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尘与陈二狗继续向南走去,脚下的道路逐渐变得宽阔,空气中那股鱼腥味也愈发浓烈。
道路两旁的屋舍虽然名为给搬工的家人居住,但一路走来却没看见其中的几个有人。
“搬工的家人在哪,怎么这一路上都听不见多少人的声音?”
“搬工的老婆孩子也要去城里的厂子做工,这个点应该还没到换班的时间。广安府这地方太繁华,人太多,吃的喝的什么都贵,就为了吃饱饭搬工一人的工资扣掉地皮钱也不够啊。”
“真是烂完了。”
季尘估摸着现在得有晚上九点,虽然天色已暗,可港口的搬工却还未下班。
远处,灯火通明,码头上挂满了灯笼,火光在夜风中摇曳,将整个港口照得如同白昼,港口的船只仍络绎不绝,无数各地运来的商货顺着运河送到此处。
但究竟多大的利润才让这些商船彻夜不停?
二人走近港口,季尘的目光扫过那些在灯火下忙碌的身影。
搬运工们赤裸着上身,皮肤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汗水顺着脊背流淌,浸透了破旧的裤腰。
他们的肩上扛着沉重的麻袋,虽然脚步踉跄却不敢有丝毫停歇。
季尘见到偶尔有人体力不支,稍稍放慢脚步,立刻就会招来监工的呵斥,身材魁梧的监工挥舞着手中的鞭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这处港口上回荡。
“快点!别偷懒!今晚的货要是搬不完,谁都别想睡觉!”
季尘抬头看了眼天空的明月,又低头望向灯火通明的码头,疑惑的问: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干活?”
陈二狗叹了口气:“大人我们到的这处是‘丁’号港,广安府的港口昼夜不停搬工们分两班倒,白天干完晚上接着干,若是赶上货多的时候连轴转也是常事。
他们一天干到晚,最多也就挣个十几文钱,还得看监工的脸色。若是搬得慢了,或是货物有损,工钱就会被扣掉大半。若是敢顶撞监工,轻则挨鞭子,重则直接被赶出港口,房子被没收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季尘暗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还专门划出地皮给搬工居住,按照这么个干法没点软肋的人早跑了,目光落在那些搬运工身上,发现他们的手脚上布满了伤痕,有的甚至还在流血。
“缘宁商会,就是这么对待为他们卖命的人?”
陈二狗点了点头:“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些搬工大多是从窝棚区来的,能在这里干活已经算是幸运的了。至少他们还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干净地方住,还能勉强养活家人。若是被赶出港口,就只能回到窝户巷里,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监工们有的站在商船上虎视眈眈,有点站在货堆旁清点数量,与搬工不同的是他们都穿着赤膊褂子,腰间挂着跟一指粗的长鞭。
搬工稍有迟缓便会迎来一顿快鞭,监工们虎视眈眈的模样倒是像在看着误入其中的蝥贼。
“这些监工,难道就没有人管?”
“大人,这些监工都是缘宁商会的人,背后有商会撑腰,谁敢管?再说了,这些搬工都是自愿来的,签了契约的,就算被打死,也没人会为他们出头。”
“自愿?”季尘冷笑一声“在这种环境下,他们真的有选择吗?”
“那您觉得呢?”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季尘轻解卡扣脱下兜袍,随手扔给陈二狗,收敛的气息完全外放。
那副刀削的面庞在墨色银绣劲装的衬托下更显傲慢,锐利的视线如尖刀刺向港口外围的护卫。
他背手仰头,一步一步的向“丁”号港口的位置走去。
见一人从夜色中前来,港口受雇的打手忽然警觉,随手抽出放置于一旁的哨棒,其中一人大喝道:“深更半夜,来着何人?”
季尘领着陈二狗自港口外的黑夜中来,周边的护卫自然看不清他的脸。
可那墨色劲装上的银绣云纹在夜中发亮,来人身着一看就非凡品,港口护卫只得生硬的将后半句的谩骂噎回。
“你?就是领头的?”
人还未至声已至,那阵清冷声中带着的傲慢这些港口护卫可太熟悉了,只是一听就知道是个草芥人命的大人物。
他们遂即僵在原地,没有再出声。
待季尘渐渐走进,他的脸逐渐被周边的灯火照亮,只是在场的众多护卫并未分辨出这位是谁。
但在那人走来时,他们便感觉似有嗜杀恶虎攀于背后,双肩下沉后颈似有热气传来。
那人仅仅只是背手而立,所出气场就令在场的众护卫心胸沉闷。
待他们见到了季尘背着的那把异形长剑,便这才心中明了——
这是位武修者老爷,只有开三十二条灵脉后的练气期武修才能有此等声势。
自已这一群都是十脉上下的普通武者,挣那点钱玩什么命啊。
季尘左右扫视一圈开口道:“诸位真是辛苦了,可要检查我的身份?”
众护卫的心如坠冰窖,脖颈上似乎隐隐作作痛,遂即纷纷看向了这些人中衣着最好的那个。
那人似乎才是领头的,见众人纷纷望向自己,咽喉干咽几下。
他心想怎么这时候不跟我人五人六的了,妈的逛窑子的是时候没见你们这么认自己这个头。
于是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回答道:“这自然是不用的,我等还要负责港口安全,大人您请。”
他也不认这这位看着年轻的武修者是谁,从气势上来看这位至少也步入了练气之后的开光期,自己一个十六脉的练头还扯什么啊。
命是自己的。
“陈二狗,跟上。”
季尘轻抬眉角,自然而然的路过关卡。
他挥手招呼着陈二狗跟紧自己,没将这些护卫放在心上。
这港口居然可以深夜放陌生人进入,属实是管理不严,看见事了连个大气都不敢喘,也不知道能防谁。
总不至于防传统商战吧?
他这么想着带陈二狗深入港口,越是向里灯火就越旺盛。
“看到了吗,这些人都是纸老虎,只要有拳头那你说一就是一,无人敢反驳。”
陈二狗点点头,似乎是有所感悟。
“这光是夜晚的照明好像就要不少钱,也不知道这有多大利润。”
季尘只见搬工们扛着一人高的巨大麻袋,一脚深一脚浅的顺着搭接向下搬运。
一袋又一袋印着不同纹样的麻袋从船上搬下,在港口上摞成一座小山。
在他深入此处后他又收起了气势,这些搬工一日就挣那么点薪水,若是吓到这些搬工造了什么工伤那自然不太好。
在场的监工看见来着衣着不凡,门口的护卫又一声没吭,自然也对季尘放下戒备。
估计又是哪位大人晚上闲不住,跑过来看看货到没到。
季尘走走看看,顺着米香走到一处码头旁。
“嘶啦——”
头顶似有摩擦声响起。
他伸手按住一袋即将滑落的麻包,指尖触到粗粝的麻布时,掌心传来一阵黏腻。
待他一看发现抹布袋上那白色的,是渗出的汗水凝结的盐霜。
思索片刻后他掂量了一下重量,然后随手将这袋大米丢回原位。
“老哥,这袋米怕有两百斤吧?“
“砰——”
他冷不丁开口,说话声与米袋归回原位的闷响交杂在一起,惊得身旁正在卸货的中年汉子浑身一抖。
他似完全没有发现季尘过来一般,差点失去平衡拽倒过去。
季尘抓住袋角一提就使他恢复平衡。
那人肩头的肌肉虬结成块,后颈却布满暗红的鞭痕,新旧伤疤叠成龟裂的树皮纹路。
“小、小两百三...“
汉子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睛却死死盯着监工的方向。
“谢,谢谢...”
他直到确认鞭影还在远处,才敢用手臂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刚要走却发现袋子丝毫不动。
“客官快松手,让管事瞧见俺搭话...“
他当即用手臂箍住麻袋,往前一拔——
“别动!”
季尘话音未落,麻袋突然发出“嗤啦“裂响。
遂即麻袋从中间崩裂,白米如瀑泻落的瞬间,监工的铜哨已刺破喧嚣。
“乙字七号!损货一袋!“
中年汉子看着崩裂的米袋,又看向身穿一身华贵衣服的季尘,盯着洒落在地面上的大米木在原地。
这下季尘发现自己好像摊上事了。
他刚才提住麻袋的边角,正是因为看见那麻袋正中有不少磨损的痕迹,刚才的一下动作麻袋上就像是要有纹路崩开。
结果还未等他分辨麻袋磨损是否是人为,这汉子就已着急的将其拔走,那一道裂口当即撕开。
接着就像闻着血腥味的饿狼,满脸横肉的监工大踏步冲来,腰间铁链哗啦作响。
“这月工钱先扣五十文的麻袋钱!损耗的米钱再另算!“
汉子突然扑通跪在满地白米里,十指痉挛着扒拉散落的粮食:“王把头开恩!是这麻袋本就有裂...“
“妈的,给你口饭吃还狡辩上了!”
鞭梢破空声打断哀求,却在即将抽中脊背时被剑面格住。
季尘手腕轻抖,玄钢天引剑震出龙吟般的颤音,白芒迸发生生将绕在剑面上的牛皮鞭绞成碎片。
监工踉跄后退,正对上季尘冰冷的眸子,剑上流转的白芒正是豪胆剑催到极处的征兆。
但他也很疑惑,这位大人为何要出手护住此人,难道是自己做错了?
等等,这位是谁?
为何自己毫无印象?
“缘宁商会的账本里,”季尘剑尖挑起皮鞭的碎块,“可记着每袋货抽一成“耗损“充作监工的外快?”
他靴底碾过青石板,碎米在重压下发出细密的悲鸣,“还是说,连人血都要榨出二两油?”
“什?什么?”王把头也不知道这位大人突然在说些什么,只感觉自己手脚发凉。
“那你可曾是商贾的亲属,代人看管此处?”
“也不是。”
王把头不知为何自己的嘴突然做出回答,也许是因为自己现在不敢不答。
他感觉恐惧爬上了自己的脊背。
冯老狗到底放了什么东西进来?
“那为何要如此苦苦相逼。”
季尘轻叹,长剑嗡鸣,玄色剑尖直指望把头的咽喉。
王把头双腿颤抖着一步一步的后退,季尘也握着剑一步一步的上前。
周边的监工纷纷被这突发事件引来,在周边围满了一圈。
“放心,你若是能说明白,我自然不杀无辜之人。”
季尘觉得这米袋子破了或许有自己的问题,但一个不知道用过多少次的破麻袋就敢扣五十文,这多少有些离谱。
要知道这些搬工一天也就只能挣上那点钱啊。
王把头的喉结在剑尖下剧烈滚动,粘稠的冷汗顺着络腮胡滴落在玄钢天引上,当即化作一阵白雾。
他瞥见远处货船上飘来的缘宁商会灯笼,突然梗着脖子嘶声道:“大、大人明鉴!这些贱...这些搬工都是签了活契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货损照市价赔,偷懒误工扣钱!“
他抖着手指向跪伏在地的汉子,麻袋裂口处磨损的缝线正在夜风抖动:“您瞅这针脚!上月才从库房领的新麻袋,要不是这厮偷奸耍滑...“话未说完,剑锋突然压进皮肉半寸,惊得他尾音陡然拔高:“商会每旬都派账房来查的!若...若扣得狠了,他们早闹到漕运衙门去了!“
“新麻袋?我摸的时候那麻袋可都硬了。”
季尘的剑纹丝不动,月光在刃口映出明亮的细线。
王把头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前青黑色的“乙“刺字:“小的原也是窝棚区的骡马!靠着替吴大掌柜挡过三刀才...“
剑上白芒缓缓消散,这人也不过一个卒子罢了。
此事陈二狗突然拽住他袖口,声音发颤:“大人看那孩子!”
“干啥?”
顺着他指的方向,季尘码头阴影里蜷着个七八岁的女童,正把混着沙土的白米往破布袋里扫。
王把头见剑已收刚要起身,却立刻被季尘剑气掀翻在地。
“连童工都用上了?“
季尘剑锋抵住监工咽喉,瞥见女童腕上刺刻的“丙亥九“编号。
接着陈二狗扑到女童身边,突然倒吸冷气:“我认识她!她娘是上月在染坊累死的刘寡妇!这丫头本该在慈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