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序
史载祥、黄柳华贤伉俪主编的《宗中汇西临证实录》(以下简称《临证实录》)杀青,大史兄邀我作序,令我诚惶诚恐。大史兄与我是中医研究院第一届中西医结合研究生班的同学,在班里他的个儿高、年岁长、资历老,故学弟们多尊称他为“大史兄”。1965年,他们贤伉俪毕业于南京中医学院,我才考入江西中医学院,故对我来说,大史兄是亦师亦友。为师友之书作序,虽觉惶恐但备感荣幸,故唯有认真学习《临证实录》,与读者分享我的学习心得。
书名《临证实录》前有“宗中汇西”四字,昭示了大史兄的学术渊源。大史兄毕业实习之年(1964年),即跟随南通市中医院朱良春先生上临床,毕业后又分配到南通市中医院,亲炙于朱师14年。朱师曾师事近代名医章次公。章次公“发皇古义,融会新知”的名言经朱师发挥为“辨证与辨病相结合”。朱良春先生偏居东南一隅,影响却遍及全国。在现代中医高等教育施行统编教材之后,还能形成“章朱学派”、出现“朱良春现象”,全得益于其强大的学术魅力。该学派最显著的学术特色是“宗中汇西、病证结合”。大史兄深得朱良春大师的真传,他在自序中阐释了这一特色:“宗”中医之根本,“汇”西医之所长。“诊”则力求中、西医诊断、辨证明确;“治”则理、法、方、药均备,本诸中医思维。
践行“宗中汇西”,说易行难。大史兄有着6年的中医本科训练,又师承名家,可谓“宗中”基础雄厚。1978年他负笈北上,攻读研究生,师从中西医结合大家、首都国医名师廖家桢教授。1981年研究生毕业后供职于中日友好医院,曾于1983年东渡日本,留学于日本千叶大学医学部心内科,导师是日本循环器学会会长稻垣义明先生,故其“汇西”也能得心应手,尤擅长于诊治心脑血管疾病、慢性肾脏病等大内科疾病,成为中日友好医院的中西医结合心内科首席专家、全国中西医结合心血管病中心副主任、首都国医名师。在他从事临床的56年生涯中,活人万千,积累了极为丰富的诊疗经验,对“宗中汇西”有许多独特的心得体会。这些经验、心得,今皆收入其《临证实录》一书。
《临证实录》书分三篇:《医论新悟》《方药心得》《临证录验》。其中《医论新悟》篇属于“宗中汇西”理论探讨;《方药心得》篇是从病证结合角度的用药、处方独家心得;《临证录验》篇则主要以西医病名为纲,类集数十年间的“宗中汇西”效验医案。该书的妙论、新见,精彩验案甚多,美不胜收,令我耳目一新!
《医论新悟》篇重点阐释“宗中汇西”与瘀血理论。大史兄根据当代医学的新发展,将其师祖章次公的“双重诊断,一重治疗”,扩展为“多重诊断,综合治疗”,可谓与时俱进。中医活血祛瘀疗法源远流长,在清代与近现代的运用更加广泛。古代瘀血有干血、死血、恶血、衃血、蓄血、败血、毒血、血积、污血、离经之血等种种名目,如何以简驭繁,抓住瘀血理论的关键?大史兄从瘀血基本病理过程入手,归纳出“瘀滞内结”“血液离经”“血液污秽”三大类型,并从西医学角度(如血液流变学、血流动力学等)解析各种致瘀机理。例如“污秽之血”的致污之因有外源性(生物、理化等因素)、内源性(自身代谢产物堆积、变态反应等)及复合性三类,此可解释许多现代疾病出现污秽之血的原因。抓住了血瘀证的关键病机,就能拓展血瘀证的范围,可谓提纲挈领!但大史兄的瘀血理论研究并未就此停步,他又从舌诊、脉诊、腹诊不同角度,提出一系列血瘀证的统一诊断标准,并进行了血瘀证体征的量化研究、气体信号分子研究、经方研究等。与传统的瘀血理论相比,他的瘀血理论探讨已融合中西理论,体系严谨,独具一格。更可贵的是,他在深入阐释瘀血理论的基础上,结合其用活血化瘀法治疗冠心病的经验,指出心血管多种疾病已进入再灌注治疗时代,单一的活血化瘀有必要突破瓶颈、向综合化瘀方向拓展。例如“化瘀首重气血,言气必重升降”“祛瘀生新”,以中药诱导,启动心肌内源性调控保护等,都是拓展活血化瘀法的新尝试。有鉴于此,大史兄溯本求源、以经方为平台,温故知新,再创新方。
《方药心得》篇分“药物古义和新知”“方剂今释与发微”两章,前者论药20种,后者论方16首,皆为基于临床验证的用药处方新经验,既实用有效又能启迪用药思路。朱良春先生曾说过:“中医之生命在于学术,学术之根源本于临床,临床水平之检测在于疗效。”大史兄始终牢记朱师的言传身教,善于在中医经典思维指导下,采用现代技术方法开发利用中药,借以提高中医临床疗效。
“药物古义和新知”一章的“大蒜‘通五脏、达诸窍’治疗心脑血管病”一节讲述了发掘大蒜应用范围与探究其作用机理的过程。在抢救一位重症肺炎合并下肢持续剧痛、诸药无效的老年患者时,大史兄辨其证属寒凝“脉痹”,遂采用能“通五脏,达诸窍,去寒湿,辟邪恶”“破恶血,攻冷积”的大蒜,制成大蒜提取物注射剂获效。进一步的研究表明,大蒜素有扩血管作用,于是又将其应用于治疗心、脑血管疾病,并深入研究其疗效机理。经过一系列临床验证与相关实验研究,最终证明大蒜素对心脑血管疾病、外周血管疾病均具有很好的治疗作用,能够解除冠脉痉挛,扩张冠状动脉,改善心肌供血,其作用与硝酸甘油相近。大史兄及其团队完成的该课题在2005年获得中国中西医结合学会科学技术奖二等奖。此外,本篇介绍的雷公藤、仙鹤草、鸦胆子、金荞麦、穿山龙、海蜇等药物的运用与研究也都各有新见。
“方剂今释与发微”一章列举了16首临床卓效验方的临床运用与研究过程。让我最感震撼的是“黄白止血凝胶”一方,这是大史兄冒着生命危险亲身验证的一个药方。20世纪70年代,大史兄因诊务繁忙过劳,胃部突然大出血(十二指肠球后动脉破裂出血),立即住院接受常规对症治疗,却无法在24小时内止住血。医院下病危通知,准备施行开腹手术,并征求患者意见。因过度失血、已处于朦胧状态的大史兄,想到自己学中医出身,应该用中药自我拯救,于是拒绝手术,口述一方,按方服药,当夜血止,连服3日,出血完全控制。此方仅4味药,制成胶冻状,故名“黄白止血凝胶”。后来大史兄在临床上又用该方治疗许多上消化道出血,每获卓效,证明此方确有迅速止血之功。大史兄不愧是中医临床大家,能在自己命悬一线之际采用中药自救,真个是有胆有识、有坚实的中医临床用药功底与对中医药满满的自信!
大史兄好学善思,能潜心系统全面深研中西医两套理论,再通过交互思考,令其互相渗透。然后通过临床病证结合,让中西医在“一个脑袋”里交融升华,或互相碰撞,擦出思想火花,形成众多创新点子。许多创新方剂就是这样产生的。他自拟的“升陷祛瘀汤”“晕可平”“愈消方”“芪乌散”等方,都是在长期临床实践中,精思妙想,糅合、化裁古方形成的。这些有效新方立足中医思维,却能解决某些西医尚无有效治法的病患,令人称羡叫绝!
大史兄熟读仲景医书,对经方运用游刃有余。但他却如其师朱良春先生一样,毫无门户之见。其用药既不因炫耀“胆识”而剑走偏锋,亦不效仿“果子医”的清淡用药,唯追求药物的安全、有效。例如他为了治疗临床常见、但病程缠绵难愈的慢性腹泻,经反复查阅古医籍,几度沉思熟考,认定此病之本为沉寒痼冷、耗损脾阳。然后以辛热的巴豆逐寒消积,再用温热的硫黄补命门之火,合而为“巴硫散”。经临床实践,证明巴硫散确对痉挛性结肠炎及黏液性结肠炎疗效较好,对慢性细菌性痢疾、阿米巴痢疾以及非特异性溃疡性结肠炎也有一定疗效。但巴豆有毒,必须去油取霜。最初按传统方法制取巴豆霜时,大史兄均亲自操作,并按规定用量先行自服体验,然后才用于临床(后改用更为安全稳妥的现代新法制取)。由此可见大史兄敬业精神之一斑。
《临证录验》篇类集的医案以大内科疾病为主,这与大史兄长期担任中日友好医院大内科主任医师有关。但身处现代化的大型综合医院,他接诊的疑难病症又不限于大内科,还兼及肿瘤、外科、妇科及其他疾病。此外,该书《方药心得》篇也列举了若干病案。我从该书的诸多医案中,感受到大史兄不仅秉承了“章朱学派”的“英雄肝胆”“神仙手眼”,还继承了该派祖师的“儿女性情”“菩萨心肠”。这表现在他面对各种疑难病症,总是一切从体恤病患出发,竭尽全力去解除患者的痛苦。例如有一9岁男娃,患诊断不明的间断发热(每发热可高达39℃)1年多,西医未能明确诊断,各种治疗均难根除,致患儿因病退学。大史兄从中医思维出发,精心辨证施治,投以新定柴胡达原饮,3剂热退。患儿复学后专程来京致谢,说:“爷爷,你改变了我的人生!”闻之令人动容。
该书中的类似疑难病案还有很多,我虽难以从学术角度逐一加以评述,但我要为这些案例中体现出作者的大医精神、菩萨心肠点赞!我曾罹患过心房颤动、高血压等多种疾病,皆仰仗大史兄妙手回春,深知他医术高超、医德高尚,堪称德技双馨。故我在学习大史兄贤伉俪主编的《临证实录》时,如同追随作者,回眸他们56年来宗中汇西,在中医临床治疗与研究的诸多骄人业绩。今借此作序机会,略谈自己的学习心得,与读者分享。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原所长
中国中医科学院科学技术委员会委员
郑金生
2021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