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郁证相火论

相火乃与君火相对而言，一般认为发自命门，寄于肝、胆、三焦等脏腑内，与君火相互配合，以温养脏腑，推动机体功能活动。至于病理性相火的所在、本质、与君火相互联动关系的机制、临床病证病机证候特征及其治法方药，则历代医家认识不一，众说纷纭。本文通过比较全面地梳理古代文献，试图客观揭示相火源流本质，认为相火具有情志病因导致郁证性病证的性质。

1.各家相火主要观点（表3）

（1）相火寄于肝肾：

持此观点的医家主要有朱丹溪、龚廷贤、冯楚瞻、顾靖远、林珮琴及李用粹等。《格致余论》：“肝肾之阴，悉具相火”。《万病回春》：“相火者辅助之火也，生于虚无，寄于肝肾之间，听命而行，凡动皆是相火。”《冯氏锦囊秘录》与《顾松园医镜》皆云：“相火有二，乃肾与肝。”《类证治裁》：“心为君火，肝肾为相火，君火一动，相火随之，而梦泄焉。”《证治汇补》：“在肾肝者，感心而动，代君行令，谓之相火。”以上医家认为肝肾内寄相火，听命于心之君火，凡动皆是相火，易煎熬真阴，影响肝主疏泄、肾主闭藏的功能，其病多见阳强阳痿、遗精早泄、虚烦不寐。

（2）相火为右肾命门之火：

持此观点的医家有刘完素、皇甫中、何梦瑶、马齐及李东垣等。刘完素《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肾为相火，是言右肾属火而不属水也……故七节之傍，中有小心，是言命门相火也。”《明医指掌》：“五行各一火惟二，君相之火心肾是。”《医碥》：“相者竭其才能以奉君出治者也。肾位于下，输其火于心，以为神明之用，犹相臣竭其才力以奉君出治，故称相。”《养生秘旨》：“小心者，命门也，男子藏精，女子系胞，常借胃土之功，胃弱则不能振精。精者，五谷之华，凡不寐、多思、手心热、耳鸣、目眩诸火症，皆相火也。”《脾胃论》：“相火，下焦胞络之火，元气之贼也。火与元气不两立，一胜则一负。”刘完素认为右肾命门、心包络、三焦均主相火。《素问玄机原病式》：“然则右肾命门为小心，乃手厥阴相火包络之脏也。”

以上医家认为《黄帝内经》所云人身背项下七节之旁内有小心，即是命门，命门之火即是相火，侍奉心之君火，其病不寐、多思、手心热、耳鸣、眩晕及脾胃功能式微、元气不足。

（3）相火为肝火：

朱丹溪、林珮琴、李用粹及陈士铎等医家虽同意相火寄于肝肾，但强调相火主要为肝火。《局方发挥》：“上升之气，自肝而出；中挟相火，自下而出。”《类证治裁》：“且相火附木，木郁则化火，为吞酸胁痛，为狂，为痿，为厥，为痞，为呃噎，为失血，皆肝火冲激也。”《证治汇补》：“心为君，肝为相，君火一动，相火从之。”《辨证录》：“盖木中实有相火也，相火宜静不宜动，静则安，动则炽。”“然而木能生火，肝属木，肝木生于相火，实理之常也。”肝之相火亦听命于心之君火，情志不遂则感念于心，肝失疏泄，气郁化火，冲突激越肆虐，为害百端。

（4）相火为少阳（三焦、胆）及心包之火：

莫枚士认为除心为君火外，余脏皆有相火。《研经言》：“且五脏既皆有火，除心为君外，於分皆为相，何得专以相之称属肾乎？”多数医家认为除肝肾外，相火常寄于肝胆、心包络、三焦之间。李梴《医学入门》：“肾为相火，游行于身，常寄肝、胆、胞络、三焦之间。”《医碥》：“相火静而藏则属肾，动而发则属肝胆，此火濩于三焦，而心包络为三焦之脏，若肝之配胆，故又曰：肝胆、三焦、心包络相火也。”施发《察病指南》：“少阳既主其相火，则胆与三焦为相火明矣。”皇甫中《明医指掌》强调手少阳三焦相火为祸多端：“瞀螈，暴喑冒昧，躁扰狂越，骂詈惊骇，跗肿酸疼，气逆冲上，禁栗如丧神守，嚏呕，疮疡喉痹，耳鸣及聋，呕涌溢，食不下，目昧不明，暴注，暴病暴死，此皆属手少阳相火之为病也。”黄元御力主少阳三焦与胆相火为病变化多端。《四圣心源》：“手少阳三焦以相火主令，足少阳胆从相火化气。”《素问悬解》：“三焦为相火，胆与三焦同经，化气相火”“胆为相火，心为君火，君相同气。心无所依，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故气乱矣。”

现代彭子益《圆运动的古中医学》：“小柴胡汤证治本位的意义……胆经与三焦经同属少阳相火。胆经相火既上逆不降，三焦经相火必下陷不升。上逆下陷经气结滞，故病有以上诸证”“此方（小柴胡汤）一面升陷，一面降逆，一面补中以调升降，此和解之法也。”手足少阳三焦、胆经相火亦受心之君火影响，其病与心神思虑有关，为病变化多端；小柴胡汤和解少阳枢机，升降气机，可治少阳相火之证。徐大椿谓肾火为相火欠妥，当为君火之旁心包之火，其病怔忡、面赤、烦躁、眩晕。《医学源流论》：“若夫相火之说，则心胞之火能令人怔忡、面赤、烦躁、眩晕，此则在君火之旁，名为相火，似为确切。”

陈士铎除“命门之火相火也”“木中实有相火”外，还力主膻中心包之火为相火。《辨证录》：“夫心包之火，相火也，相火者，虚火也。膻中为臣使之官，喜乐出焉，是膻中乃心之辅佐，代心而行其赏罚者也。喜怒者，赏罚之所出也，心内神明则赏罚正；心内拂乱，则赏罚移。”意为心包之火即心之虚火，乃忧愁思虑伤心导致心之气血亏虚所致，其病多有心神拂乱的表现，治宜补心宁志为主。陈士铎还强调心主君火，肾与心包主相火，心肾贵在相交而得平衡；心肾不交存在君相火旺、君相火衰、君火虚相火旺、君火旺相火虚以及心火抑郁等多种病机类型，易致发生阳强阴痿、遗精早泄、不孕不育以及盗汗、尿淋涩痛诸症，提出了相应的治则方药（参见“心包相火，君火之代”）。陈士铎是将君火相火结合具体病脉症治最详者（见《辨论录》《石室秘录》）。

（5）相火为生理之火：

针对李东垣“相火元气之贼”及朱丹溪补充“人非此火，不能有生”的观点，张景岳提出“相火不可言贼”论，认为相火有常有变，常为相火，变为邪火，即相火为生理性而非病理性的，与致病邪火不可同日而语；君火出于心为而主神明，相火出于肾为发生之根，均是生理之火；“君相之义，无脏不有”“脏腑各有君相”。《景岳全书》：“及见东垣云：相火者，下焦包络之火，元气之贼也，丹溪亦述而证之。予闻此说，尝掩口而笑，而觉其不察之甚也。”“或曰：是若谬矣。第彼之指为贼者，亦有深意。盖谓人之情欲多有妄动，动则俱能起火，火盛致伤元气，即所谓元气之贼，亦何不可？予曰：此固邪正之歧，最当明辩者也。夫情欲之动，邪念也，邪念之火为邪气。君相之火，正气也，正气之蓄为元气。……夫既以相称之，而竟以贼名之，其失圣人之意也远矣。且凡火之贼伤人者，非君相之真火，无论在内在外，皆邪火耳。邪火可言贼，相火不可言贼也。”

赵献可观点近似张景岳，认为相火为寄于肝肾水中龙雷之火，人非此火不能有生，不可以黄柏水灭湿伏，相反应滋填肾阴或温补肾阳。《医贯》：“惟太阳一照，火自消灭……故惟八味丸桂附与相火同气，直入肾中，据其窟宅而招之，同气相求，相火安得不引之而归原。即人非此火不能有生。世人皆曰降火，而予独以地黄滋养水中之火；世人皆曰灭火，而予独以桂附温补天真之火。”

现代彭逊之亦认为君相之火汇合而成天癸，是男女发育成熟的标志。《竹泉生女科集要》：“逮夫男子十六，女子十四，则君相二火相会，入于胞宫，而合交于一水矣。二火合交于一水，于是乎始成天癸。”

综上所述，多数医家认为相火寄于肝肾、少阳（三焦、胆）及心包络。

2.相火有关病脉症治

历代医家多在理论层面探讨相火，真正将君相之火及相火理论运用于病脉症治临床实践者并不多，主要见于以下病证。

（1）男科、妇科病证：

运用相火理论用于治疗男性生殖泌尿系病证方面以陈士铎贡献最巨，内容散见于其著作《辨证录》及《石室秘录》中。

①阳强：

性功能强与相火、君火旺盛有关。“夫久战而不泄者，相火旺也。然而相火之旺，由于心火之旺也。……肾旺者，心亦旺，以心中之液肾内之精也。精足则上交于心，而心始能寂然不动，即动而相火代君以行令，不敢僭君以夺权，故虽久战而可以不泄精（《辨证录》）。”但阳强不倒则属于病态，法宜清心火及肝肾相火，方如清心丸、龙胆泻肝汤、知柏地黄丸之属。

《冯氏锦囊秘录》：“阳强者，非真阳之强，乃肝之相火强耳。夫五脏俱有火，惟相火之寄于肝者，善则发生，恶则为害，独甚于他火，其阴器既宗筋之所聚，凡人入房，强于作用者，皆相火充其力也。”认为阳强为肝之相火旺盛，法宜泻肝。

②阳痿：

命门火衰，心气亦有不足。“故治阴痿之病，必须上补心而下补肾，心肾两旺，后补命门之相火，始能起痿。方用起阴汤（人参、白术、巴戟天、黄芪、北五味子、熟地、肉桂、远志、柏子仁、山茱萸）。此方大补心肾之气，不十分去温命门之火，而火气自旺。此症用济阳丸亦妙（人参、黄芪、鹿茸、龟膏、人胞、麦冬、北五味、炒枣仁、远志、巴戟天、肉桂、白术、菟丝子、半夏、砂仁、黄连、神曲）”（《辨证录》）。

少年阳痿往往因于抑郁忧闷伤心，肾本不甚亏。“人有年少之时因事体未遂，抑郁忧闷，遂至阳痿不振，举而不刚，人以为命门火衰，谁知是心火之闭塞乎。宜宣通其心中之抑郁，使志意舒泄，阳气开而阴痿立起也。方用宣志汤（茯苓、菖蒲、甘草、白术、生枣仁、远志、柴胡、当归、人参、山药、巴戟天）。此症用启阳娱心丹甚佳（人参、远志、茯神、菖蒲、甘草、橘红、砂仁、柴胡、菟丝子、白术、生枣仁、当归、白芍、山药、神曲）”（《辨证录》）。

中年阳痿多为心包相火不足，心包相火与命门之火相通，法宜温补。“人有中年之时阳事不举……此心包之火气大衰也。夫心包之火相火也……与命门之火正相通也……治法温其心包，不必温其命门也。方用人参、巴戟天、肉桂、炒枣仁、远志、茯神、良姜、附子、柏子仁、黄芪、当归、菟丝子，此方名为救相汤，专治心包虚寒之症，不止振举其阳也”（《辨证录》）。

陈士铎强调治疗阳痿补肾毋忘益心安神，从以上方药中所用药物可见端倪。

③遗精早泄：

肾主闭藏，肝主疏泄，内寄相火；欲念无穷，则心动君火，继发引动相火，导致肾失闭藏而遗精早泄。《格致余论》：“主闭藏者肾也，司疏泄者肝也。二脏皆有相火，而其系上属于心。心君火也，为物所感则易动，心动则相火亦动，动则精自走，相火翕然而起，虽不交会，亦暗流而疏泄矣。所以圣贤只是教人收心养心，其旨深矣。”故遗精早泄看似肾失封藏，实则为君火引动相火或肝失疏泄所致。《景岳全书》持相同观点：“盖遗精之始，无不病由乎心，正以心为君火，肾为相火，心有所动，肾必应之。”

治疗除了泻相火，还需清心火，安神定志。程国彭《医学心悟》深得要领：“大抵有梦者，由于相火之强……清心丸（生地、丹参、黄柏、牡蛎、山药、枣仁、茯苓、茯神、麦冬、北五味、车前子、远志）清心火，泻相火，安神定志，止梦泄。”

陈士铎提出需要君相两调，清心安神、补肾固涩。“至于望门泄精者，不特君火衰极，相火亦未常盛也。方用济火延嗣丹（人参、黄芪、巴戟天、五味子、黄连、肉桂、当归、白术、龙骨、山茱萸、山药、柏子仁、远志、牡蛎、金樱子、芡实、鹿茸）此方心肾两补”（《辨证录·种嗣门》）。

梦遗若兼盗汗淋漓在胸间尤甚者，“治法泻心中之热，仍宜补肾中之水。肾水足而心火自清，心火宁而心汗自止矣。方用防盗止汗汤（麦冬、生枣仁、熟地、山茱萸、黄连、人参、丹参、茯神、肉桂）”（《辨证录·汗症门》）。

若心肾两亏，心无所养，相火鼓动易泄，除了早泄不可久战外，还可导致尿道涩淋作痛。“治法必须补心，仍须补其肾水，少佐以利水之药，则浊精自愈矣。方用化精丹（熟地、人参、山茱萸、车前子、麦冬、牛膝、白术、生枣仁、沙参）”，“此症用生液丹亦妙（熟地、山茱萸、人参、生枣仁、茯神、北五味、丹皮、丹参）”（《辨证录》）。

④错经崩漏：

妇人月信错乱、崩漏乃至血枯经闭，可因悲思忧恐太甚，血虚火旺，肝肾相火亢盛，终致君相火旺。萧埙《女科经纶》运用相火理论治疗此类病证颇有独到发挥。“子能令母实，是肝肾之相火，挟心火之势，从而相煽，所以月水错经妄行无时而泛溢也……然火亦有虚实之分。”即相火有虚实之分，未可一概以苦寒折之。例如，“或悲思忧恐太甚，阳气内动，真阴虚，不能镇守包络相火，故血走而崩，宜养血安神为主。或因脾胃气虚下陷，肾与相火相合，湿热下迫而致，宜调脾养血为主”。可用升阳除湿汤进行治疗。

⑤妇人白淫：

郁火内炽，相火妄动，肾失封藏，发为白淫时下，伴心烦易怒、不寐、梦交。现代李小清《女科宝鉴》指出：“本病多由思想无穷，所愿不得，意淫于外，入房太甚，以致郁火内炽，相火妄动，肾失封藏，精关失守，发为白淫……白淫时下，心烦易怒，睡眠不安，夜梦交合，胸胁胀痛，口苦咽干。舌红苔薄，脉弦数。病机情欲不遂，郁火内炽。治法疏郁宁神，泻火固精。方药丹栀逍遥散（《内科摘要》）加减。主证性欲冲动，阴道黏液滑注，伴见一组肾阴虚之症。病机肝肾阴虚，相火妄动。治法滋补肝肾，泄火固精。方药知柏地黄丸（《医宗金鉴》）加味。”

⑥不孕不育：

相火旺盛、肾水偏衰可致不育。《石室秘录》：“人生子嗣，虽曰天命，岂尽非人事哉。有男子不能生子者，有女子不能生子者。……相火盛者，过于久战，女精已过，而男精未施，及男精既施，而女兴已寝，又安能生育哉。……相火旺者，则过于焚烧，焦干之地，又苦草木之难生。肾水衰者，则子宫燥涸，禾苗无雨露之润，亦成萎黄，必有堕胎之叹。……相火旺者平之，肾水衰者补之。”治疗方剂可仿知柏地黄丸、六味地黄丸之类。

（2）肝胆少阳枢机不利病证：

肝附相火，情志不遂，肝失疏泄，易气郁化火化风冲突激越肆虐危害，百病丛生，如嗳气、痞胀、呕吐、胁痛、胸满不食、飧泄、吞酸、胁痛、狂妄、痿厥、呃噎、失血、眩晕、舌麻、耳鸣、痉痹、类中风等肝火、肝风、肝阴不足类病证，“务遂其条畅之性，则郁者舒矣（《类证治裁》）”。对于此类肝郁化火化风类病证，当从肝论治，包括疏肝理气解郁、清泻肝火、平肝潜阳息风、补益肝阴肝血，务使肝复条畅之性。

黄元御、彭子益认为胆与三焦同属少阳相火，主气机升降，气机升降失常则百病丛生；“但见一症便是”，此乃小柴胡汤和解少阳证治本位意义所在。小柴胡汤在《伤寒杂病论》中主治甚众，皆为郁证“或然症”，若合后世以小柴胡汤证治则推之成百举之上千。

（3）脾胃病证：

上述《类证治裁》所举嗳气、吞酸、痞满、呕吐、飧泄、呃噎等脾胃病类表现，均为肝之相火乘侮脾胃之土而成，治疗需要从肝论治或肝脾（胃）兼调。

李东垣指相火为下焦包络之火，代心火主令；喜怒忧恐耗元气而助心火，母病及子，伤及脾胃之土而致不思食等症，实际即包含了“郁证性脾胃病”在内。清代程文囿《医述》指出：“此因喜怒忧恐，损耗元气，资助心火，心不主令，相火代之……余于脾胃，分别阴阳水火而调之。如不思食，此属阳明胃土受病，须补少阴心火，归脾汤补心火以生胃土也；能食不化，此属太阴脾土受病，须补少阳相火，八味丸补相火以生脾土也。”补火生土或温肾暖土，皆从君相之火角度治疗脾胃病。郑寿全《医理真传·君相二火解》揭示了其中机理：“如中宫不得二火之往来薰蒸，即不能腐熟谷水，则完谷不化，痰湿痞满诸症作矣。”

肾、肝、胆、三焦、心包络等均有相火，是以相火为病举不胜举，以上只是择其病脉症治相对具备者而述之。大致而言，相火听命于君火，其病多与情志病因动心（心之君火）、心肾不交、肝气郁结、肝胆火盛等病机证候有关。

3.相火具有郁证的特性

（1）听命君火，感念而起：

无论相火在何脏腑，均有一个共同特点：概听命于心之君火。心藏神为君主之官，其位至尊；相者为臣奉君听命而行，或替君行令，或代君之过、承主之失。万物感念于心，喜怒忧恐悲，五志扰乱妄动便是相火。因此，从病因发生学上来看，相火实乃七情五志扰于心君而发，相火病证多是七情不遂所致郁证范畴。

从防治相火病证的方法策略上也足以证明这一点。《格致余论·房中补益论》：“儒者立教曰：正心、收心、养心。皆所以防此火之动于妄也。医者立教：恬惔虚无，精神内守，亦所以遏此火之动于妄也。盖相火藏于肝肾阴分，君火不妄动，相火惟有禀命守位而已，焉有燔灼之虐焰、飞走之狂势也哉？”“心君火也，为物所感则易动，心动则相火亦动，动则精自走，相火翕然而起，虽不交会，亦暗流而疏泄矣。所以圣贤只是教人收心养心，其旨深矣。”朱丹溪一语道破了相火本质之天机——正心收心养心、恬惔虚无精神内守，是防心君之火引动相火翕然的不二法门。

《医贯·相火龙雷论》也指出：“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在复则曰先王以至日闭关，欲其复之静也；在随则曰向晦入晏，意欲其居之安也；在颐则曰慎言语节饮食，欲其养之正也。明乎此义，而相火不药自伏矣。”意即常持敬畏之心反省修养，闭门思过安居静欲谨言慎语，此即正心收心养心的内涵；保持精神恬惔虚无，则相火不起，纵然欲起亦可“不药自伏”。

《证治汇补·火症》谓：“恬惮虚无，镇之以静，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听命焉，彼诸火者，将寂然不动，何酷烈暴悍之有。”《古今名医汇粹》云：“治此（相火）宜净心为要。”李用粹与罗美均强调防治相火贵在静心养心，恬惔守神。

相火初起，治疗用药也可清心安神定志为主。程国彭《医学心悟》提出用清心丸（生地、丹参、黄柏、牡蛎、山药、枣仁、茯苓、茯神、麦冬、北五味、车前子、远志）“清心火，泻相火”以安神定志。《冯氏锦囊秘录》从相火角度方解酸枣仁汤曰：“酸枣仁汤，治虚烦不得眠者。胆经相火，充足下降，交于肾水，则善眠睡。川芎温肝木以培胆经相火，枣仁补胆经相火，知母降相火以除烦，茯苓、甘草补中也。”总之，养心安神定志就是为了平息心之君火，免相火之起。

（2）心包相火，君火之代：

李东垣指相火为下焦胞络之火，包括心包络之火。心包络位心君之侧，亦为代君之相；心之喜怒哀乐之演变，由心包络送旨传达。清代程文囿《医述》“此因喜怒忧恐，损耗元气，资助心火，心不主令，相火代之；相火者，下焦包络之火，元气之贼也”，此之谓也。

陈士铎立主此说，心包处于膻中为臣使之官，喜乐出焉，代心而行其赏罚。“夫心包之火，相火也……忧愁思虑则伤心。心气一伤，心血自耗，心血既耗，心气遂不能自主，每欲寄其权于相火，而相火欺君火之弱，即夺心之权而恣肆矣”（《辨证录》）。

其在《辨证录·五郁门》用发火汤（柴胡、甘草、茯神、炒枣仁、当归、陈皮、神曲、炒栀子、白芥子、白术、广木香末、远志）治心包相火以防肝肾龙雷之火：“此方直入胞络之中……吾解心包之郁火，正所以解龙雷之郁火也。不然心包之郁未解，徒解其龙雷之火，则龙雷欲上腾，而心包阻抑，劈木焚林之祸，必且更大。”认为清心包火即是“清君侧”，可防肝肾相火燎原；首用清心安神，“此治法之最巧者也”。

其在《辨证录·虚烦门》用六味地黄汤加味（即六味地黄汤加麦冬、五味、白芍、柴胡、枣仁、甘菊）治虚烦，此方滋肾化源、平肝宁心，使包络相火无党而孤，舒心以交肾水；或可用济心丹（熟地、麦冬、玄参、生枣仁、丹皮、地骨皮、柏子仁、菟丝子、巴戟天），其意相同。

其在《辨证录·火热症门》用归脾汤治疗膻中心包相火炽盛之口干舌燥，面目红赤，易喜易笑者；或用参术二仁汤（人参、茯神、炒枣仁、白术、远志、半夏、砂仁），殊途同归。

其在《辨证录·内伤门》用坎离两补汤（人参、熟地、菟丝子、生地、麦冬、丹皮、炒枣仁、北五味子、茯苓、桑叶、山药、白术）治膻中相火欺君火之弱，补心气之虚、滋肾水之涸，使心火宁静则相火自安。

以上消心包络相火诸方遣药有一个共同特点：多由养心阴、补心血、益心气、清心火以及疏肝解郁化痰、交通心肾等药物组成，尤其喜用酸枣仁、茯神、远志、麦冬、五味子、柏子仁、人参等补心养心之品；还十分推崇柏子仁：“用柏子仁以安心君，心君不动，而相火奉令惟谨，何敢轻泄乎。此补心之妙，胜于补肾也。世人但知补肾以兴阳，谁知补心以兴阳之更神哉”（《本草新编》）。这些方剂主治心之郁火、虚烦、口干面赤喜笑，与徐大椿所谓心包络相火其病怔忡、面赤、烦躁、眩晕并无二致。可见陈士铎所治心包络相火方证，实乃从心论治心郁之症。

（3）君相失睦，心肾不交：

朱丹溪《金匮钩玄》云：“君相之外，又有厥阴、脏腑之火，根于五志之内，六欲七情激之，其火随起。”明确指出君火相火以及其他脏腑之火，易受七情六欲五志影响而起。

明代龚居中《痰火点雪》：“君不主位，相火司权，乃能令人有面黑鼻干，口疮喜忘，便秘便溏等证，此亦心肾不交，水火未济之候。”明确指出君相失睦、心肾不交是相火主要病机之一，可表现为不寐、遗精等诸般郁证表现。例如，张景岳认为遗精之症虽在肾却缘于心，其病机在于君火引动相火而致心肾失交；治此不仅在于补肾涩精、交通心肾以降服相火，以非药物疗法宁心静心更为重要，“及其既病而求治，则尤当以持心为先，然后随证调理，自无不愈。使不知求本之道，全恃药饵。而欲望成功者，盖亦几希矣（《景岳全书》）”。

坎离两补汤是治疗心肾不交的代表方，陈士铎解释其机理道：“盖君火一衰，而相火即上夺其权，心火欲固，而相火欲动；心火欲闭，而相火欲开。……精足则上交于心，而心始能寂然不动”（《辨证录》）。

综上所述，心火君火极易引动肾中相火；君相失睦心肾不交，其源在心，归咎于肾；治宜心肾同治，君相兼顾。交通心肾是治疗君相失睦的重要方法。心肾不交的因机证治基本上就是郁证的因机证治。

（4）肝胆相火，因郁失疏：

如上所述，相火为肝胆、三焦之火，多由七情不遂肝气郁结、气郁化火所致，是典型的郁证病机。《冯氏锦囊秘录》指出：“怒伤肝而相火动，则疏泄者用事，而闭藏者不得其职。”《女科经纶》亦有相同论述，怒伤肝则相火发动，可引起遗精滑泄等症。肝之相火还可引起痛证。明代孙文胤《丹台玉案》：“肝为相火，肝火一动，诸经之火从之而痛斯作矣。”事实上疼痛可为郁证表现。薛铠《保婴撮要》：“若因暴怒而击动其肝火者，宜用泻青丸。”清泻肝火即是清泄相火。

肝主疏泄，与胆表里，情志不遂易引起肝胆相火。黄宫绣《本草求真》：“相火寄在肝胆，有泻无补，故龙胆之益肝胆之气，正以其能泻肝胆之邪热也。”方成培《重楼玉钥续编》：“相火寄在肝胆，有泻无补，故泻肝胆之热正益肝胆之气也。”清泻肝胆相火可用龙胆泻肝汤、泻青丸之属。由于肝火大多起于肝气郁结日久不解，故疏肝解郁可防治肝之相火。《证治汇补》所说“加减逍遥散，治头眩，属气血不足，肝肾相火兼郁者”即是此理。

黄元御《四圣心源》指出：“胆为相火，心为君火，君相同气。心无所依，神无所归，虑无所定，故气乱矣。”肝胆失和、枢机不利，即是郁证病机；疏肝利胆、和解少阳枢机，即属从郁论治，其代表方为小柴胡汤。陈念祖《医学实在易》：“手少阳三焦，足少阳胆，为初气从中见之相火治之，大小柴胡汤，诸泻心汤，按证用之如神。”现代彭子益《圆运动的古中医学》：“小柴胡汤证治本位的意义……胆经与三焦经同属少阳相火。胆经相火既上逆不降，三焦经相火必下陷不升。上逆下陷经气结滞，故病有以上诸证。”以上医家为小柴胡汤类是疗肝胆及三焦经相火的主要代表方，确是独到见解。事实上，小柴胡汤和解少阳枢机，可以治疗种种郁证类临床表现，无论其表现是什么，只要属于郁证病机，故可“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

此外，清胆化痰方温胆汤及黄连温胆汤也是治疗胆经相火证的常用方。

（5）相火病症，郁证性质：

按照古代医家论述，相火可以引起阳强阳痿、遗精早泄、错经崩漏、不孕、不育、虚烦不寐、胸满胁痛、心悸怔忡、喜忘、眩晕、盗汗、喑哑声嘶、厥逆、面赤手足热、尿频、耳鸣、疼痛、消瘦等纷繁复杂的病证（症），如同笔者已经论证的那样，这些病证（症）都可为七情不遂所致郁证或郁证性病证的范畴。

如同已述，相火可以引起诸多脾胃病的表现。笔者将脾胃病分类为“非郁证性脾胃病”与“郁证性脾胃病”二类，凡相火导致出现脾胃病类症状者，基本属于“郁证性脾胃病”，以单纯郁证为主，亦可病郁同存（即脾胃病与郁证同时存在），诸如吞酸、嗳气、呕吐、痞满、不食、飧泄、便秘、舌麻及口干舌燥等。《医述》提出以归脾汤补心火以生胃土法，归脾汤类方其实主要是治疗心脾两亏的脾胃病及其他病证，明显具有郁证特征。

再从上述历代医家所提及的治疗相火有关病证的方药来看，清心类如清心丸、诸泻心汤、酸枣仁汤，疏肝类如小柴胡汤、加减逍遥散，清泻肝火类如龙胆泻肝汤、泻青丸、丹栀逍遥散，滋阴泻火类如六味地黄丸、知柏地黄丸，养心宁神及交通心肾类如起阴汤、济阳丸、宣志汤、启阳娱心丹、救相汤、济火延嗣丹、防盗止汗汤、化精丹、生液丹、发火汤、六味汤、济心丹、参术二仁汤、坎离两补汤等，无不多是从郁论治的方药。

古代医家主张养心净心、恬惔虚无、调畅性情以防治相火，最能说明相火病证的郁证属性。

现代医家也注重运用相火证治理论治疗精神心理因素所致的情志病。例如对于抑郁症，认为相火不足引起心肾不交、肝失疏泄、痰瘀交阻、脑神紊乱，是抑郁症发病的基础；心神与肾志不能协调，可予柴胡桂枝汤、温胆汤治疗；也有肾阳不足为抑郁症的核心病机，少阳相火不足为抑郁症发病的中间环节。肾阳虚患者肾上腺皮质功能处于低下状态，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hypothalamic-pituitary-adrenal axis，HPA）稳定性下降增加抑郁症的易感性，HPA轴与相火密切相关。有医者从“相火”辨证失眠与焦虑。对广泛性焦虑障碍和/或惊恐发作，或用解郁除烦汤治疗少阳相火妄动心神被扰诸症，或基于相火“奉养君火，濡养心神，调七情”的理论，运用加味宁神煎治疗肾阳虚衰，相火上扰心神之证。

4.小结

肾、肝胆、三焦、心包等脏腑皆具相火。病理性相火的本质就是听命于君火，凡七情六欲五志不遂感念于心而起。相火具有但不限于脏腑邪火的特征，有虚有实。相火为病多见阳强、阳痿、遗精、早泄、错经崩漏、白淫、不孕、不育、尿淋涩痛等肾系（生殖泌尿）病证，心神拂乱、虚烦不寐、心悸怔忡、喜忘、多思虑无所定等心系病证，抑郁忧闷、多怒、口苦咽干、胸满胁痛、眩晕耳鸣、失血、狂厥、类中风等肝系病证，痞满、嗳气、吞酸、纳呆、呕吐、不食、飧泄、便秘、舌麻等脾胃系病证，面赤烦躁、盗汗、手心热等阴虚病证，瞀螈暴喑、冒昧、躁扰狂越、骂詈惊骇、气逆冲上、如丧神守、目昧不明等手少阳三焦经及足少阳胆经枢机不利的诸般病证；这些病证多有心肾不交、心脾两亏、心气不足、心神不宁、肝气郁、少阳枢机不利、气郁化火、肝阳肝风、胆郁痰湿（火）、真阴亏损、元气耗伤等病机特点。治疗相火除针对以上病机外，更当注重正心收心养心、恬惔虚无精神内守，以防治相火为病。所有这一切均指向相火具有郁证性因机证治的特征。

主要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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