎羽间滑落一枚玄铁做的信筒,姚来跳起来一把抄入怀中,可刚拿到手,一股异香已钻入姚来的鼻窍。
“快闭气!”
素白衣袖掠过眼前,钟清泉鬼魅般现身。她指尖金针刺入姚来太阳穴,另一手抛洒药粉,燃烧的鹰尸遇粉即爆,雪幕中炸开磷火漩涡。姚来被拽着,躲进岩缝里,他抬头一看,发现钟清泉头发上插的木簪,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冰棱雕成的星符,和自己怀里的那块居然能严丝合缝地对上。
“这是火龙砂混着西域幻蛛的毒,”钟清泉一边撕下自己裙子的布,给姚来渗血的右臂包扎,一边说,“你闻到的这股香叫‘牵机引’,闻上三刻钟,人就会变成任人摆布的傀儡。”这时候,岩缝外传来禁军搜山的呼喝声,火把光影中可见张校尉的玄铁头盔的身影。
姚来握紧信筒,玄铁表面蚀刻着熟悉的贪狼纹:“你究竟是谁?司天监的人?天机阁的?还是...”话音戛然而止——钟清泉的腕脉在他掌心依旧死寂,雪色肌肤下却隐隐有青金色的光芒在流动。
“要救其父,就毁掉骊山。”她突然将木簪星符插入岩壁,冰棱遇石即融,露出里面一根中空的玉管。“七日后子时,带此物到寒门村老槐树下。”玉管内卷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皮卷,绘着姚大山惯用的猎弓,弓身处标着血色北斗。
禁军的脚步声逼近岩缝,钟清泉袖子里射出几根金针。待姚来解开穴道,只见雪地上遗落半截焦黑竹筒——和之前北狄探子尸体上的信筒一模一样。他打开玄铁信筒里的密函,上面是张校尉的笔迹:“武库现,危宿殁。”
等到五更天,姚来回了军营,传旨太监已经在帐篷里等候多时了。太监打开明黄色的圣旨的一瞬间,姚来瞥见太监拇指上戴的翡翠扳指内侧,一点磷火在狼头纹路中幽幽燃烧。
寅时的营地飘着雪糁子,姚来已经回到营中了。
姚来盯着篝火堆里半焦的《地脉勘舆图》,羊皮卷边上的星图纹路,和钟清泉的木簪上的图案渐渐重合。亲兵王五突然掀帘闯入,他身上的铠甲结着冰碴:“校尉,天使到了!”
传旨太监穿着黑色靴子,一脚踩碎了地上的寒霜。他把明黄色的圣旨“唰”地展开,姚来一看到他,眼睛瞬间瞪大了——太监的靴帮上沾着幽蓝的磷粉,和张校尉战靴上的,还有冰湖留下的痕迹一模一样。
“...着昭武校尉姚来即刻单人单骑返回京城,剿匪事宜移交昭毅将军张猛...”尖细的嗓音刺破帐内死寂。姚来叩首领旨时,瞧见太监拇指戴着个翡翠扳指,戒面上隐隐约约刻着吞月的狼头,和冰湖底下青铜棺椁上的花纹,简直丝毫不差。
“姚校尉,请吧。”太监皮笑肉不笑地递上马鞭,鞭梢缠着金丝线。姚来伸手去接,对方指尖突然拂过他掌心金纹,一缕阴寒内力直钻经脉。
“寒星坠!”
本能催动枪意,金芒自指尖迸发。太监闷哼暴退三步,翡翠扳指裂开细纹,渗出墨绿色汁液。奇怪的香味一下子散开,帐篷外面突然传来马匹的嘶鸣声。
“哎呀呀,姚校尉这是要抗旨?”太监袖中滑出淬毒匕首,“咱家可是带着羽林卫呢...”
帐帘突然被劲风掀起。张校尉铁甲染血,提着颗北狄探子头颅闯入:“禀天使!骊山北麓发现狄人主力,末将请命追击!”说话间,他战靴“无意”踩住太监袍角,靴底磷粉簌簌而落。
三更梆响打破僵局。
姚来最终单骑出营时,怀中多了一封密函——藏在张校尉塞入的铠甲夹层里,八个血字力透纸背:“武库现世,九族俱灭。”落款处印着半枚虎符,与钟清泉留下的冰棱星符恰好能拼成完整的狼头。
夜枭啼叫声中,姚来解开缰绳的手突然停住了。他发现马鞍的暗格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青布包裹,打开一看,是半截烧焦的《青囊经》。残页上用朱笔勾着一个七星续命阵图,阵眼的位置清清楚楚写着“寒门村”三个字,旁边还画着他爹姚大山平时打猎用的弓。
“驾!”
姚来挥起马鞭,朝着南方飞驰而去。就在这时,背后骊山的深处,突然腾起幽蓝的磷火,在空中慢慢凝成了危月燕星图。他赶紧摸出怀里的古画残卷,竟发现画里将军的长枪自己转了方向,直直地指向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