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学们在清晨的时候离开了向家,金喜的酒已经完全醒了,他红着一双眼把大家送到了家门口。不远的苏州河上一片寂静,已经看不到船只的身影了。金喜对罗家英说,家英,你也走吗?家英笑了,家英说,是的,我帮不上忙,我是要添乱的。爸爸也让我走。
是罗列让她走的,金喜就不再做挽留。本来他是希望罗家英就留在自己的身边,看到罗家英的身影金喜的内心会安定许多。同学们走了以后,金喜就傻愣愣地站在空无一人的屋前,他突然觉得人在这个世界其实是很孤单的。
金喜在家门口站了很久。邻居秋田带着妻子美枝子和女儿幸子打开了门,他们决定搬离苏州河畔这块地方。秋田叫了一辆汽车,这不是一辆搬场的汽车,而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一名日本男人打开车门,躬着腰在车门边迎候着秋田。在上车以前,秋田走到金喜的身边拍拍金喜的肩。他说了一句日本话,他明明能说许多的中国话,但是他偏偏说了一句日本话,让金喜不明白他说了什么。但是从他的眼神和语气来看,大概他是说了诸如“节哀”之类的话,所以金喜重重地将头往下一点,大声地发出了一个属于日本的音节:哈依。
美枝子笑了。她什么也没有说,牵着幸子的手上了车。倒是幸子舍不得金喜,她一只手握着一只洋娃娃,另一只手不时地向金喜轻挥着。秋田也上了车,车子很快就消失了。现在门口又只剩下金喜一个人,这让他略略有了失落感。金喜就这样想,我本来就是一个人的。
好久以后,金喜对着黑色小汽车远去的方向突然大吼了一声:娘的,幸子,你一定要给叔叔保重。在金喜的吼声中,院门打开,武三春带着袁春梅离开了向家。武三春的老家在高邮,到上海混日脚以后和向家往来并不多。他在长乐路茂名路口开了一家“老苏州”旗袍行,一边当裁缝,一边雇了几个人自己当起老板。金喜不知道武三春是怎么变成裁缝的,在他的记忆中,武三春从来就没有学过裁缝。武三春四下张望着,你看,你看,都没有人了。武三春急促地说着,他拉起袁春梅快速地向前走去。袁春梅小跑的样子有些夸张,金喜想,真像一只小鹿。
金喜仍然愣愣地站着,枪炮声仿佛越来越近了。他的嗓子眼有些痒,他本来想在这空无一人的地段说一句什么的,但当他看到二哥金水站在门口用阴沉的目光看着他时,就什么也不想说了。
2
丧礼很简单。到处都是噼啪的枪声,你想要复杂也复杂不到哪儿去。金水、金喜、金美和国良请来了几名工人,把父亲弄到了西郊,找了一块地草草地安葬了。在那口并不考究的棺材里,金喜把望远镜放进去又拿了出来。金喜趴在棺材板上对向伯贤说,乔治·向,你那边黑咕隆咚的,有了这个望远镜也不能看到什么,还是我替你保管吧。等到有一天我来找你了,再把望远镜还给你。
自此,望远镜就留在了金喜的身边。在向伯贤的床下,金喜发现了一只上了桐油的藤箱,藤箱里全是新奇的西洋玩意儿,甚至有一只德国产的莱卡照相机。令金喜兴奋的是,在这些玩意儿里面竟然躺着一支“点四五”口径的勃朗宁。这是一种大口径的杀伤力极强的武器。等到金喜发现这支勃朗宁只有一颗锈迹斑斑的子弹时,一下子就泄气了。他本来想要拿这支枪防身的,他甚至幻想这支枪或许能杀死几个日本人。
炮声仍然隆隆地传来,金喜对这种单调的声音已经习以为常。他无数次爬上自己家的屋顶,用长筒望远镜望着远处。他好像是在向日本人的流弹挑战,如果又有一颗流弹袭击,他希望自己也像父亲一样中弹后从屋顶一头栽倒在地上。
其实金喜想要用望远镜望到的,是罗家英坐着黄包车到他家来的情景。但是罗家英根本没有在望远镜里出现,而那一团团的火光和浓黑的烟,倒确实盘旋在金喜镜头中的天空里,摇摆成水草的味道。
3
金水突然变得无比空闲,所以他爱上了和金喜一起喝酒。一场战争让两兄弟有了更多的时间在一起,偶尔地,向金美也会倒上酒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其实国良也喝酒,但是他喝的是洋酒,他一直都喜欢把一种叫“杰克丹尼”的洋酒装在一只不锈钢酒壶里带在身边,随时可以拧开壶盖美美地喝上一口。
在这样的时候,金喜的厨艺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乐此不疲地炒着小菜。六大埭的菜市场差不多已经瘫痪,只有很小一会儿时间才有人在那儿交易。但是金喜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许多的肉食和蔬菜。他是天生的适合办伙房开食堂的厨师。
事实上不光是菜场,大街上有好多店铺也都已经关门,国军部队在高楼和大街上修筑工事,所有的老百姓都已经避开。其实他们已经无处可避,瓦片、薄墙与门板根本不可能挡得住飞机的轰炸。有一次金喜站在屋顶上,模仿向伯贤的姿势望着天空,天空中灰色的铅云深处果然出现了无数架蝗虫一般的战机,它们发出呜咽一样难听的声音向霞飞路一带飞去。然后阵阵爆炸声响了起来,金喜就狠狠地闭上了眼睛,他总是想象着在爆炸声中必定有一些胳膊、脑袋或者肠子会在弹片的裹挟下飞起来。
金喜终于在一个午后和金水一起去了本草堂大药房。本草堂就在已经显得有些残破的福州路上。那是向伯贤维持向家生计的产业。福州路上妓院、烟寮、书场、酒楼、商店一间挨着一间,是做生意的好地方。当金喜和金水挤进半开的排门时,金喜看到了瘦弱的账房梅先生。梅先生穿着长衫,尽管瘦弱却精气十足。他的手里拿着一面算盘,他将算盘举手一甩,算盘珠子就发出一排脆响。梅先生说,二少爷、三少爷,我该把这店交还给你们了。
金水脸上堆满了笑容。金水说,梅先生,您要是走了,就等于是杀光了我们向家的人,走的时候还烧光了向家的房子。
梅先生说,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我这半条像稻草一样的命还会有啥花头?
梅先生是一个热爱古诗词的中年人,他是向伯贤聘来管理药房的。金水说的一点也没有错,如果他走了,等于是把向家的营生给断了。金水沏了一壶茶,让梅先生和金喜坐下来。金水的意思是希望金喜能跟着梅先生学做生意,然后慢慢学会料理药房的一切事务以后,再放梅先生回家。
金水说,反正你们学校停课了,不在药房学生意,你还想干什么?
望着一格一格仿佛藏着无穷秘密的药屉,向金喜答应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如果不做些什么,那简直就是在等死,等日本人把子弹射进他的身体,然后他会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日本兵捅上几刺刀扔进一条臭水沟里。他觉得学做生意也许是一件不错的事。他突然想到了罗家英,如果想要和罗家英过普通的日脚,不做生意怎么行?
金水走的时候,在梅先生的手心里塞着钞票。梅先生推脱着,但是很明显,他推脱的力度并不是很大。金水说,都不容易,都不容易。梅先生这才像是被金水的诚意打动了似的,收下了那些钞票。
金水头也不回地走了。药房有人管了,那么他可以安心地待在家里了。他什么也不想做,他喜欢攀登,从前跟几个日侨俱乐部的人一起徒手攀爬过沙逊大厦。他是用最短的时间内爬得最高的人。但是现在那些日侨成了敌人,他不愿意再和敌人在一起玩。现在他大步流星地走上了回家的路,金喜的声音跟了上来。金喜说,喂,如果爹“五七”的时候金山还没有回来,那么他就别想再进咱们向家的门!
金水头也不回地说,有道理。
一周以后,金喜出现在威利德洋行的门口。门房把金水叫了出来,金水就在门房间里和金喜碰头。金喜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金水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金水和金喜二十来年的兄弟,他当然就像是金喜肚皮里的蛔虫一样。金水说,才七天。
可是对我来说,至少七年了。金喜说,我想当的是大厨,人可以不吃药,但肯定不能不吃饭。
金水没有强求金喜。金水后来在门房消失了,他不愿意再和金喜浪费时间。他发现金喜不是省油的灯,别看他不太说话,说出来的话句句都能把你逼到墙角。金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丢下了一句话:随便你。
金喜笑了,随便就随便。
4
向伯贤的“五七”是一个不安、冷清而寂寞的“五七”。“五七”那天只来了饶神父和罗列,以及罗列的女儿罗家英。金喜故意把大门开着,他们集体在向伯贤的遗像前焚香跪拜。一直到半夜屋角那口台式的自鸣钟敲响了十二下以后,仍然没有看到大哥金山的身影。
金喜盯着墙上向伯贤的遗像说,乔治·向,你别再指望着你的大儿子回来看你了。
这次给向伯贤做“五七”,饶神父又做成了一笔生意:他把他的脚踏车卖给了金喜。这遭到了二哥金水和姐姐金美的反对,但是金喜打定了主意,把自己积攒的钞票全部拿了出来。金喜把大洋扔在桌子上时对金水和金美说,这脚踏车是送给家英的,你们管不着。
饶神父在桌面上拿起其中一枚大洋,弹了一下然后放在耳边听。他听到了大洋欢叫的声音,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罗家英望着那辆脚踏车,她笑了一下,走上前仔细地研究着脚踏车的零部件,好久以后她仍然半蹲着抬起头对向金喜说,我对这东西不感兴趣,我不要,我怕我会迷路。
向金喜不再说什么。他在想:还迷什么路啊?这到处都是子弹在飞,你还能上街迷路?
5
1937年的上海之夏,一直都沉浸在炮火中。一直到秋天,战争仍然没有结束,这一仗把日本人也打得十分的疲惫。国军最后扔下了一个团,那就是著名的88师524团。士兵们在副团长谢晋元带领下坚守着四行仓库。当他们的旗帜被打烂的时候,一名杨姓少女泅过苏州河为他们送来了青天白日旗。所有诸如此类慷慨激昂的事件仍然通过报纸在向市民传达着战乱的信息,民众并没有真正地躲在家里,他们开始自发为坚守四行仓库的谢晋元部八百壮士运送物资。
程浩男的脸一直是浮肿的,他的头发愤怒地竖了起来,眼睛红肿,嘴唇干裂。他和华光无线电学校的同学们一起组成了青年志愿队,日夜为守军运送着民众捐献的物资。程浩男的声音异常洪亮,实际上他是能拉一手小提琴的,但是他的小提琴已经在宿舍的墙上积满灰尘。他挥舞着拳头大声地说,即便我们成仁,我们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我们要挽救整个的民族,我们要和谢团长的八百壮士共存亡。在他嘶喊的声音里,同学们一次次举起了拳头,高声地大喊,还我河山!还我河山!
程浩男和同学们一直在枪弹里钻着。有一些同学受伤,或者牺牲了,而程浩男的名字却在八百壮士中越来越响亮。国军士兵兄弟都知道了一名优秀的学生,正以超强的能力组织大家运送物资。
就在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学生们走上街头呐喊的时候,金喜却躲在厨房里研究一式新菜。这令向金美很不满意,甚至可以说是气愤。她对着金喜刚刚拼起来的一式叫作“丹凤朝阳”的冷盘不屑地说,你把一只三黄鸡的鸡头拼成这样,就叫丹凤朝阳?
金美拎着金喜的耳朵,把他从厨房拎到了天井。金美说,你能不能像家英一样,心里稍微装一点点的民族尊严。
金喜愤怒了,说,你放开我。
金美没有松开手,继续用姐姐的口吻教训着金喜,你明明长成了一个男人,男人该有的你身上一样不少,可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个男人?
金喜更愤怒了,他猛地甩脱了金美吼了起来,我不用你管的,你要管去管好你们家国良,我不是国良,我是向金喜。
金喜吼得太响,他整个人因此而颤抖。他的话令金美目瞪口呆,也让那天刚好在向家的罗家英有些失望。罗家英就是这时候离开向家的,程浩男他们的一个演讲活动在等着她。她没想过要去改变一下金喜,但是显而易见的,金喜好像已经和她不是一路人了。罗家英走到院门边的时候回过头来说,金喜,金美姐姐说的话没有错,你要是像个男人该有多好。
只有国良是站在金喜一边的。国良刚刚从外面匆匆地进来,他的手里仍然捏着不锈钢小酒壶。国良旋开壶盖喝了一口酒,咂巴着嘴说,我觉得金喜这样挺好的。向金美忍无可忍地和国良争吵起来。和罗列一样,向金美一直都在给报馆写稿,最近写得更为疯狂。向金美脑子里的词汇多,口才好,很快就把国良骂得哑口无言。金美说,你以为你是谁?你神出鬼没的,我都怀疑我嫁了一只鬼。
国良当然不是一只鬼。但是国良大概是忙的,所以他回家的时候总是很少。国良没有和她争辩,而是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专心地喝起了酒。金喜笑了,他觉得国良有一股读书人的味道,这是一种十分好的味道,至少金喜是喜欢的。向金美仍然在数落着国良,国良不再说什么,他保持着微笑,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是绅士的。
金喜后来在腰间插了“点四五”的勃朗宁手枪上街了,他还带上了莱卡相机。他无所事事地游荡,就像一张飘荡着的画。他只是觉得他必须去街上走一走了。离开家里以前,他看到国良脖子上的金锁片一闪一闪。金喜知道那是国良为儿子准备的,可是向金美一直没能怀上孩子,所以国良就必须一直戴着小孩子挂的金锁片。金喜一点也不觉得国良的举动滑稽,反而觉得国良和向金美走到一起,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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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弥漫着焦煳的味道和炸药的气息,除此之外就一定是血腥味了。天空不再高远,云层压得很低,让人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一声声的充满金属感的脆响,让金喜懂得这一定是重机枪或者高射机枪在进行射击。这让金喜的血液流动加快了许多,他在大街上奔跑起来,仿佛有了勃朗宁,他的浑身都充满了胆气与豪情似的。他看到一些黑衣服警察神情憔悴地和国际红十字会的洋鬼子一起,在沙滩上指挥着一批拥入难民区的人群。
那是法租界和华界交界的民国路上,一扇黑色的铁门将法租界和华界冰冷地隔开了,门边站立着全副武装戴着钢盔的法国军人。铁栅门北面空无一人,显得冷清而辽阔。而铁栅门南面却挤满了难民,他们发出的混浊不清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句哀号,这里面当然有被炮火伤手伤脚等待死亡的人群。他们渴望着进入租界,但是通往租界之路尽管只有一步之遥,要迈出这一步却十分的艰难。金喜按动了快门,他其实不懂照相技术,但是他还是固执地以为,他所选的角度和所拍的照片,一定是不会差到哪儿去的。
金喜的身影频频越过租界出现在战区。硝烟弥漫,火药的气息和残破的城市让他觉得他必须做一些什么。他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甚至远离了心爱的灶披间。在很多年以后,金喜才意识到自己那时候原来一直是在排斥和逃避自己的家庭。那时候金喜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跑,在各类屋顶上跑,在一些被炸弹炸毁的满是瓦砾的断墙残垣上跑,不经意间他会被绊倒在一个正在腐烂的或者手脚不全的人身上。他已经不怕死人了,在他的眼里死人只是战争这卷大书中的一个标点符号。他就那样乐此不疲地不停奔跑着,双脚重重地落在大街或者瓦砾上,不停地流汗,又不停地拍下一张又一张充满硝烟的照片。
每个人的日脚都在瞬间改变了。金喜最后的结论是这样的,我们没有力量改变一切,那就只能让一切来改变我们。