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死得其所

面对这位“玉浓公主”的关切,李梧只道:“没事。”

林荍拧眉,追问道:“是真没事,还是不关我事?”

李梧顿了顿,有些生硬道:“没事。”

林荍这才点头,上前一步,伸手揽住李梧的胳膊,往那已经从群玉山地脉中隐去的姑射峰飞掠。

李梧多此一问,“你一个人来的?”

林荍轻笑道:“你傻了?”

身为半个行走的天人位格,宠秩又是贵不可言的公主,出门在外,身边没有扈从才是咄咄怪事。

偏偏天家对自己先生的态度,有些暧昧。

李梧问道:“谁跟着?”

林荍不答,只道:“放心吧。”

她把刘然撇在山下,自然是有所考量的,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弟弟,身份只会比她矜贵十倍百倍。

那出宫之后就如影随形的宋叔叔,到了临溪县,见到刘然父亲之后,纷乱如麻的心思就再也不能完全归整到自己身上了。

李梧点头,又问,“你来做什么?”

林荍反问,“这是对公主说话的态度?”

李梧皱眉,“能说就说,不能说算了。”

林荍直接道:“不能。”

李梧便不再过问。

也就三言两语之间,林荍裹挟李梧到了那凭空消失的姑射峰前。

就见一群仙子呆立,不知何去何从。

其中一位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看清来人,那名为苏卉的童子上前,掐了个还算标准的子午诀,“林姐姐。”

林荍嫣然一笑,“你师兄呢?”

苏卉讷讷道:“和姑射峰一起不见了。”

林荍微微颔首,“那你现在要做什么?”

“师兄说了,我脸大,就站在这里,只管挡路,谁来都不说话。”

林荍笑容更添几分,“那你怎么偏和我说话了?”

苏卉认真道:“因为我上次在大殿睡觉,你给我加衣服了。”

林荍伸手,摸了摸苏卉的头顶,“那可以给我让路吗?”

苏卉后退一步,斩钉截铁地摇头。

李梧从这只言片语之中,就猜出这小道童的身份,便是各条道脉都公认的李祖转世。

至于李祖羽化飞升之说,纯属无稽之谈,这天下,自修行伊始,溯回万年以降,就没人可以飞升。

包括之前先生陈故用“十人豢鲤,九龙飞升”来讥损紫霄元君,也是不计现实的妄言。

李梧暗中思忖,林荍不是第一次来玉笥山了,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是为了李祖死后无人顶替的天人之位吗?

可她才阴神境界,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林荍却是对那苏卉说道:“我看你眼皮都要撑不住了,是不是今日没睡够?要不我送你回去吧,论面子,我比你大,这里我来把守就好?”

苏卉只是有些好奇,单纯地问道:“林姐姐是谁人的转世?”

林荍摇头,笑道:“我只是投胎好。”

“那好吧。”

苏卉像个十分容易哄诱的孩子,点头同意。

其实是他师兄早有交待,见到那位不笑比笑好看的林姐姐,就听她的安排。

林荍又是转身,对着虚空轻声说道:“暗中的几位真人道长,我就不一一见礼了,这会儿都没出来,就没必要再出来了,我只管保证,我身后的人也会像你们一样,绝不露面,大家相安无事即可,静候佳音。”

有些时候,底气不是色厉内荏,不需要高喊出来,声音越低,反倒气场越足。

李梧一旁杵着,他心知林荍这话是给自己兜底的,也是有些无奈,其实多此一举了。

他猜测,林荍身后之人或是那位天家的影子。

更是难掩忧心,暗道,“先生,而今变故,是否也在你预料之中?”

陈故若在,一定会趁机教诲。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天下哪有算无遗策的人?

更多都是阴差阳错,恰逢其会,而后得出一个不算糟糕的结果,便是被那连看戏都看不懂的傻子神化了过程。

修持境界再高的人,也还是人,在一个偌大的草台班子中各得其法。

陈故从来不当自己是个聪明人,所以显得有些离经叛道,称那神会师傅为法兄,不过法兄所言,句句经典,“平常是道,不涉平常。颠来倒去,规圆矩方。”

林荍提携苏卉,走了一趟有“峰峦三聚,若会真灵”之称的三会峰,速去速回。

李梧看着林荍头顶停着一只殷红的凤蝶。

好像一朵簪花凤仙。

李梧循规蹈矩,又是行礼,这是李祖物化之身。

他并非传说之中尊崇的白日飞升,而是成为了这类似“本真炼蜕,躯质遁变”的尸解仙存在。

林荍避开李梧这一礼,撇了撇嘴,“你别这么死板行吗?”

然后就见大秀法乐天开了一线。

传出陈故的声音,“进来。”

李梧侧身踏入,林荍也是快步跟上。

一步之隔又是出现姑射峰银湖之畔。

只见陈故手持银钩剑,架在霓风真人颈间。

那道行稍逊一筹的余初真人,手脚并用,骑在紫霄元君身上,艰难压制。

不过随着林荍的到来,乌发之上的凤蝶轻轻扇动翅膀。

缓缓落在紫霄元君身上,好似当即施展了定身法。

余初真人才解脱,站起身来,气喘吁吁将紫霄元君扶正。

陈故也松了手,银钩化作绕颈柔。

沈昧叹了口气,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就险些撞断在这颈间银丝之上。

陈故见状,连忙引动银钩,松开一丝,说道:“老真人,都这时候了,就别咽口水了,一不小心兵解在我手中,尸解仙的日子可不好过。”

要压制一个通天仙,一个地仙,唯有秩次更高的蹈虚天人境界了。

陈故和余初真人,都只是添头罢了。

陈故笑呵呵道:“现在咱们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紫霄元君冷哼一声,“沈昧,你算盘打得再好,也不过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罢了。”

霓风真人倒是坦然,“也好,天家出手了,三元九运,风水轮流,这群玉山,也该叫承天宫当家作主一段时日了。”

他这话说得小气,有些输不起的嫌疑了。

陈故心道,“世上哪有什么真超然物外的老神仙?瞧着霓风真人,真成了输家,也失气度。”

余初真人一听,当即摆手道:“沈昧,你这叫什么话啊?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们道友一场,我明显是来止戈的啊。”

霓风真人不搭理他,要说这余哲不是来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他才不信。

林荍对着陈故行礼,“怀安先生别来无恙啊。”

陈故直挺挺站着,坦然受了林荍一礼,这叫老鳏夫看儿媳,越看越顺心。

林荍柔声问道:“您老若是信得过我,此间之事,可否退让一步,让我来定断?”

陈故笑着点头,“你这孩子,我岂会信不过你?你来就是了。”

林荍转头看向霓风真人,后者轻声道:“玉浓公主来得突然,老朽有失远迎了,现在行礼不便,还请见谅。”

沈昧由有此一言,并非客道或者讥诮。

而是已经料定林荍如此作态,背后之人是谁,随行之人又是谁了。

林荍点头,施施然道:“老真人有话不妨直说,我此行,正是雪泥房的宋蓄相护,所以仓卒主人了。”

沈昧再无侥幸,“果然,是他来了啊……”

宋蓄,宦官出身,是从龙之人,皇帝儿时伴当。

曾在内务十二监之一的御马监当职,皇帝念旧,使其步步高升,差一步就是掌印大太监,掌御厩兵符,成为仅次于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权阉第二。

而今是朝廷谍探机构雪泥房一众班底的头头,凶名极盛。

霓风真人低笑一声,“敢问玉浓公主,这位宋大人,现在何处?”

林荍直言道:“就在山下。”

“为何没有随行而来?”

林荍只道:“没区别。”

霓风真人又问,“天家是什么态度?”

林荍只道:“父皇说了,这百年来,群玉山犯下的所有逾矩之事,一笔勾销,其间枝蔓横生牵连千人的恩怨情仇,都由宋蓄负责,抽丝剥茧,一一善后,无须群玉山自负。”

霓风真人闻言,长舒了口气,如此说来,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那代价呢?”

林荍摇头,“没有代价。”

霓风真人没有说话,心中不疑惑。

有宋蓄相伴的玉浓公主,算得上是金口玉言,做不得假。

那还真是天家法外开恩了。

林荍话锋一转,“不过未免狃于故辙,以后这郁木福地,还是换个主人吧。”

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紫霄元君,轻声道:“何元君放心,对你,父皇另有安排,剡县以南,道家第十五福地的沃洲山,方明真人寿元将近,不日就要尸解转世,请你速速前去辖治。”

陈故闻言,眉头紧皱。

这老帮菜百年来,搜罗了多少山下的仙葩玉芝?

几人真的得道成仙?其余不都是用来制成美其名曰“无漏子”的倮虫了?

他妈的!

现在东窗事发,就平调一下,显得你天恩似海深吗?

陈故直接出声打断。

“且慢,如此定夺,我觉得不妥,十分不妥。”

林荍转头,语气温和道:“怀安先生,咱不是方才说好了,此间事情,由我定断的吗?”

陈故当即反悔,混不吝道:“方才我就只是放了个屁!”

林荍无奈道:“怀安先生莫要激动,您要是觉得不妥,稍后宋叔会和你面谈的。”

陈故吃软不吃硬,吹胡子瞪眼,“何必稍后?现在就叫他来!”

林荍摇头道:“可您现在手无寸铁啊。”

陈故听着这像是威胁,其实却是关心的话,恨不得当场就解了霓风真人项上银钩。

谁怕谁了?

大烜先太子之死,和陈故没有半个铜板关系,但这不妨碍有人恨他。

比如这位和那太子私交甚笃宋蓄,就是其中之一。

太子死后,宋蓄爱屋及乌,对这林荍也是千般加护。

传闻那宋蓄样貌清秀,浓眉大眼,却是蓄胡,似乎是为了彰显他早就生残补缺,不在寺人之列。

而当初还是个刀锯之余,没法蓄须时的宋蓄,肤色白皙,姣姣好面,好似深闺女子。

就连太子在世时,也曾调笑宋蓄这个太监太过面如冠玉,皮囊好看都胜过他许多了。

雪泥房中也有调教不好的死士,不怕死却管不住嘴,说皇帝对这位宋蓄嬖宠有加,貌似有分桃之爱。

结果自然是那无亲无故的死士自然遭了拉杀,牵连了不少动耳朵的人。

一次太子早起问皇帝“圣躬安和否”的时候,宋蓄赫然在列。

先太子口无遮拦,说让宋蓄不如试着蓄须,遮一遮面上的脂粉气,不然容易引起无端猜忌。

显然,太子是听闻雪泥房流出的传言,纯粹想要恶心试探两人一番。

结果皇帝面无表情,只是起身向前,一连赏了他十几个掌掴。

最后不是皇帝先停手,而是汗如雨下的先太子向宋蓄戚然讨饶致歉,得宋蓄笑着摇头谅解之后,皇帝才罢手。

事后看着掌心微红的皇帝问宋蓄,为什么当时没有阻拦?

宋蓄只说,拦了打得更狠。

皇帝一笑了之。

不过从那以后,宋蓄还真就粘起假胡子来。

到如今。

假胡子变成真胡子。

太子却变了先太子。

可见现在这位紫髯如戟,被戏谑为“蓄胡者”的宋蓄,对太子的确是“用情至深”。

看着陈故出言阻止。

林荍境界不够,贸然传音,恐怕瞒不过诸位高人的耳目。

最后还是陈故表面驳斥,偷偷摸摸用心湖凫水,问了一句。

“什么情况?皇帝昏聩了?还是单纯为了恶心我?”

林荍听着这大逆不道的斥问,只说了一句话,“沃洲山北通四明山……”

陈故当即没话说了。

有些话不必挑眉,那四明山上,有道教第九洞天,周回一百八十里,名曰“山赤水天”也叫“赤水洞天”。

里头主人本来是刁道人,刁道林,生性洒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儿,常年云游在外,好打不平。

结果自家洞天被一位喜好游睡的抟丹老祖,希夷先生给鸠占鹊巢。

这一睡,好像有三十几年了吧?

他是位了不得的人物,陈故也是敬服,得内丹术之大成,两觐皇帝。

看似不多,但其实大烜王朝建国时日尚短,到如今也才两位皇帝。

被称为,希夷之学老子之学也。

皇家这些天潢贵胄,但凡走道家路子,有三成筑基靠玉笥山筑楼台秘法,而这些人当中,八成结丹,又靠这位抟丹老祖的丹道。

希夷本身是个睡仙,居无定所,却是做过一件大事,用金丹大道给大烜王朝的大司农袁公续命十六载。

不多不少,刚好够喂养几万万人,虽然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却是属于极少数逆天悖理而没遭受制裁的存在。

刁道人倒是大度,不计较有家不能回,他不是通天仙,生性恬淡豁达,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餐风饮露也得自在。

索性就成人之美,直接就让出了洞天。

不过最近一次山水会议,貌似传出消息,这位希夷先生好像到了大限。

不出意外,让他安适些,就该在梦中仙逝了。

陈故没有异议,“嗯……这就没问题了。”

物尽其用是吧?

叫她死得其所。

陈故忍着笑意,差点没有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